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许是在棺材里足足睡了一百年的缘故,岳绮罗总是觉少。醒的时候天刚亮,披了大衣下床去开窗,原来昨晚下了一夜毛毛雨。她向来不喜欢雨水,秋冬的时候阴冷,夏天的时候闷热。一双秀气的眉略微拧起,不甚满意地关了窗户,心里想着都是泥水可别脏了她新买的高跟鞋。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衬衣,门襟打褶,领口绣着几朵桃花,配了条粉色的半身裙,长度刚到小腿肚。外面套的羊毛尼的白色大衣倒是十分厚实,衣领袖口还有颇为丰满的兔毛,加上一对珍珠耳坠子,活像哪个大户人家养尊处优留洋回来的大小姐。她一手撑伞一手拿包,踩着高跟鞋往路口去。
虽说雨小,但一夜过去路上还是积了些水。岳绮罗刚走到路口就被一辆疾驰而过的军用汽车溅了少许泥水,她不满地蹙起眉喊了句“是不是没长眼啊”便低头去看自己的大衣下摆,那车竟是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名西装革履的男青年,连连道歉。素白的大衣下摆沾了些许泥点子,没有太多,却像一片雪地里踏上几个脏脚印般让人难受。
“你这让我怎么……”岳绮罗一面说一面抬起头,却在对上青年视线的一刻怔愣在原地,话语戛然而止,她忽然觉得安分许久的后槽牙又开始隐隐作痛。
眼前的男人不是张显宗又是谁?
“姑娘对不起,我赶着去上班一时没注意。实在是抱歉。”唐山海只盼着这姑娘不要太难缠,他还不想到行动处的第一天就迟到。
岳绮罗几乎是本能地叫他:“张显宗……?”可声音细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唐山海没听清,却也看出了眼前的少女神色有异。他有些不解,正想开口询问,那姑娘却又已经回过神来。
“我今天要去电影公司的,这大衣溅了泥点子,让姑娘家怎么见人呀。”岳绮罗不知道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是不是张显宗回魂,还是说他投了胎转世。若是回魂,张显宗断不会忘了他,若要说投胎,张显宗当年已经魂飞魄散,怎么可能又入轮回。可是对上这张和张显宗一模一样的脸,她就是不想轻易地放他走,她拿出了当年迷惑过月牙亦迷惑过张显宗的柔弱模样,委委屈屈地对他抱怨,向他撒起娇来。
话音刚落,车上又下来一个女人,岳绮罗侧头去看,与她装模作样的恬淡不同,那女人是实打实的素雅。“清汤寡水,乏善可陈。”岳绮罗腹诽着,她还是喜欢更大气,更凌厉些的美。
“这位小姐,对不起,山海刚刚冲撞了您。”徐碧城轻声开口,面上挂着歉意的笑,岳绮罗微微撇嘴,佯装大度:“不碍事。”
“要不这样吧,姑娘这大衣是在哪里买的?我赔您一件,改日亲自送到您府上。”唐山海主动开口,“本想说我给姑娘洗干净送过来,可是想一想,这么冷的天,总不能让姑娘把衣服给我。”
岳绮罗笑开来,十足十的小女儿样,像是因听了他认赔便高兴起来。她胡诌了句就是在百货公司买的,其实她自己也忘了。岳绮罗向来对衣服首饰不算上心,更不要说记得哪里买的。也没告诉他住址,叫他送到电影公司去。唐山海倒是很认真地记下了,随后驱车离去。
唐山海一边发动汽车一边用余光看着后视镜,他看见那姑娘并未久留,转身去叫了辆黄包车,他看见她收伞,拉下黄包车的顶棚,一张娃娃脸藏进了黑暗里。
“山海?你怎么了?”徐碧城见他神情严肃,不由得出声去问。
“没什么,或许是我想多了。”
他自然未曾看见岳绮罗转过身后脸上笑意渐渐隐去,柔和的面目变得冷若寒霜,他当然也不曾看见一枚纸人自阴影中那姑娘的袖口里飞出来,悄悄地跟在了他车底。
岳绮罗盯着大衣上的泥点子出神,她不太清楚这算是怎么回事。张显宗确确实实死在了民国六年的文县,第一次死是在文县司令部,李月牙开的枪,正中胸口,拖着最后一口气赶回来,对她说“是男人,就该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她的心像是被一双手揉了一把,难受的厉害。她不想让张显宗死,于是把他的元神强行留住,把他做成僵硬的行尸,她希望他能长长久久地陪着自己,叫她绮罗,像供着一个神佛。
可是开了春,张显宗死去的身体在日渐温暖的春日里迅速腐坏,直到扑向无心,被沾了毒血的匕首一刀捅向满是稻草的腹部。他压根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控制住这副烂透了的身体就足够花掉他的全部力气,无心的血也足够让他本就不稳的元神彻底消散,就像她那个变成邪祟的丫鬟,不入轮回,不得转世。
她知道自己那一瞬间的牙疼不过是幻觉,吃坏了牙的是她过去的那具身体。她轻轻叹气,一句话堵在喉口,她不愿说出来,又不甘心咽下去。
张显宗,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