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说话时，目光落在他脚边影子上，再向上是一袭华服，贵气逼人，若非他说，尚未留意，他的确常着绯色，也惯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愈发与眼前的寡淡格格不入。旧时也喜娇艳，也曾嫌冬天萧瑟，折梅插瓶，以作点缀，且不说如今夫丧未满三年，即便以后，娇花也只能别在女儿耳边】
六爷年轻，年轻人衬得上鲜艳颜色，不像我。
【本就长他许多年纪，又因如今身份，更要慎行，流言实在可畏。生扯一笑，吞下后半句不再说，风自门口灌入，堂屋内蕴的热气早已散尽，即便方才另加了袄，也不敌朔风，三五句话间身上冻透，却仍不能向内移半步，想他既没听清方才所言，便又道】
我们这样的人家，寻常炭火便足够用了，六爷的东西贵重，我不能收。

【一盏热茶小口啜着，不多时见底，余两片茶叶飘在残水上，半舒半展，随水波起伏。内饮热水，外有炭火，早将一身寒意驱散，脸上热腾腾的。轻将茶盏放下，垂眼想了片刻，似有所了悟】
姐姐怕我还找你要怀表吗，哎呀，那块表虽于我确实特殊，不过遗失是我自个儿大意了，怨不得姐姐这，早知道你要挂心，我就不说了
【额头上已沁出薄汗，仍不以为意，两只手摊开，不时翻来覆去烤火，漫不经心笑道】
我的小零碎多，连我母亲也不大留意，惯以儿丢三落四，不过绮心姐姐，你家东厢房是不是有老鼠，兴许把我的表拖进洞里去了，先别让嘤｜嘤去那屋玩，改天我叫牛犇想法子，非得端了那窝老鼠！

【闻怀表二字，念月前一事，不免面有尴尬，他既说东西遗在自己家，又将厢房翻遍也未见，便难表清白，无以反驳。实则心道那日他原本出过城，怕是自己鲁莽大意，将怀表遗在城外，故寻而不得，想必他也猜到一二，眼下方笑以老鼠作罪魁，实在一副孩子心性。即便时刻留意分寸，也难免心中发笑，面上却如常，只道】
想来是有老鼠偷盗，让双喜拾掇也一样，不劳烦六爷。
【因他方才一句话，目光不时扫过他长袍下摆的华丽纹路，不必看，也知他何等神采飞扬——少年人本该如此。余光见杯放回案边，知一盏茶尽，却未再添，毕竟两厢有别，不愿多留客】
嘤丨嘤该醒了，她醒了要哭，恐怕吵着六爷。

【火盆中的炭火红通通的，耀的眼前也是红光一片，领上滚着雪白的兔绒，刺的下巴微微发痒，连着鼻腔里也不舒服，皱了皱鼻子，没等找下一句话茬，主人已要逐客】
【话入耳，刻意默了片刻，听得炭火噼啪一声脆响，随即笑眯眯道】我也好些时候没见她了，醒了正好见见
【好似没听懂她话中意思，目光向内室投去，却是只一掠，转手拎起帽子，好不遗憾摇头】
可惜我还有事，确实等不得了
【连声叹气，将暖帽扣在头上，在门前冲她虚按了按手】外头起风了，姐姐留步吧

【因堂屋始终卷帘敞门，又临门站了许久，恐将寒气带进里间，挨火盆暖身，却不觉皱起眉头。方才追出欲还炭火，眼见他绕过影壁，差使双喜的工夫，小厮已扬鞭策马，驾车奔向胡同口，院中只余一主一仆与几筐炭，再便是北风呼嚎，竟似要吹下雪来。】
【现下已将厚厚门帘垂放，挡住疾风，身上也回暖，方入里间，孩子酣睡正香，春儿想必也乏了，伏在床尾，许已入梦，悄与她搭一件夹袄，怀揽幼女共眠。】

【一入腊月，街头巷尾便渐渐多了年味，尤其今日腊八，李家在街口施粥，好不热闹，因李老爷年逾八十，众人皆为吉祥如意、增福增寿的好兆头。家中也熬了腊八粥，嘤丨嘤闻见香气，早迫不及待，咿咿呀呀要吃甜甜。抱她在膝，将煮的软烂的莲子吹凉，喂进她口中，念着幼时母亲教的童谣】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孩子尚不懂其中意，只知莲子软糯，红枣香甜，手舞足蹈，一口接一口的要，却听双喜在院中喊下雪了。已喂孩子吃下小半碗腊八粥，便也不怕外头寒，为她罩上小斗篷，再将风帽系好打个结，抱出门来，果然天上飘着雪花，虽稀稀落落，却足够令孩子欢喜。将小娃娃放在院中，笑她蹒跚踱着捉落雪，教她用手接。】

