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儒者法先王,隆礼义,谨乎臣子,而能致贵其上者也。人主用之,则进在本朝;置而不用,则退编百姓,而敌必为顺下矣。虽穷困冻馁,必不以邪道为食,置无锥之地,而明于持社稷之大计,叫呼而莫之能应,然而通呼裁万物,养百姓之经纪。势在人上,则王公之才也;在人下,则社稷之臣,国君之宝也。《儒效》]
多好的一块“宝贝”!严严守臣道,尊崇君主,即便被遗弃,也做个顺顺哑遂遂的良民!孔子说“君子不器”,庄子是“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孟子是不官不王,而荀子则屑屑于证明儒者是国君最顺手最有用的“器”!近来学者们在谈什么“政统”与“道统”、若荀子,何来“道统”?“道统”不过是政统的“臣妾”而已!
当然,从荀子对秦昭王的答辩中,我们还是看出,这位先秦儒学第三代的自负与自信.这不是“敝帚自珍”,而是卞和献璧式的自负与自信。经他改造过完善过的儒家学说,综合先秦各家学说中的治世良策,形成了一整套适合专制统治的内法而外儒的政治理论。“养在深闺人未识”毕竟是不甘心的,既然“天生丽质难自弃”,当然渴望“一朝选在君王侧”,汉武帝的“独尊儒术”,二百多年前的荀子就已在那里眼巴巴地盼望着了!
公正地说,鲁国的国君,包括孔子极反感,常常出言伤害的权臣季氏,对孔子还是很尊重的,也很想和他合作,但他们就是找不到和这个固执倔弧的老头子沟通的途径,他们与孔子总是话不投机,道不同而不能相为谋。孟子也一样,齐宣王对他是极尊重极用心笼络的,滕文公更是小心翼冀地听从他的教导,把一线希望寄托在他的指教上。连梁惠王这样粗鲁的人也都很真诚地向他请教过有关治国的问题。但孟子一开口便“迂远而阔于事情”,他们之间.也总是对不上茬口。他们的思路,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究其原因,乃在于孔孟等人悬的太高,立论太苛。这一点,孔子的弟子,天才外交家子贡,就给孔子指出过,并希望孔子能稍微降低一点标准,以便寻找与诸侯合作的可能性:“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老师您的道太大了,所以天下没有哪一个君主能容受得下您。老师何不稍微降低迁就一些呢?《史记·孔子世家》)。孟子的学生公孙丑也对孟子提出过类似的问题:“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为可几及而日孽孽也?“(先生的道确实高呵,美啊!正好像登天一样,似乎不可能赶上。为什么不使它变为有希望达到,而使人们一天一天的逐渐接近它昵?《尽心》上)但孔子抱定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坚定,孟子抱定“引而不发”为天下式的倔强。他们都热衷于使自己的理论完美,以追踪所谓古代圣王的治迹,而不介意其与现实间的差距。孟子希望“中道而立,能者从之”。但假如没有人能跟从而来怎么办昵?那他们也就自甘于其理论的寂寞,而不愿使自己的理论贬低降值。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的理论和兴趣,都集中在对现实的抱怨和批判上,至于能否与他们合作,这倒是次要的。
这种倾向,至荀子,为之一变。他关注的是用,是器,而不是道本身的完善。理论而求为器,不就是御用的开始吗?不就是堕落吗?
使一种理论更完善,有两种方式选择;一种是使理论本身更具理性,更具逻辑性,更具有合目的性;一种则是努力使理论更具适用性。前者往往使理论趋近于理想境界,成为一种空想式的乌托邦,后者则往往使理论蜕变为实用工具,增加它的御用性。荀子显然更重视的是其实用性、合用性。他在小心的寻找理论与现实的契合点,寻找学术与世俗政治合作的途径。为此,他不再自居王者之上,不以道自任.而是甘心去做一个忠实的、勤勉的、尽职尽责、呕心沥血的幕僚。他把兴趣与精力都放在具体问题的处理上,而把方向性的,价值取向性的大问题交给“君”去做决定了。臣民们只是去完成君主制定的长期或短期目标,目标由君主决定,方向由君主把握,蓝图由君主绘制,理想由君主确立.我们只是去无怨无悔地完成这些任务,而对这些任务的合理、合法性不能思考,更不能诘问。理论完全工具化了。道的沦丧自此拉开了序幕。人的沦丧也从此开始:当我们放弃了思想,我们即只能是工具性的存在。
是幕僚,就要一方而能把握大局,窥测方向,预测未来,有良好的规划与安排,适时地提出正确的政策和策略;一方面又要能委曲求全,坚韧不拔,忍让周曲,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坚持合作第一。像范增就不是一个好幕僚,因为他一受气,就不合作了。范增是有一些孟子式的脾气的。按他的年龄,大约其生年与孟子卒年基本相接。他一出场,便是一位古稀老者,指点着项梁项羽一点一点由弱到强。他本人也被项羽尊为“亚父,。这种精神地位,很像是“王者师”,而不同于荀子式的低眉顺眼的幕僚。同是老人,范增的性情,偏狭、急躁,爱钻牛角尖,凡事爱一蹴而就,一了百了,不知变通与耐心等待.而荀子则全没有这位“亚父”的毛病,他的高寿使他更沉稳,虑事更周详,立论更公允平实。他不像范增那样,“好奇计”,他更注重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他不急不躁,不愠不火,老成持重。俨然一个好幕僚!可借秦昭王有眼无珠了!
我在写孟子时,极严厉地批评他的“性善论”,同时,对“性恶论’给予一定的好感。但是读到荀子的“性恶论”,这好感又没有了。这怪不得我。我对“性恶论”寄予的希望,让荀子一一给我毁灭了。是的,“性恶论”可以引出分权学说,如亚里士多德;也可引出专制理论,如荀子。“性善论”与专制结合.还有劝人向善的意愿,“性恶论”与专制结合,只能是血淋淋的暴政。“性善论”与专制是孪生手足,不可分离,所以,要避免专制,必须在政治学领城内反对“性善论”。“性恶论”则可以有两条走向.只可惜荀子走错了!他从“人性恶”的前提中,引出了冷酷无情的君主专制理论,并由他的学生韩非和李斯使之又变成了血淋琳的政治现实。并且这种血淋淋的政治体制竟延续了两千多年!
我估计荀子与孟子是见过面的,孟子死时八十四岁,而那时荀子己是五十多岁了。又恰巧都在齐国的稷下学官呆了那么长时间。说不定荀子还听过孟子的演讲辩论也难说。但这个晚辈在他的著作里点名批评孟子,说孟子“非常怪诞而不伦不类,神秘而不可通晓,晦涩而不能理解。”(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非十二子》)这个批评例真让我糊涂了。因为孟子的著作固然有很多自以为是的地方,但却一点不神秘,不怪诞,不晦涩。大约是他与孟子在很多根本问题上见解不同,便也像孔子杀少正卯,孟子力距杨墨一样,对不同意见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这倒是儒家的一贯作风。在《性恶》篇中,他更是对孟子实施重点打击。他开口即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让人觉得他不经论证,先就如此下断语,武断得不得了。这大约也是由于对孟子有成见而意气用事。郭沫若先生认为这是荀子想独树一帜,招人喝彩,也可备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