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与凡人吧 关注:6,628贴子:181,821

【原创】门当户对

取消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年代文,微群像,大概率长篇(两个月前的我:写长篇死路一条)
不定期更新,喜欢存稿,时不时跑路。
(图片出自王小帅导演电影《我11》)(图文侵删)


IP属地:重庆1楼2024-03-13 22:34回复
    二楼备用。


    IP属地:重庆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24-03-13 22:36
    回复
      《门当户对》——沧海桑歌
      第一卷:桂枝
      第一章 长江故人
      「跑回你长大的巷弄」
      一九九四年六月,年仅七岁的池岁星从家去往工人子弟学校的那条路上,看见他平常与小伙伴们用作玩乐场地的荒宅门前,站着陌生的人。身后的同伴推攘,早晨枝头的麻雀叫唤,池岁星一回头,陌生人便不见踪影,只留下荒宅老旧的木门吱呀作响。学校的操场还是水泥地,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都是厂区里的工人子弟,几乎是从小互相看着,在一个巷子里长大。池岁星望着窗外的明媚阳光,思绪随着川渝地区六月份毒辣的阳光飘荡。仿佛世界新生伊始,一切尚在萌芽。
      景星乡青蒙蒙的津江山涧里,坐落着一处工厂。工人宿舍和家属楼都在山一边,与工厂隔江相望,子弟学校又在上游,学生们往往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到家。因此大多学生都会带上母亲准备好的盒饭,在学校午休。中午时分,池岁星坐在伙食团,从自己身上的绿色单肩斜挎包拿出饭盒,跑去学校的锅炉房热饭,心里却还想着早晨看见的陌生人。
      真的有陌生人吗?他为什么来这里?他是谁、叫什么。或者说,只是他看错了。没再多想的池岁星吃完饭,拿着筷子去伙食团外侧的水龙头前排队洗碗。轻松惬意的学校时光很快结束,傍晚他沿着山路与同伴回家,庆幸现在还不是冬天。依稀记得冬天时放学已晚,天色昏暗,山道上便亮起一盏盏手电筒,学生们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爬。那时的池岁星还胆小怕黑,得跟着离自家近的几个大孩子一起,才敢走上那条通往天边的崎岖山路。
      随着他渐渐爬上山坡,黄昏的天边露出家属楼里飘出的炊烟,往下是一栋栋联排的筒子楼,沿着歪歪扭扭的碧绿江水,在山崖水涧边缀上几位洗衣的妇人。
      筒子楼的楼层不高,只有五层。楼房的外围已经覆上一层层青苔,老旧的楼梯旁是生锈的铁栏杆,散发出铁锈的腐蚀味来。池岁星回到家时已经是六点多钟。
      “星星回来啦?”楼下在坝子上歇凉的人看见他说。
      筒子楼邻里都互相熟识,池岁星向他招招手,“张叔叔好。”
      “星星,你家今天来客人啦?”张叔将一条毛巾搭在肩上,清扫着自家门前的头发碎屑。往里看,他们家的客厅上挂着一面大镜子,镜子前的桌面放着剪刀和梳子。
      池岁星不知道今天家里来客人,便摇摇头。
      他沿着楼梯走上楼,平常各家各户节约电费,晚上大多都不会开灯。夏夜里只要大家在楼下的坝子处点上一只蜡烛,大人们便能大摆龙门阵直到午夜才肯回屋休息。可今天一反常态,池岁星一上到三楼,便能看见他家亮着灯,透过红绿的裱花玻璃,依稀能看出屋里站着几个人影。他小心翼翼将挂在脖子上的家钥匙拿出来,踮起脚透过一旁的玻璃,玻璃内是拉上的窗帘。


