————至道十一年七月初六
【回家已近傍晚时分，路上问过奴仆，得知老爷子尚未归，似是王老板做东请客。商场上的应酬不少，自幼便看父亲周旋于官商之间，游刃有余，甚至算得上风生水起，若非当年误信人言，也不会赔进家产，将闺女拱手送到方家来。】
【若说从前尚看不清前路，但经今日白天一事，虽不敢断言一定能成，却已有几分思量，毕竟没有男人不好美色。斜靠美人榻边，团扇徐徐，正回味午后那场人间至美的滋味，丫鬟前来换灯烛，无意扫看一眼，只觉她眉眼寡淡，衣着素净，闷闷沉沉不成样子，活生生教她搅没了兴致，遂抬扇将人拦下，叮嘱陪嫁丫鬟道】
赏她些钱做新衣裳，这副样子让人看去，还当是咱们方家苛待下人呢。

【月前老王又得了个儿子，席上自然摆出来显摆，他小我十来岁，也算老来得子，再瞧瞧我那几个儿子，竟没有一人成器，老大是发妻所生，本对他寄予厚望，可这几年的事实在叫人伤透了心，底下几个小子倒有强一些的，却也强不到哪去，又是庶妾所生，汉人重嫡庶，若是真强也成，一个个半吊子，更不能让他们越过老大去】
【到家时晚了，在书房小坐了一会儿，老大跟着赴的宴，却说不出什么子丑寅卯，失望的对他挥手，连训斥也懒了。过来夫人这院，瞧见她花儿似的容貌，心底的燥郁平顺了些许】
还没歇呢，原是园子里走走，看你这灯还亮着就过来了

【每每长夜漫漫，皆无事可做，书看不进几页，女红又嫌太费眼，大多差丫鬟揉肩捏腿，或将首饰珠玉一一把玩。而今却连摆弄朱钗也无心做，淡淡吩咐过丫鬟，仍旧斜卧美人榻，象牙扇堪堪搭在身前，瞧其上莲花锦鲤，正自继续回味那一场鱼水欢情，却被不合时宜的打断，若是丫鬟尚能撒气，可偏偏是他，勉强收起那番旖旎场景，迎上笑脸，娇声唤】
老爷几时回来的，我都不知道。
【边说边笑边起身，纵然丫鬟在旁也视若无物，脚踩桃红绣鞋，裙裾随身半飘半荡，婀娜投怀，娇滴滴道】
你不回来，我一个人睡不着。

【发妻走了二十来年，始终没有续弦，当年迎娶秦氏时可谓力排众议，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她年纪又小，可就是着了魔一样，非得娶她过门不可，这几年家里没一日安生，纵是此，也没后悔过当日的决定。她裹着香气扑进怀里，只这一记心头倏然松快，轻喝她玩笑】
恁大的人，让孙儿知道笑话你
【这个时候来自是不会再走，年轻妇人的闺阁，一把流苏都沾着女儿香，在她这更衣盥洗，年纪大了头发稀疏，散开后还能瞧着多一点，松松垮垮使带子系在脑后】
白日去上香了？去的哪座庙？

【向来不乐意听几个小娃唤祖母，原本是双十也不到的姑娘，连大儿子都长我许多，一句祖母孙儿，生生把人喊老了。因而半嗔半怒睇一眼，手偏不松，非要缠在怀中说笑，也未使丫鬟，服侍他梳洗更衣。扶他坐好，取小象牙梳慢悠悠为他理发尾，如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过，随口笑答】
去了西园寺。昨儿那场雨下的可真大，路上泥泞得很，把我新换的裙子都弄脏了。
【然而分明不必赘言最后一句，所谓做贼心虚，不外如是。梳齿儿在斑白发间穿梭，一把稀发轻而易举便拢在手心，越过肩头，笑问道】
王老板一贯小气，铁公鸡似的，怎么舍得破费做东了？

【外头听管家说了一嘴，随口一问，老夫少妻通有的毛病——疑心，怕她让外头花花世界拐去，但又信她，只消她口中说出来，倒真应了老友的那句玩笑话，老夫不怕发妻，最怕少妻。听画外音当她在撒娇，回手在她握着梳子的手背上拍了拍】
脏了就脏了，正好天儿热了，也该再裁几身新衣裳，我看你穿桃色的好看，杏色的也娇
【对她一向大方，旁的地方亏了，在吃穿用度上找补，本也家大业大，不兴勤俭持家那一套，就愿看她打扮的娇艳】
他小儿子要满月了，借引子凑在一起热闹热闹，听他吹吹牛，如何的宝刀不老

【本是欲盖弥彰的话，可他八成是当做埋怨听去，直说该裁新衣裳穿。方家家业大，吃穿皆是最好的，几年来养尊处优，当真成了笼子里的金丝雀，可女人谁不爱这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转头在脸上亲了一口，双臂环挂他颈肩之上，身子半伏在背，下颌抵住肩头，操/着/满/口/吴语道】
王老板又得小儿子，够他炫耀一阵了。
【那王老板比他小十几岁，得了儿子，尚且叫做老来得子，则更不必说是他了，当初若非父亲赔进本钱，何必来给半截身入土的老爷子做妻，好在他待自己千般宠万般爱，即便挥金如土，也绝不皱一下眉头，是以穿金戴银不在话下，便渐渐萌生出别的念头，而因下午那件事，心思便愈发活络起来，却偏言道】
左右咱们家不缺儿子，老爷有意栽培，赶明儿几个少爷必定能成器。