【今岁的第一场雪格外重，小厮才扫出一条路，不过片刻功夫，又被白雪盖住，整下了一夜又半日，正午过了才停下。马车在路上走的慢，怀抱着个暖炉窝在车厢里，虽偶有冷风从毡帘的缝隙钻进来，但仍不抵昏昏睡意，直到牛犇在外唤，才知到地方了】
【雪已止，风犹在，房顶树上的雪粒子被刮下，冷不防直往脸上扑，理了理斗篷，差使仆从叫开门，一摆手，示意直接往里搬东西】
嘤｜嘤在家呢？
【两手互揣在袖口中，笑询问门房，不用他请，径自跟在搬东西的奴仆后转过影壁，一照面便蹲下，随手抓了把雪，在掌中一握，平摊出来】
你又不认得我了呀

【孩子白嫩小手托着落雪，指尖冻得通红，仍不嫌冷，肆意撒欢，弯腰蹲身喊了几次，方扑进怀里，欢喜的跳脚。耳边是孩子咯咯笑声，未闻叩门，察觉有说话声时，再抬头看，人已绕过影壁，三两步便到跟前】
六爷？
【一时怔住，嘤丨嘤也愣了，却不再往怀里躲，而是眨了眨眼，伸手去捉那团雪。起身退开两步，却见他那随从如上回一样，门里门外几趟，忙不迭的搬东西，双喜则挠头立在当场，拦也不是，搭手帮忙也不是。因有前车之鉴，连忙止住】
别搬了——
【再转头向他，语气已有些急促】
您这又是做什么？

【雪球攥的不紧，蓬蓬松松一个，挨着掌心的地方已化出水，笑往她脚边一砸，霎时雪花四溅。指头在她小脸上碰了碰，哄小姑娘投怀，难能她不认生，随手从腰间拽下块雕成小兔的玉坠子给她玩，仰头笑道】
进腊月就是年，给姐姐送年礼呀
【不经意让雪迷住眼，站起身费力睁开，看人看景都带了层光晕，雪化成了水珠又把眼遮住，怀里兜着小丫头，双手都腾不开，紧闭着只眼，往她那探过头，促声求助】
快帮我擦一下

【肃起面容，一本正色，他却似没听入耳，只顾与嘤丨嘤玩闹。终究他是客，不好再多厉色，唯有待春儿怀抱孩子回房，无人添乱，才又开口呵出热气】
这儿只我们母女两个住着，六爷常来，恐怕外头传出不好的话。
【性情一贯和气，尤其守寡以来，更不愿与人高声，甚至那些流言蜚语都置若罔闻，唯独今日言语直白。他虽年轻尚有孩子气，可穆氏诗礼传家，规矩极大，不信他两次三番登门，当真毫无分寸，便更该止住这些荒唐行径，小院陈旧，本不该是他踏足之处】
六爷就算顾着您自己，也当避嫌。

【不解嘟囔】不过是点嚼用的东西
【院里二人独对，伴有落光了叶的枯树一棵，胡同里走街串巷的商贩正热烈叫卖，更显一墙之隔里清寂。不知哪来的乌鸦落在房檐上，哇哇叫唤两声就飞走，扭头瞟了眼，脸色已不大好看，渐渐敛去笑意】
绮心姐姐拿我当登徒子？
【她几句话很不客气，任谁听了也难不上脸，掌心仍残有冰雪的凉意，一攥拳，向她揖手】
姐姐随我去门外看一眼

【冷面相对，话语直接，不受听，他便也不再如常笑着，而是一改面色，引至门外，再未多言。方知马车内尚有它物，并非只有送到这里的东西，另还有许多要往别处送，果真只因年关在即，他挂念故人旧友，方有今日一遭。】
【霎时难堪，甚至懊恼不该小人之心，自作多情，竟以为他另有所图，平白误会了热诚少年的一场好意。朔风裹挟起雪粒刮过，想起适才所言未留情面，脸便有如火燎，通身也腾起一阵烧热，如坐针毡，又不知如何解释以缓尴尬】
方才出言无状，是我不该，您别往心里去。
【支吾片刻，也只憋出这一句话，垂首低眉，再向他一拜】
您是好意，是我唐突了。

【晨起推门出，第一眼就瞟见枝上跳脚的喜鹊，原作是鸿禧当头，却忘了这条胡同口最爱落乌鸦。马车后是另一辆载满货物的车，车边正站在长随在身侧的小厮，早当上回已瞧出来，并不翻旧账，也没出言自辨或呛声，哼了声扭过脸，不受她的歉意，但身形没动】
食盒里是我自家制的九样点心，掺了春夏存在窖里的九种花，图个冬日里的新鲜，放不了几日，得抓紧
【娇惯大的脾气，鲜有叫人当面下脸，惊愕后躁愤直冲天灵，半藏在暖帽下的耳朵通红，满身满脸摆着不痛快。一踢牛犇，他俯身作上马凳，两步便跨进车厢，哼声哼气冲外吩咐】
走吧，还有七八家节礼没送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