      IP属地:重庆4楼2024-03-13 22:39
      收起回复


        IP属地:重庆5楼2024-03-13 22:58
        收起回复
          他没着急开门,反而侧头,将耳朵贴在门框上,却也听不清里面有几个人、在谈论什么。他敲敲门,开了门锁。
          老旧的筒子楼屋内放着些陈年老旧的物件,墙壁上澄黄的灯光反射在日历挂饰上,映照出屋里几人的身影。池岁星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陌生人,脑海里感觉那人很熟悉,却想不清叫什么。于是他只好愣在门口,说了句:
          “妈妈,我回来了。”
          池岁星的父母,池建国和文丽萍坐在屋里的沙发上。这张沙发还是池建国与文丽萍结婚时,家里添置新家具买来的二手沙发,几年后池岁星出生,又历经几年风霜,沙发也有些破旧。而另一面,就是他早晨在荒宅门前看见的陌生人。
          他换好鞋,把斜挎包放好。
          “我回屋写作业了。”他说道。
          池岁星蹑手蹑脚慢慢从房子大门走向自己的小卧室。夏天的卧室只有一盏小风扇,吱吱呀呀地不停转头吹着。池岁星穿着白色的马褂背心,他对着风扇唱着学校今天教的歌。
          “你不是写作业吗。”妈妈开门问道。
          池岁星立马停了下来,挠挠他一头的短发:“今天没作业。”
          “吃饭了。”
          “哦。”
          再次走进客厅,陌生人已经消失不见,池岁星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吃了点饭便声称吃饱,跑到筒子楼下玩去了。
          他站在筒子楼的三楼,天边的晚霞绚丽多彩,而池岁星甚至爬不上筒子楼的栏杆,他只能站在栏杆里,看着已经被青苔包围的护栏。四周传来各家各户炒菜和叫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吆喝声。他们家一向吃饭早。
          天渐渐暗下来,吃过饭的大人们喜欢从家里搬一个椅子到楼下的坝子歇凉。泡一壶茶,拿一扇草扇子,花五毛钱让小孩帮忙扇扇子,或者让他们帮忙找自己头上的白头发,一根一分钱。
          坝子中间是大人们的区域,坝子外面的草丛树林就是小孩的天地。池岁星昨天就与小伙伴们约好,今天继续游戏。
          筒子楼的人户很多,小孩也多,都是邻居,小孩子们也大多玩在一起。四五个、七八个,男孩和男孩一起,女孩和女孩一起。
          “星星,那小孩是谁?”池岁星走下楼,回头看向卖米的周叔指着的那个小孩。站在三楼楼层,自家对户的门前。一头卷发在夕阳的余韵下闪闪发光。
          “不认识。”池岁星回道。
          “哦,那应该是新来的那户。”周叔说。
          池岁星率先来到昨天画好的格子,等着朋友。天色渐渐沉下来,家属楼只有大门处有一盏路灯,天一黑,便只有那一点点光亮。在草丛和林子里玩乐的小孩,只能靠着那点光亮走回家。
          陆陆续续的小孩到了林子里的空地。这个空地像是约定俗成一般,大人们只有找孩子的时候才会过来。


          IP属地:重庆14楼2024-03-14 09:48
          收起回复
            今天小孩们玩的鬼抓人,夏天这种游戏一开始便停不下来,每个人非得跑得筋疲力尽,汗流浃背才肯罢休。池岁星头脑一转,趁鬼去抓另一个人的时候,跑回了坝子。又不禁看向三楼自家对户那处,心里打着嘀咕。
            “星星,怎么今天这么早回来了。”在一楼门店写着作业的另一个小孩问道。
            “萧哥。”池岁星打着招呼,“有点累了我就回来了。”
            萧旭飞戴着眼镜,一只手枕着脑袋撑在桌面上,“我还准备写完作业去找你们玩的。”
            池岁星想安慰他几句,听见他房间里的脚步声,一想起萧旭飞的母亲,又有些怕。他还是鼓起勇气,走到萧旭飞一楼的门店窗口前,正准备开口,另一个声音便压了过来。
            “小飞,说什么呢作业写完了没!”
            萧旭飞捂着耳朵,“在写!”
            他大声回应道,顺便朝池岁星摆摆手,让他自己上楼。
            池岁星有些同情地回头张望,还是上了楼。他站在家门口,敲了敲房门。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文丽萍问道。
            “没意思。”池岁星抹了把身上的汗水。
            “快去洗个澡,一身汗。”
            “妈,今天那个人是谁啊?”小孩好奇问道。
            “谁?”
            “就是我回家的时候那个人。”
            “哦。”文丽萍摸了摸小孩脑袋,“你干爹。”
            “哦……啊?”
            洗完澡后的厂区夜晚,池岁星躺在床上,被汗浸渍过的马褂已经洗完晾在门外的晾衣绳上,明天一早就干,穿上就能去上学。可他晚上没衣服穿,夏天的竹篾席子又将光溜溜的背硌得生疼,白天起床时背上常常被印出一道道红痕。他翻来覆去还未入眠。一方面是夏天蚊虫嘈杂,文丽萍在他床下点了蚊香放上,可也无济于事;另一方面又是夏夜冗长而沉闷,热得人睡不着。他想起傍晚时分,在三楼对家看见的那个小孩。似乎比自己大一点,一头卷发在夏天燥热的过堂风里微微飘着。
            池岁星想要在脑海里,将那人的模样描绘出来。卷发似乎长得能扎上小辫,穿着跟他一样的白色短马褂,他身上的马褂似乎小一号,或者说是他比自己大一点,所以显得马褂有些短;灰麻色的短裤一看就穿了特别久,短裤跟着小孩的发育,已经有些遮不住大腿根;细小白皙的双腿站在三楼的栏杆前,似乎风一吹便会倒下。池岁星没看清他的相貌,于是在黑夜中,在池岁星的闭眼想象里的他,只是模糊不清的人面。
            窗外的夜空中繁星闪烁,景星乡煤矿厂的家属大院静悄悄一片。夏天家属楼后山的竹林茂盛,夜风刮过,竹叶便互相摩擦,发出银铃般的旋律。池岁星在这种旋律与脑海里凭着记忆勾勒描绘的图画中,不知何时睡去。
            “星星,起床了。”池建国敲敲门,“快去上学。”
            池岁星坐起身,看着窗外那快长到三楼来的黄斛树,清晨的暖光在树梢间晃荡,洒落一地碎阳。


