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唐山海和徐碧城都是安静的性子,说话也是轻声细语,连带着这屋子也安安静静的,难得有个大响动。
到底是假夫妻。唐山海心想。屋子里没什么烟火气。
直到尖利的电话铃声划破了空气,才有了那么些活气。唐山海先一步接起了电话,刚讲两句神色一滞,嘴里还是满口应承。挂了电话,唐山海皱起眉头,徐碧城自然知道不会是好消息。
“怎么了?”
“毕忠良临时通知,让我们两个十点钟跟陈深一起押送‘宰相’去南京。”
徐碧城有些懵,她在行动处做的是文职,要说押送根本不该轮到她头上。即便抛开这一层,单说唐山海和陈深两个分队队长出动也证明了这个人的地位,更证明了此次押送的危险。
与徐碧城不同,唐山海已经敏锐地意识到毕忠良的目的。显然,他和徐碧城作为李默群的亲信,在毕忠良眼里就是制衡他的眼线,这次押送任务事关重大,延安那边极有可能派人劫走“宰相”。一旦出现战斗,他和徐碧城二人极有可能无辜被杀,成为他们内部争斗的牺牲品。
他想了一会儿,拨通了李默群的电话。
“计划有变,山海,你就不用去了。陈深和碧城一块去。”临出发前,毕忠良接了个电话。唐山海十分清楚,是李默群打来的,但却没想到接过电话,毕忠良却如此吩咐。
唐山海听了这话一时警铃大作,尽管徐碧城是黄埔出身,且不说成绩如何,根本就没有真正参与过战斗,此次押解又是凶多吉少。他不明白为何李默群只留下了他一人。
徐碧城与他对视一眼,眼底尽是不安与惶然。唐山海突然有些后悔打了那通电话,如果他按命令参与,至少还能护着徐碧城一些。此刻已成定局,他实在是极度不放心,下了自己的手枪交予她,又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柔声说着“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像模像样地扮演着恩爱夫妻。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他离去时还回了头,也只是祈祷她一路平安。
行动处并不是天天都忙碌的地方,尤其是毕忠良并不信任唐山海,许多事自然也不会交由他处理。如今他倒是比在重庆的时候还要清闲许多,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喝咖啡看报纸,偶尔跑去给李默群献献殷勤。
还真像个汉奸。唐山海摸了把自己梳的板正的背头,心里暗想。
他忽然想起还放在衣柜里的那件白色羊毛尼大衣,去百货公司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与那姑娘身上一样的,只好另买了一件类似的,耽搁了这几天还没有拿过去。
今天下了班就拿过去好了,也试探试探这个姑娘到底什么来头。
“唐先生。”岳绮罗这边刚刚下了戏,妆发都还是戏里的样子,为了显得更有洋派大小姐的气质,剧组出主意让她烫了个罗马卷,梳在脑后别一个缎带做的蝴蝶结,衬得一张圆乎乎的脸蛋更加甜美可爱。
她一早就接到了纸人递来的消息,徐碧城去了南京,顺便还带来了徐碧城与陈深相处微妙的画面。不过她并不屑于为那个女人分出精力,只让纸人跟着唐山海。上次他走得急,岳绮罗都来不及好好观察,几天下来她倒觉着唐山海与张显宗还是有些不同的,唐山海端的是一副骄矜贵公子模样,笑的时候抿一抿嘴半分自持半分疏离;而张显宗一个小军阀,总是阴鹜的样子,掩不住的杀气戾气。
“岳小姐,实在抱歉,这两天有点忙,拖到现在才把衣服给你送来。”唐山海手里拿着包装盒,伸伸手递给岳绮罗,“那天我去百货公司,没看见你那款,就擅作主张买了件近似的,也不知道岳小姐瞧不瞧得上。”
她想起张显宗从前送她东西的时候,要么是一股脑全拿下,要么是千挑万选小心翼翼呈给她。而唐山海,不论是话语还是神情,里里外外都是温文尔雅的体面。岳绮罗有些不习惯这个样子的他,面上却不露声色,她轻轻点头,声音绵软:“劳唐先生费心。”
接过了礼盒,她并不急于开口说话,也没有拆开看。反倒是唐山海挑起话头:“作为赔罪,我想请岳小姐吃个饭。不知道岳小姐肯不肯赏脸?”
