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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智与情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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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北京1楼2023-02-16 17:19回复
    【小元走后的春暮,我第一次惊觉,储秀宫是如此幽深,如此宏廓。那些昔日充斥它的笑语、跫音、红豆汤的气味被迅速地抽离,只剩下空白连着空白,阴影接续阴影,房间是一口照不进月亮的井,或一只噙着寒露般泪水的眼眸。留待母亲讲完的故事集仍摊在床头,透明的精怪从字里行间里爬出来,摩肩接踵,哀伤地巡视过满室静寂,带起一点风,依依黏着在达春曾亲手挽起的床帷。视线放低一些,镜子空空,徒劳等候着主人两弯无忧的眉,混不觉已落了灰;珐琅匣子里,小秋千似的耳坠子相互喁喁低语,还兴致勃勃地发问,何时能乘船,能南下扬州呢,奚女往来匆忙,是否在打点一次远游的行李呢;琉璃瓶里永不乏鲜切的花束,现在被草药熏入了苦涩,垂下头,露出很无辜的茫然与沮丧,一双手正要将它们请走。】等裕妃回来。
    【阻止道。】等裕妃回来,再按她的意思归置。【于是一切都安定下来,并很快失去了看顾的价值:小元若肯从长梦中苏醒,即便蒙上眼睛,也能一路小跑进她原封不动的乐园,找到一颗未开封的糖果。】
    【宫人退去后,又独自站了一会儿,离开芸芸阁的时候,云半遮住一轮西斜的太阳。宫殿伫立在流溢的、熔金般的夕光底,顺服地缩小了,坍塌成一口窄窄的棺椁,而几点未谢的李花在枝头寂寞地白着,它们的守灵没有一丝声息。这时看到一小袋花种,遗忘园圃边,所以认得它,是因偶听过妹妹们的议论,夏天才归来,如果错过播种怎么办呢?】
    【矮下身,握住弃置在旁的花铲,也很小、很轻,仿佛没有长成的样子。我好像变得分外笨拙,譬如今晨刮净胡青,刀片在下巴上刻出一截殷红的创口,再譬如当下,铲子无情无绪地挖下去,一颗石子便跳出藩篱,碌碌滚向来人的鞋尖。】


    IP属地:北京2楼2023-02-16 1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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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我正在想南书房里发生的事。鲜少失意的郡王仿佛从未身陷如此昌大的挫败,便欲图庖丁解牛般,撬开时间这具骨骸的每处关节,逼问一个或许从未存在的罪因。睿王光明正大地窃取、代行父亲的权力,他要我去卫河(当然,我答应了);但河堤溃决仅是一场无心的骗局,它骗过托金布,也骗住我,水流畅行,我在重兴漕转的河道边,寻找曾经淤塞的痕迹,却不知层层高墙后,究竟甚么才是渐渐地没有了生息。寿淑公主并不死于阴谋,残酷的春日是惟一元凶,太医院对仓庚的喈喈、白蒿的祁祁束手无策,我们更无能为力——但假如不能责备任何人,假如一切仅可推诿给空幻无常的命运,人岂非更加无力,如一粟陡然见沧海?于是憾恨几乎成了安慰,向内是嵌进肺腑间的锥子,向外是隔阂长兄的刺。】
      【然后她走进了这个黄昏。目光从逃逸的石头上抬起来,拂过裙裾间一藤藤惨白的花,最后停在她的眼睛。晚光里的扬佳格格像尊低眉的像,黑琉璃镶在鎏金的眼睫下,再坚硬、剔透、幽暗如子夜的珠石也不过是珠石,不应承担世人关于悲悯与救赎的想象,可我看她一眼,就躲开,余悸中想,黑色竟然是种痛觉。】
      【下一刻,即将发表一些拙劣的见解,我以为是贞妃的缘故,主理宫事的妃嫱与她的儿子一样,无法从这一日的迁怒中全身而退,那么她的女官,小髻低梳的、袖子在风里轻轻颤抖的,也必然披着一重怨尤,是以我见到她,麻木里猝然沁出了疼痛。却不能对她生气,即使她又在纠正,垂下眼,铲子尖拨开紧贴土壤之上的野草。】
      那要种在哪里?【问题并不高明,我已不想解一道无用的种花题。沉默了片刻,喟叹轻而短,在泥土中安葬,无端地说。】小元总是这样,兴致来了就捡起,很快又丢掉。
      【我本来很少察觉这些。】你种过山茶吗?


      IP属地:北京4楼2023-02-28 2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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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热衷将春天形容为复苏、起始、易逝的美丽与渐生的繁盛,但它实则混沌无序,新枝未经修饰,错杂如试墨的乱笔,又偶炼成结满绿锈的铜剑,刺破碧霭霭的天,带出一把风絮漫天纠缠,它是一只不肯停息的漩涡,不讲任何道理地,吞噬掉每一起生或死,还自以为是地吵闹着、汹涌着,为礼赞轮回与枯荣而欢歌。我太习惯人为的秩序了,太默认它无偿给予的优渥,以至耽于一种滑稽的错觉,人力经天纬地,无所不能,亡故也应在史书上预留好的那一行,其实我不应该已然知晓失序,只是视而不见吗,雨水从不顾恤帝王出巡的雅兴,而我曾不止一次,看向那枝消失了的玉兰花,难道这又能找得出一样无懈可击的原由吗?】
        【还在不娴熟地松着土,有时做点什么本身比做了什么更富意义,这儿种不下茶花,认同了她的说法,也挖不出一口有活水的井。我企图面对这干涩的土地,回望银缎子似的溪流,却发现记忆乏善可陈,请安的早晨,我真的听见过那一二声叮咚吗?】
        你会希望——【动作停下来,盯着铁器一角蜜蜡色的反光,犹豫了一下,换了仿佛不善的问法,略显生硬地。】你认为夏天来临时,一切都能像从前一样吗?【之前的每一年能被还原吗,寿淑能被她小小的经营留住吗?】她们会信服吗?
        【“她们”自然指向宫船上的母亲同达春,夕阳像不会传递讯息的哑巴,只能投身江中,用血色写无人能解的讣告,我忽然有些害怕提起她们,害怕也是个可耻的词。她的手等在那里很久了,我知道,余光下一颗珍珠探出袖口,绝对纯白、绝对无瑕,我只好对它抱歉地说。】
        好吧。
        【握住铲柄最下缘,递给她,犹嫌不够,小纸袋也一并奉上。在她身后半步,走过丛丛宜占卜的锯齿草时,注意到一朵小巧李花正躲在她的发丝间,慢慢变成不会朽坏的金箔。那和我无关,绿竹候在薄暮的尽头,天好像更暗了一点,树下,去看新叶托住的云。】
        你还记得水从哪里流吗?