            IP属地:重庆17楼2024-03-15 16:02
            收起回复
              “知道了。”池岁星起床,端着他的铝制喝水杯。在家里的水缸盛满水,拿着牙刷,挤了指甲盖大小的牙膏,准备走到筒子楼三楼楼梯拐角处的公共卫生角洗漱。刚出门,早晨的微风吹过,池岁星挠挠背上被竹篾席子压出来的红痕,感觉身上凉飕飕的。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没穿衣服,立马跑到家门前将挂在晾衣绳上的白色马褂穿上。
              早晨筒子楼熙熙攘攘的住户也渐渐苏醒,楼下卖早餐的付大姐刚蒸的窝窝头出炉,蒸汽似要氤氲满整个大院才肯罢休。不远处的青山依旧朦胧,家属大院楼下的自行车叮铃铃响着,而津江旁渡轮笛声呜鸣,赶着送河这边的工人去往矿场。
              “爸爸,今天送我吗?”池岁星问道。他洗漱完,妈妈文丽萍刚在楼下买了两个窝窝头,五毛钱。
              “爸爸今天得去矿场开会。”文丽萍说道,把窝窝头递给池岁星,“自己去上学吧。”
              “哦。”池岁星接过窝窝头,背上他的绿色单肩斜挎包,包里装着中午的午饭。
              他手里攥着两个窝窝头,“妈,两个吃不下。”
              “谁让你吃两个了。”文丽萍笑着指向对门,“拿一个给哥哥。”
              “哥哥?”
              池岁星顺着妈妈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穿过筒子楼楼宇间的纷纷扰扰,对门站着昨天来他家的陌生人,和他昨天看见的那个小孩。池岁星朝他们招招手,那陌生人,也就是池岁星干爹,也朝他招招手。反而是那小孩显得腼腆,背着迷彩色的双肩小书包,低着头,在他父亲的催促下,才慢慢朝这边走来。
              文丽萍牵着池岁星的手,他似乎有点等不及,朝着对门跑去。筒子楼间的风吹起晾衣绳上未干的衣物,吹起楼下氤氲的蒸汽,吹起由此拉开的故事画卷。池岁星三两步就跑到那小孩面前。
              “星星,好生上学。”文丽萍站在家门口前喊道。
              “知道啦!”
              楼道间传来池岁星的声音,文丽萍一看,俩小孩已经手拉手往楼下跑了。
              早晨的风无拘无束,吹散路旁山崖的芦苇絮。池岁星好像个自来熟,拉着那小孩的手问这问那。你几岁,比我大啊,你也读景星小学?
              “你叫什么。”池岁星问道,他拉着那小孩的手,另一只手上是啃到一半的窝窝头。刚出蒸笼的窝窝头还有些烫,被早晨的凉风一吹,又有些冷了。
              “你慢点。”池岁星身后的小孩说。
              “你叫什么。”池岁星又问了一遍。
              两个小孩刚好爬到山头,山下是一汪碧绿的江水,江那头是繁荣的工厂,他们往前是工人子弟学校,往后是家属大院和工人宿舍。夏天早间的阳光密密麻麻落在这条大路上。池岁星侧头,又看见了那座他平常与小伙伴们用作玩乐场地的荒宅。
              “你叫什么。”池岁星继续问道。
              他们两人都不约而同的盯着这座宅子,似乎都有无穷无尽的回忆散落在这荒宅之中。