岳绮罗很清楚,唐山海想借机试探自己。不过她素来也不喜欢藏着掖着,大有“能奈我何”的魄力,况且她也并非要加害于他,于是十分爽快的应了下来。
考虑到西餐厅氛围暧昧,唐山海带她去了家苏菜馆子。菜色精致可口,只是江浙一带口味偏甜咸,他自己是吃不太惯的。好在他也不是冲着吃饭来的,心不在焉地夹菜进碗,似是自然地闲话家常。
“岳小姐不是上海人吧?”
“原是天津文县人,仗打起来,一家人四处避难,辗转才来了上海。”岳绮罗答得有模有样,甚至抢先回答了唐山海预备的下一个问题,“只是父母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一年里双双殒命,兄长与我也失散了……”柳眉蹙起泫然欲泣,楚楚可怜。
唐山海本也不是极度怀疑眼前这个小姑娘,毕竟瞧上去这样小,如此一说,也消去了他不少的疑心。
“抱歉……”
“你我相见不过两次,唐先生已经对我说了多少声道歉了呀。”岳绮罗柔声细语,眉头舒展开来,随后把话题引向别处。
“唐先生在哪里工作呀?”
“在政府里做个小文职。”唐山海稍作犹疑如此答复,岳绮罗暗自不悦,从前张显宗可是从不欺瞒她的——除了去杀顾玄武那一次。
岳绮罗挑起了唇角似笑非笑,眼神幽深凉薄,像冬日里结了冰的一潭水。她像是烦腻了用故作天真的姿态对着唐山海。
“你的手,的确有写字留下的茧。”她开口,冷眼瞧着唐山海脸色微变,“可是也有握枪的茧。”
“唐先生,您不是在行动处做事么,怎么成了小文职?”
唐山海神色也冷下来,这小姑娘果然不简单,他沉默一会儿,似是想要在岳绮罗身上看出破绽,可少女就这么端坐在他面前,不慌不忙,甚至还淡然自若地继续夹菜。
“想不到我一介在新政府号都排不上的人物,还被人关注着。”
岳绮罗咽下嘴里的食物,把筷子放在了青花小碟上,磕出轻微声响。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她扬了个笑,似是十分欢喜。
“重庆是个好地方。”
唐山海如遭晴天霹雳僵在当下,随即调整好了状态,回了话装傻充愣:“我确实是从重庆投诚过来的,怎么,岳小姐在那里也有认识的人?”
“你大可不必如此防着我,我会保护你。”岳绮罗却不吃他这一套,一副油盐不进的脾性,让唐山海有些头大。他只好又说了句“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眼看着这顿饭是要不欢而散的样子,岳绮罗拢了拢大衣领子,率先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走到唐山海身侧时目不斜视,却用足够他听到的音量留下一句话。
“给你一个忠告,有些事情,你还是别透露给那个太太的好。”
言罢踩着高跟鞋从容离去,只留唐山海一人听着她高跟鞋敲击地板的清脆声响心乱如麻。
她到底是什么人?
重庆?不,戴老板从未告知过自己除了飓风队队长陶大春还有哪位同志可以联系。
延安?不,虽说如今明面上是合作,但迟早会有一战,地下工作也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不可能有延安的势力知晓自己的身份,更不可能有人来加以保护。
难道是毕忠良派来试探的?也不像,若是试探大可不必如此周折,何况她话里话外也不像是要对自己不利。
岳绮罗。
唐山海暗自默念。
花哨文雅的名讳、娇俏稚嫩的容貌、难以勘测的城府。
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