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雪了。
“请你清楚地看见我……”
女孩的哭声又在耳畔回荡,与之相关的回忆如一阵狂风一次又一次冲撞着他记忆的门扉,希望从中攫取一丝暖意。这门扉早已脆弱不堪,亟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化为齑粉,其中无数都将涌泻而出。
所有的记忆会在那里重逢,不再区别过去的时间标点,而是作为一片海洋,永远流淌在错乱的时空里。
而他,直到现在,即使手头的信息越来越多,却不能够被串联一体,他也无法藉由这潺潺的水声引导他走向深林。更关键的是,无论他如何翻找这些照片,主人公的样子总是看不真切。他像坐在影院最前排却忘记戴眼镜的一位近视的观众,看着画面一次又一次在眼前流连播放,听着男女主角撕心裂肺的呐喊,却如隔岸观火般注视着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经历着电影人物的故事,又始终不明白人物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
莎莉斯特在内屋里睡着,呼吸声淹没在冬天的空气里。雪是天然的防御,温柔遮掩了整个世界的多余与颜色的杂乱,雪里的故事是睡觉的故事,是对着空空的山谷呐喊,也会被噼里啪啦的烧柴声盖过的。
他对这一场又一场梦境守口如瓶,仿佛它们是儿时青梅竹马送给自己定情的漂流瓶——它早已失去原本的意义,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标注,却代表着一种童年(他确信那不是他的童年),一种回忆(他不知道这是谁的回忆),一种与现实隔离开的爱……他逐渐明白的是他爱她,至少荧幕上的那个人是爱她的。他将之视若珍宝,唯恐被发现后枪声会惊起一地鸿雁,子弹穿透漂流瓶正中他眉心。他的回忆与躲藏在记忆里的幸福都将烟消云散。
也许我们素不相识,也许我们在梦里也曾见过面。
他回头,房门虚掩着,大厅的光芒止步在门缝前,他知道莎莉斯特在黑暗里睡着,像寄居蟹在壳中安逸地吐着泡泡。房屋像深海一般寂静。浅绿色的窗帘微微晃动着,如海草却不招不摇,只是倦怠着。鱼不会说话。他像被空气里的海浪驱动着伸出被水泡得浮肿的手,他愈来愈靠近,窗外的雪,女孩微弱的哭泣声……他像要浮出水面,他像要沉入海底。水底看到一束光,他就像飞升一样跟着记忆往那个方向漂流着,在不断溯洄中挣开黑暗潮湿的爱与熟悉的一切,飞向陌生却瑰丽的井外。
“不要惊醒她。”
荧幕上的加迪尔对小屋里的他微笑着说道,女孩在远处继续哭泣着,像雪花飘零,幽幽盘旋。
不要惊醒她。
然后他醒来,看见莎莉斯特揉着眼睛从房间里走出。她看上去有些疑惑,但那疑惑的神情在她看见加迪尔时彻底消解,与此同时,一个微笑很快取代了其他情绪出现在脸上。他看到了她的喜悦,于是他在独身一人时所有的想象又被驱出了脑海,女孩的面庞也在他感受到莎莉斯特怀抱的温暖时淡去了。
也许我们应该做个梦。
他轻轻亲吻莎莉斯特,像米粒大的碎花落在水面,转瞬即逝。他一边低声安慰着莎莉斯特,一边走向房间。他甚至注意着把门关了,黑暗吞没了视线,吞没了他和她,吞没了爱。他没开灯,只是把光亮隔绝在门外。黑暗中只有两个人的呼吸,他用笔描摹着二人的形状,好让浓墨重彩的痕迹掩盖那间病房的白。墨水被打翻的味道在鼻腔中蔓延而蔓延,混杂着消毒水的气息挥之不去,他饮下现实的骨感,记忆的冰冷与之一同刺痛着他的喉咙。他像一道车辙被转动的轮胎碾在雪地上。无数人从他身上踏过去,铁路从他身体里贯穿过去,蒸汽声和铃声在耳边轰轰交响着。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在他的脊梁间敲入钉子,好冷,有人用纤细的指尖把他的轮廓埋在雪里,好冷。睡吧。睡吧。
他没开灯,只是把光亮隔绝在门外。
人声在另一个世界里鼎沸,雪在窗外下着,故事在那本书里。这里只有我们,足够了吗?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而他却无动于衷地凝视着床上的二人,漠然审视着她和自己的躯体,像看两具将化作土灰的蝉蜕。也许等热烈的夏天过了,等蝉再也叫喊不动了,等树上的叶子也都掉完了,等这世界真的全部像死了,他们就应该跳进尘土里消解成灰,做个盛大的冬天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