              IP属地:重庆18楼2024-03-16 10:39
              回复
                “毛文博。”小孩开口,“我叫毛文博。”他似乎是受不了池岁星一句一句的追问才开口说话的。
                池岁星一下子有更多问题,更好奇为什么毛文博要来这儿。
                “我本来就住这儿!”毛文博说,他手指着荒宅,那座百草丛生,大门蒙灰的宅院。
                “哇。”池岁星吃惊道,“那怎么不住了?”
                毛文博像傻子一样的表情盯着池岁星,“因为搬家了。”
                一路上俩小孩遇到很多人,令毛文博很奇怪的是池岁星几乎能叫出每个人。什么赵叔,孙叔,钱叔,田叔;周姨,王姨,何姨,张姨;郑伯伯,吴嬢嬢, 池岁星一个都不会落下。反倒是毛文博,每次遇见生人都是拉着他双肩包的两个肩带,躲在比他小两岁的池岁星身后不太敢打招呼。
                “这谁家的孩子,长这么俊啊。”吴嬢嬢上手还准备摸摸毛文博,池岁星又抢先喊:
                “我家的!”
                “你家的?”吴嬢嬢哈哈笑道,“丽萍是跑到谁家床上跟谁生的啊。”
                池岁星摆摆手,“不是不是,我是他家的。”他又回答道,好像给自己饶了进去。
                几个大人都笑着,池岁星涨红着脸解释,“我干爹的。”他指着毛文博,把他从身后拉出来,“我哥!”
                吴嬢嬢装作恍然大悟般,“毛家的崽啊。”
                “对!”池岁星顺着话说下去。
                “他老汉叫撒子诶。”“毛健全的嘛。”“诶对对对,不是说前几年下海切了,啷个又回来了。”“啷个回来?没找到钱逗回来了撒。”“他妈唉?”“晓得在哪点儿跟别个跑了。”
                大人间的闲言细语中,池岁星似是一句话也没听清,他还沉浸在朝别人炫耀自己哥哥的情绪里,回过神来,毛文博已经离他半道远了。池岁星没在理这些大人,朝毛文博跑去,拉着他的手,挠挠毛文博手心。
                “你干什么。”毛文博抽回手。
                “嘻嘻,我妈妈说的。”池岁星露着自己两颗门牙笑道,“挠手心就是喜欢别人。”
                “那你挠我手心?”
                “对呀,我喜欢你撒。”
                毛文博也不知是被池岁星气笑了还是逗笑了,搂着他的肩膀,两人都穿着白色背心,沿着那条碧绿的江水不停往前走。他们路过正在渡河的渡轮,呜呜作响的轮船带起毛文博的记忆。
                “我跟你说,我小时候走的时候就是这样走的。”他说道。
                “怎么走的?”
                “就是坐船走的。”
                毛文博拉着池岁星手,掰开他的一根手指,手指指着江水上游,又顺着下游指去。
                “就是这样。”手指歪歪扭扭、转转绕绕,“沿着这条江,一直往下。”
                “这么好哇。”池岁星天真道,“我还没去看过呢。”
                他又举着手,朝天边,朝山间,朝天空与大地指着。
                “我以后要去这去那。”他说,“我没去过的地方都要去!”
                毛文博摇摇头,“坐船不舒服。”
                “怎么不舒服?”池岁星又反驳,“每次我去矿上看爸爸,都觉得坐船很好玩啊。”
                “很不舒服。”毛文博低声回答。他说的不舒服或许不是晕船,不是在船上三天两夜的颠簸,而是前头看不见光亮,身后家乡远离的怅然。