        IP属地:北京7楼2023-03-04 2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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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宰相的忧郁实也如麒肝凤髓,不能盛入缺了口的陶盘,是荔果的壳、九枝灯的泪,生计兴衰叹无可叹,便无事生非,叹光阴洪流、宇宙无穷,叹日日的落阳和岁岁的荼蘼,生涯只这一丁点闲雅的缺憾。我们本该最容易体悟这一杯怅怅,但我憎恶无可奈何这个词。憎恶也无益,日光顺着花铲的半弧,沈晖温顺地爬入她锄开的巢穴,盖上漫涌的云,就此安睡去,四围的光变得冷且暗,那朵髻边的李子花停止了闪动,定格为一片雪,与夜池中破成五瓣的圆月。】
          【咽下一部分惯例反对的话,像吞掉一块春冰。难道被誉为伶俐的扬佳女官不晓得,似曾相识的燕子并非去岁那一只?认不出它们只因为轻视,一样黑尾羽、白胸脯、殷红的尖喙,便一样能做花和诗间的点缀。人生代代无穷已,变幻的个体又如何能自作多情地谈论、甚或自以为拥有永恒呢?】
          【可是这些镜花般不真切的论调,经由小扬佳氏讲出,竟也镜花般动人。不若相信吧,不若缴械于一剂安慰,沉湎进昏昼更迭的奄奄时刻,一阵诱引的声音在竹叶背后说,我不愿听劝,最终折衷地,选择了暂时缄口。我正从她身上学到何谓无可奈何。】
          是吗?【所以只道。她的声音更轻了,不自觉低些头,小元就从她的叙述里跳出来,拎着裙角,小鹿似的,捉迷藏似的,奔逃进温柔降落的夜色,渐渐消融,又渐渐无所不在。这样的风里,设疑也被吹得和缓而安静,能够接纳一个象征同盟的称谓。】
          现在谈记得,不觉得为时尚早了吗,扬佳弥潮?
          【叫了一次她的名字。天已暗下来了,再度确认,她的眼睛怎么仍很亮?竹影重叠,单单放过了这里。未见迟疑地摇了摇头,心血来潮的仪式没有善始,也不必善终,花只是花,不因谁的栽种而别有意义。】你把它种下吧,这也没甚么分别。
          【“不必事事都亲力亲为”,潜移默化中从善如流,延请她做新手的山茶花匠,偏又有一滴水,视线中陨星般划过,跌在她掌心,阴云借日落做遮掩,雨意已暗渡陈仓。】


          IP属地:北京9楼2023-03-23 2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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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诚然不需要记得有关扬佳伴读的事。但是在想要否认的一瞬间,雨里的光极微弱,也可交织出浩荡的反叛,肆无忌惮地将我出卖,所以在回答以前,那折断的一枝已在我和她之间再次生长,化身拥护她、附和她的罗盖旗枪。人与人的交锋譬如断崖走索,比真正的构兵更千钧一发。】
            【还好雨已下起来了,这个被死亡与忧愁定义的日子里,不仁天地抛洒下惺惺作态的水滴,哄骗人它并非以万物为刍狗,亦有不舍,亦有别情。而实际上,它的功德仅止于为年轻人补全不愿作声的须臾,一阵嗡嗡杂音里,叶上偶有铿然的一声,像某种乐器的拨弦。还好一盏灯漂流至近前,照在她被雨稍稍侵蚀的鬓发间,点起一小朵水土不服的宝焰。北京的水硬吗,水分软硬吗,我从未想过,山茶种子在土砾中,濒临被淹没的厄运,为它接过那柄余杭伞。】
            【显然甚少与他人撑伞,似是而非的壁垒又久不退场,伞是无依无凭的一片莲叶,天真自在地横亘半空,既不遮我,也不大遮她。雨落进彩绘的碧水,小湖便决堤,作吐水龙首,噼噼啪啪,更圆更重的水珠坠向扬佳的发顶。只好站得再近些,直至伞面月全蚀般的圆影子覆过她手指尖,直至花种所在处一一封土,像坟茔,却拥住万古循环的希望。】
            【风和雨的吹打不是唢呐,同样掩埋,人死也不同于种花,但当她再起身,望着额发湿漉漉,最终仍向她、向这雨里“无意义”的时辰道。】
            谢谢。【说话时并不看她了,随即手腕稍倾,递出再一次告别。】拿着伞吧。
            【雨甚么都不会消解,却又甚么都可以浇溉,黑暗在水上柔软地着陆。】我要回去了。


            IP属地:北京12楼2023-03-30 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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