【不提几个小子还好，一提就想起今儿席上老大的局促，照说打小带他在身边，生意场出入没遍，耳濡目染也该学得几分，起码不至于怯场，吃喝耍乐是把好手，一到真章半点提不起，轻叹气道】
他们啊，少气我，让我多活几年，就算他们孝顺
【说一想二，不由念及一直挂心的事，从铜镜中看过去，即便烛火昏暗，也难掩她容姿，人到七十古来稀，自个儿还有多少年活头心中有数，还当家做主的时候万事都好，一旦咽了气，她当如何自处，以老大的脾性，哪能对他的继母恭之敬之。抚在她小臂上，侧头道】
有一日我走了，媚娘只身一人怎么办

【老爷子儿子不少，成材的却没几个，且嫡子还不如庶出子，越有心栽培，就越不成气候，不务正业倒无师自通，也不怪他提起便叹气不断。】
【他的担忧也正是自己所愁，他在尚罢，在一日，自有我一日，可有朝一日撒手人寰，家业必是老大接手，若非为寻将来一处立足，又怎会与老大拉拉扯扯不清不楚，只消想到那副模样，就让人恶心，故当真盼老爷子多熬几年，总要让我将后路铺好。因而不乐意听他的话，蛾眉倒竖，手轻轻一搡，嗔怪道】
说什么呢，老爷身子骨结实的很，上次咱们不是说好了，老爷少说也得再陪我十年。

【嫩手被已苍老的手托着，自他身后转到身前，却听见如此言语，心知他是为我好，却不知我自有打算，想要的不仅仅是孩子作依靠，更是那些能攥在手心里，实实在在的东西。当下不再噙着笑意，拉下脸，甩开手】
我不要过继的孩子，我又不是不能生。
【气不顺是真，却非因他定要过继孩子，而是为自己的将来，今日才刚开了个头，虽那人对送到嘴边的食儿不挑，可不到临了那一天，谁也不敢妄下断言。因而不免隐生躁意，直腰将手中象牙梳掼在桌上，留他一人，转身走到雕花床边，拽落半边薄纱帐。】

【方家在扬州几百年了，旁支旁系多的数不清，要找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易如反掌，大小子几个即便有怨言，孝字当头也不敢忤逆，况也未想与他争锋，只消给她个依靠。女子脾气大的很，妆台漆面砸了坑，梳齿也绷了两根，兀自笑了笑，跟到床边，拂纱笑道】
你年纪小不知事，我是为你好
【她那句刺中心头，哪是她不能生，是自个儿力不从心，百十来天能行一次房，成不成还能心里没数吗，可男人什么都能认，就是不能认不行。搂她劝道】
你养他和你亲，你不喜欢小子咱再过个小囡，正好儿女双全

【方才躁意因自己而非他，平心而论，这些年他待自己极好，只可惜这份好不知还能撑几年，实在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早作打算。回首转身时已散了气，眸中含嗔，作真说道】
我就依你，明儿我把你们方家旁支远房里无爹无娘的孩子全过到膝下，把你的家底吃穷，让你再惦记这些有的没的。
【扶他沿床边坐下，亲亲热热挽臂挨近身，摸到床头团扇替他扇风解凉，伸出手指晃了晃，问道】
今儿喝了几盅酒？上回你可答应过我，最多两盅。

【她双八年华跟了我，论年纪能做她祖父，无论日后怎么找补，有些地方永远补不了，自问虽对她百依百顺，仍是有愧，是而更纵着惯着，方家外头我是长，关起来她比我还大】
好，好，你去找，不吃把家底吃空了不算完
【暑热难耐，老了反而更耐热，但有热酒从内而外烘着，又才沐浴出来，解开领口扣子敞热，实话自是不能说，笑着伸出两根指头】
就两盅，牛眼珠子那么大，一滴没敢多喝

【那些话一笑而过，压根没装进心里，虽然没有孩子，但也绝不会给别人养孩子，况且有了孩子又如何，什么都没有真金白银让人踏实——父亲做了一辈子生意，从小便耳濡目染，爱极了这些俗物，一个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远远不如千百两金银实在。】
【只是多少念着他对我的好，老爷子年岁大了，惹他不痛快，积郁在心，于我有何好处，因而打趣过去，随口问他席间事，同样不想他喝酒过多伤了身，这把身子骨总要再熬上几年才行】
这还差不多。
【凤眸一挑一扬，展露笑脸，三伏天正热，不免将薄纱袖撩到小臂半挂。娇娇柔柔倚靠在他身旁，团扇摇着，随口道】
喝了酒不早些回房睡觉，还在园子里乱走，又不是年轻时候了，也不怕风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