                IP属地:重庆21楼2024-03-17 12:45
                回复
                  第二章 景星话旧
                  一九九四年六月,年仅九岁的毛文博从渡轮回到家乡的路途上,看见他从小长大的那座宅子如今已经荒草丛生、腐蚀凋敝。轮船摇摇晃晃,他和父亲带着的大小包的行李,也随之在船舱中晃动起来。船舱闷热又狭窄,夏季的津江地区湿热无比。
                  回到长大的故地,这里与毛文博印象里几乎一样。绵延不断的青绿山丘,不断有运煤车开走的呜呜声,他甚至能听见矿山底下,矿镐一下一下凿撅着煤矿的声音。那时的他尚且年幼,只能依稀记得每次与母亲乘坐渡轮,去往江对岸的煤矿,工人热火朝天,四处都是运输车的轨道,让人无处落脚。矿山山洞黝黑深邃,仿佛一进去便再也出不来。
                  荒宅年久失修,无人居住,毛文博回到景星乡的第一天,住的还是家属大院。父亲毛健全一边收拾着筒子楼的屋子,看了看站在家门口的毛文博。
                  他伸出手拍拍小孩的肩膀。
                  “去把书包收拾一下,明天去上学。”
                  “去哪?”毛文博问道。
                  “子弟学校。”毛健全理所当然道,“现在改名了,叫景星小学。”
                  毛文博没回话,面无表情的摇摇头。
                  “没事,我让人带你去。”毛健全说。
                  筒子楼的傍晚时而闲暇,只有楼边黄斛树上的知了叫声,时而也吵闹,大人们在院门的坝子口下棋打牌,喊得天昏地暗。而毛文博像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回到他成长之地之后,反而更显生疏。他站在三楼的楼道间,天边晚霞绚丽,而黄昏斜阳刺眼。廊道一片金黄,他站在靠栏边,没太在意往三楼走的那个小孩。
                  小孩背着斜挎包,穿着跟自己一样的白色马褂,没过膝的短裤不知道是不是亲戚家里的堂兄表兄换下来的,一头短发看起来活力四溢。他悄咪咪走到三楼对门,靠着门听了听里面,随后拿着钥匙开门。不一会毛健全也从那屋里出来,再不久那小孩也出来,沿着老旧的楼梯往下走。
                  他是不是还往这边看了几眼?毛文博不知道。他翘着脚趾,穿着凉鞋,傍晚地上的凉风不断往筒子楼的楼顶吹着,而毛文博踮起脚,朝着家属大院不远处的那块树林空地望去,刚刚从三楼对门下去的那小孩正玩得欢,却又不知何时回来了。
                  毛文博站的累了,回屋休息。
                  屋里的毛健全看着报纸,见毛文博进来,他半放下报纸,老花眼镜脱落在鼻梁上,反射出屋里灯泡的光亮。
                  “明天中午饭也在学校吃。”他说,“没事,我让弟弟跟你一起过去。”
                  “弟弟?”毛文博也没想出来哪多出来个弟弟。
                  “就是对门家的。”毛健全笑笑,“明天你就知道了,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弟弟吗。”
                  毛文博摇摇头,“现在不想。”
                  “怎么又不想了?”
                  “他会抢我东西。”
                  毛健全哈哈笑了两声,“都不认识怎么知道他会抢你东西呢,万一他还分你东西呢。”
                  毛文博没再接话,似乎真的在思考爸爸这句话是真是假。


                  IP属地:重庆25楼2024-03-19 22:28
                  回复
                    厂区的夜晚并非悄悄一片。坝子的龙门阵还没结束,特别是夏天。屋里没有空调,小孩跟着大人们,一起搬着凳子到楼下的坝子歇凉。坝子的小池塘传来阵阵蛙鸣,萤火虫在四周飘荡,毛文博站在矮凳上,望着自家的窗口,楼下坝子处的萤火虫和蜡烛光线透过玻璃似乎折射成一道道五彩斑斓的光束,将小孩的面庞照亮。
                    他听见房子大门锁舌旋开,便转头一看。
                    “还没睡呢。”毛健全提着一个袋子,腋间夹着手电筒,宠溺地摸了摸毛文博的脑袋。
                    “睡不着。”毛文博说,好奇地望向爸爸手里提着的袋子。
                    “矿上的资料文件。”毛健全说,“睡觉去吧。”
                    “嗯。”毛文博点点头。
                    “诶等哈儿,洗脸洗脚了没。”
                    “还没。”
                    毛健全又放下手里的东西,把屋里的热水壶和盆搬了出来。倒了小半壶热水,用毛巾沾了水,又拧干后才把洗脸帕给毛文博递过去。
                    洗完脸后的水又倒在洗脚盆里,毛文博坐在矮凳上,两只脚踮着脚尖,将脚指头微微伸到热水里,又突然地、蜻蜓点水般缩了回来。
                    “烫。”他说道。
                    “哪有这么烫。”毛健全蹲在一旁,伸手试了试水温。他用一只手舀起点水,浇在毛文博脚上。而小孩乖乖抬着两只脚。毛健全一边浇水给小孩洗脚,一边念道:
                    “明天午饭在伙食团跟弟弟一起吃,饭票在老师那里;新学校多交点新朋友;被欺负了记得及时告诉老师,回来告诉爸爸。”
                    “要是弟弟被欺负了呢?”毛文博问道。
                    “那也保护弟弟。”
                    毛文博洗好脚,也没擦,光脚站在地面三两下跳到了屋子的小卧室。毛健全没在客厅开灯,点上蜡烛看着。卧室的门没有关紧,凉风透过窗纱又吹到卧室与客厅。
                    深夜闷热,毛健全吹熄蜡烛,睡在毛文博身旁,用一面草扇子在毛文博旁边轻轻扇着风。
                    毛文博是自然醒的,早上筒子楼热闹也吵闹,他很早就被一楼早餐铺开店门的声音吵醒。跟毛健全一起洗漱,他站在家门口,看见对家的那个小孩光着膀子出来刷牙,背上的红印特别明显。走到一半又折回来,把挂在家门口晾衣绳上的白马挂穿上。
                    对门的文丽萍指向这边,毛健全便看到池岁星顺着他母亲的手指,朝自己这边看来。池岁星三两步跑过来,毛健全也推了推毛文博的背。
                    池岁星还没跑过来,就已经把手里的一个窝窝头伸到身前。
                    “快点,上学要迟到了。”他说道。拉着毛文博的手就往楼下跑。
                    “星星,好生上学。”身后文丽萍的声音传来。
                    “知道啦!”
                    池岁星拉着毛文博往楼下跑。
                    “你慢点。”毛文博说,生怕他拉着自己摔倒。
                    “你叫什么?”池岁星问道。


                    IP属地:重庆29楼2024-03-20 21:31
                    收起回复
                      早晨的厂区一片欣欣向荣,家属大院的筒子楼和职工的单人宿舍不停有人进出,乘着渡轮去往江对岸。毛文博不喜欢和路上的人打招呼,他连一个人也不认识,可池岁星像是能认识每个人,他活像个出笼的小老虎,讨人欢喜。
                      毛文博没再理那些大人,自顾自地往前走。池岁星在后边追着,追上他就拉着手,挠挠毛文博手心。痒痒的,却又小心翼翼,像是在试探。
                      “你干什么?”毛文博抽回手。
                      池岁星天真笑着,告诉他挠手心表示喜欢。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其他人跟毛文博说喜欢自己。他主动拉着池岁星的手走了一段,指给他看他从小是怎样坐船离开景星乡,又是怎样坐船回来。
                      两人在路上走着,似乎忘了今天出门较晚,直到学校依稀在山脚下可见,池岁星又拉着毛文博跑起来。
                      “要迟到啦!”池岁星大声喊道。听到这句话,毛文博便埋头往前冲。下坡的路俩小孩跑起来,附近去上学的孩子们也跑起来,微风吹着毛文博稍长的卷发,向后捎去。直到跑完这段不长的下坡路,毛文博回头看,池岁星似乎有些刹不住脚,朝他这边儿冲过来,一下子撞进怀里。
                      “你好重啊。”毛文博抱了抱池岁星说。后者喘着气,看看天空的太阳,似乎是在估算时间。
                      “没迟到!”他说。
                      子弟学校是建在山脚下,然而学校却一直延伸往上,越往山坡上走,年级也越高。整个子弟学校包含小学到高中,校门进去的第一栋教学楼就是小学,学生不多,一年级一个班。池岁星带着毛文博去三楼三年级的教室,看见哥哥进教室后,自己才回到一年级一班。
                      毛文博不知道景星小学要不要戴红领巾,他走进教室,看见同学们都带着,于是他也从书包里拿出一条折叠整齐、一尘不染的红领巾熟练戴上。
                      教室窗明几净,不知道用了多久的木质课桌,刀痕满满。有的课桌是从高年级淘汰下来的,上面刻着的都是池岁星看不懂的公式和字。他将斜挎包挂在椅子上,课桌里是他在学校收集的小玩意。小学一年级的课本,只有语文跟数学。
                      早晨的阳光没法照到教室里,早晨上课的池岁星只好坐在座位上,侧头望着被打破的还没修的半截玻璃。窗外是起起伏伏的尘埃,在阳光下斑驳可见。他突然羡慕第一节课就是体育课的班级,在半山腰的水泥地操场上活蹦乱跳。而他只能在小小的二十来人班级的教室里,跟着数学老师从一数到一百,再从一百数回一。教了一个学期的数数,让池岁星感觉有些太过无聊。
                      直到下课铃声响起,池岁星跑到教室外,正准备与朋友去玩,却猛然回头一转。
                      “你们先去。”他说。
                      池岁星转身上了三楼,在那只有一个教室和一个办公室。他走到三年一班的后门,也看不见毛文博到底坐在哪,就站在后门喊了两声哥。三年一班的人回过头来,看见坐在后座的新同学站起身走出教室。
                      “怎么了?”毛文博紧张问道,还以为池岁星出了什么事。
                      “没撒子,来看一哈你。”池岁星说着一口川普,班主任娄老师说在学校要说普通话。
                      “我没事。”


                      IP属地:重庆34楼2024-03-22 20:45
                      回复
                        两人面对面站着,毛文博大了两岁,身高却还没怎么长,微微比池岁星高了半截脑袋,看起来却差不多大。
                        池岁星站在原地思索一阵,“那你有事来找我。”他说道。池岁星转身向下走,走到一半又担心,于是回头叮嘱:“一定要来找我。”
                        “好。”毛文博点点头,亲眼看着这个小孩从楼梯口走下去。
                        下一次课间的池岁星也没跟同学去玩,他乖乖坐在教室里。
                        王毅跑来问他怎么不出去。
                        他回答说,我在等人。
                        至于等谁,大家都不知道。
                        池岁星还不怎么会认钟,教室也没挂钟,每次上下课虽有铃声,但是铃声是从山坡上的高年级处往下传,到了小学教学楼这边,声音已经很小了。学校不仅音响差,杂音多,电路也差。时不时停电后,上下课的铃声只能让老师带一个铃铛在操场上手动打铃。
                        上课铃声又响了,可池岁星还没等到毛文博下来找他。第三节课下又是大课间得做操,整个子弟学校,从小学到高中,一共不到五百个学生,全都聚集在水泥地的操场。通过声音杂乱不堪的音响,做同一套全国中小学生广播体操。
                        池岁星是班里做操做的最好的,从一年级入学开始他就是领操员。每次做操的时候,池岁星就去讲台旁把一年一班的牌子举着,同学们就排好队跟在他身后,沿着那个通往高年级的台阶,走上半山腰处的操场。他走在班级最前边,二年级的后边。踮脚张望,能看见排在三年级末尾的毛文博。池岁星举着牌子,想往前跑,却被牌子拴在原地。
                        “钟世林,帮我拿一下。”他对着站在自己身后的矮小孩说道。
                        “你有事?”钟世林问。
                        “你不是一直想举牌吗,给你举。”
                        池岁星把牌子扔给他后,便快步往台阶上跑,三两步越过前面的二年级,跑到三年一班末尾。拍了拍站在末尾的毛文博的肩膀。他像只初来乍到的小猫,蹑手蹑脚跟着大部队往前走,突然身后却有人寻找自己。
                        “你干嘛。”毛文博问。
                        “你怎么没来找我。”池岁星说。
                        “本来打算这节课课间找的。”
                        得到答案的池岁星心满意足回到原来的队伍。但他又想问怎么上节课不找,可他已经从钟世林手里拿回牌子,大部队也快走到操场,池岁星便把这个问题保留下来。
                        到了操场,各班站好队形,池岁星和毛文博两人隔着一个操场的距离。还没开始做操,池岁星尚且还有时间向后张望,看见在人群末尾的毛文博不知道应该站哪儿而显得惊慌失措。
                        老旧音响中的电流滋滋作响,广播体操的声音出现,池岁星回过头,身形舒展,在众多班级的领操员中,他是最显眼的一个。


                        IP属地:重庆38楼2024-03-23 23:02
                        收起回复


                          IP属地:重庆来自Android客户端44楼2024-03-26 09:17
                          回复
                            第三章 家属大院
                            一九九六年五月,年仅十一岁的萧旭飞站在自家一楼窗前。一旁是他的书桌,书籍满满当当堆在一起,另一边是家里唯一的一台电风扇。墙上用报纸和旧日历糊掉污痕,而萧旭飞父母坐在客厅,透过丝毫未掩的房门,死死盯着萧旭飞的房间里,一刻未变。
                            今天是周末,萧旭飞耳边能听到筒子楼不远处的周家坝子上小孩的欢闹声。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看报纸的父亲,报纸挡住他的目光,但他却好像知道萧旭飞往这边看。他微微放下报纸,眼神犀利,目光如炬:
                            “字练完了?”
                            “没。”萧旭飞答道。他把课本摊开,今天的课文还没抄完。这并不是学校布置的作业,而是他的额外功课。
                            他课文抄到一半,起身去上个厕所。筒子楼有些户型里没有单独的厕所,只能去楼道尽头的公共厕所。可他走到楼道尽头,却一拐头,跑到筒子楼三楼。在三楼的围栏处,靠近大门旁,他能垫着脚,望见周家坝子。坝子是一片水泥浇筑的空地,空地不远处便是沿着山坡开垦的田地,周家人世世代代在这耕种,直到一九八六年煤矿开采,从天南海北赶来的工人便聚集起来。
                            萧旭飞能看到周家坝子上的小孩们,池岁星疯狂跑着。黄义,另一个小孩在池岁星身后追着,不知道玩的什么游戏。萧旭飞似乎意识到时间太久了,连忙跑回家去。
                            “上个厕所这么久?”坐在大厅的父亲问。
                            “厕所有人,等了一会儿。”萧旭飞蹑手蹑脚回到书桌旁,进屋时把门掩上了。
                            “关什么门,开着通风。”大人说道。
                            萧旭飞只得把门敞开,他望着夏日天边的浮云,又用余光瞥了眼门角,似乎终生没有自己的天地。房间里的风扇呜呜转着,可在萧旭飞听来,比起风扇陈旧的风声,还是户外的吵闹声更好听。
                            日过西山,玩累的孩子回家,池岁星回到筒子楼,在楼下的水井上用葫芦瓢舀上一瓢凉水浇在身上。他的短发上滴着水珠,早被汗水浸湿的马褂透着他浅白的皮肤。池岁星转头上楼,看见一楼窗户,望着窗户发呆的萧旭飞刚好看见上楼的池岁星。
                            池岁星没敢停留,转头就准备往上走。萧旭飞在楼下急的快出声,可他又不敢喊住池岁星,只好用手敲了一下窗户,然后在屋里挥手。池岁星见他一脸虔诚,还是停住脚,回头站在一楼窗口门前。
                            “萧哥,怎么了。”池岁星问道。
                            “你们今天玩的什么?”萧旭飞问。
                            “冰糕猫。”池岁星说,“你怎么没来?”其实池岁星心知肚明。
                            “我家里不让我出去玩。”
                            “偷偷跑出来呀。”
                            “那我回来不得被打死。”萧旭飞小声嘟囔着,话头又一转,“今天谁赢了?”
                            “那还用说,我赢了。”池岁星笑眯眯说着,“最后一名还是张浩。”
                            “请你吃冰棍了?”
                            “嗯。”池岁星舔舔嘴唇,似乎还能尝到一点老冰棍的甜甜的奶味。


                            IP属地:重庆50楼2024-03-28 20:15
                            收起回复
                              “你们下次带我呗。”
                              “不行,你比我们大好多,跑不过你。”池岁星摇摇头,“而且,你能不能来还不知道呢。”
                              两人说这话,屋里萧旭飞母亲听到一点儿响声,便猛地踹开萧旭飞的房门,即使门敞开,没有一点关上的意思。她大声辱骂道:
                              “谁家小孩!打扰我们家小飞干什么,什么年纪不学好到处跑!”
                              池岁星眼尖耳顺,萧大妈还没走过来的时候,池岁星就一溜烟跑上二楼。她站在萧旭飞窗前,抬头往上望,只看见二楼的地板,听见池岁星哒哒哒往三楼跑的脚步声。她眼见抓不到人,便一把揪着萧旭飞耳朵,“让你别跟外面的野小孩说话,你当耳旁风吗。”
                              “听见了听见了。”萧旭飞耳朵被揪得生疼。
                              一口气跑到三楼的池岁星深呼吸,差点就被抓到了。他打心底里害怕萧大妈,大嗓门能吼得别人耳膜疼,动起手来有快又凶,谁也不想见到。池岁星在筒子楼里看见萧旭飞都是绕着道走,生怕被萧大妈看见,他只能在上下学的路上,才能跟萧旭飞说上几句话、聊聊天。
                              池岁星刚跑回三楼,二楼在走廊上晒太阳的马大爷就朝他这边招招手,池岁星也朝他招招手,没回答。马大爷是聋子,平常跟大家沟通只会一点手势,一来二去大家也都知道这个手势什么意思,那个手势什么意思。有次池岁星在外面玩没注意时间,刚好马大爷回家,池岁星便拦住他,问他现在几点了。可池岁星也不知道问时间是什么手势,思来想去只好在空中画一个圆圈,然后画上时针和分针。可这动作在马大爷眼里看来就是鬼画符,一老一小两人双手在空中四处乱飞,谁也看不懂谁在说什么。
                              文丽萍刚下班没多久,她在煤矿做党务管理工作,每天五点半下班。池岁星敲敲家门,他今天没带钥匙。刚跑上楼的他还涨红着脸,心扑通跳着,似乎还没从逃跑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怎么脸这么红。”文丽萍伸手摸了下,“跑回来的啊?”
                              “嗯。”池岁星点点头。
                              “今天又是谁赢啦?”她笑着问道,走到厨房准备做饭。
                              “我!”池岁星骄傲说道,他在家里的屋子都走了一圈,出来站在厨房门口问:“爸爸呢?”
                              “值班呢。”她说,“爸爸今天在矿上歇。”
                              “怎么又在矿上歇。”池岁星明显不满。
                              “最近矿上事多,等爸爸事情处理完了就陪你玩。”
                              “不用。”池岁星大手一挥,“给我找个哥哥吧。”
                              “找个哥哥干什么?”
                              “这样就能天天陪我玩啦。”
                              文丽萍被小孩逗笑了,捂着嘴说:“你天天跑这跑那的,谁陪的住你呀。”
                              “不嘛。”池岁星拉着妈妈的手摇着,“找一个嘛。”
                              “家属大院这么多哥哥你不找,我也没办法呀。”
                              “不行。”池岁星摇头,“萧哥他妈妈太凶了,雍哥又上初中没时间了,其他的都没我大,要么就是姐姐,没哥哥啦。”


                              IP属地:重庆56楼2024-03-30 17:18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