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访灵鹫(下)
令狐冲听不懂方证话里的意思,却隐约觉得和东方不败有关,也不顾任盈盈已经冷若冰霜的脸,急忙问道:“大师所言到底是何事?为何要遮遮掩掩,而不能坦诚相告?”
方证一言未发,看着茶台上的一方松花石雕刻的麒麟茶宠,拿起茶台上那把刻着莲花菩提的紫砂半月壶,静静将茶汤倒在那茶宠身上。
茶汤缓缓从茶宠周身淌过,流进茶台的凹槽中,又从茶台的一角洒了满地。一时间,房中便溢满了馥郁的茶香,几人都觉得精神一振。
这茶是产自湖南岳阳洞庭湖中的君山银针,是少有的极品,方生看着方证此举不禁有些心疼,却也猜不透他有何用意。方证此刻终于开口:“令狐少侠,你知道我为何要把这茶白白倒掉吗?”
令狐冲一头雾水,只能拱手答道:“在下不知。”
方证慢慢起身,往壶中填进少许热水,静候片刻后,终于将茶倒入了令狐冲面前的茶盏里。这茶盏是极品的天目釉,世所罕见,盏内壁皆是大小不一的耀变天目纹,星星点点,深深浅浅,好似星河流转,漫天璀璨。
“令狐少侠,请。”
此时的令狐冲压根无心细细品味,只托起茶盏,将茶汤一饮而尽,便再次发问:“大师,你口中那位东方施主是在下一位很重要的故人,我们之间有着很深的误会,不知道大师能否将所知如实告知在下?”
方证看着令狐冲,意味悠长地说道:“老衲自认为是个懂茶之人,可是饮茶却从来不喝这头一壶。此壶虽然浓香异常,沁人心脾,可若是当真入口,却是万分苦涩,连那茶香也被掩盖了去。至于第二壶,虽不似头一壶那般浓烈,却回味悠长,淡雅无双。而这头一壶的茶虽然没能入口,但也化作了四散的茶香飘散在房中,从未远去,反倒日久弥香,这不也是一件雅事吗?”
令狐冲自然知道方证所指为何事,连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他与东方不败的感情虽然刻骨铭心,但是也断然不会有好的结果。既然如此,为何不让那些美好的回忆驻留在自己脑中,而彻底放下过往的不甘和痛苦呢?
方证见令狐冲有所领悟,轻叹一声,再次开口:“老衲答应了华山老友风清扬的那位故人,恕不能向少侠言明真相。天下万物,不过一个‘缘’字,既然故人已去,便如缘尽花落,少侠又何必定要执着于探明究竟,强自着相呢?”
方证言毕,垂下双眼,双手合十,看来是要送客了。
令狐冲和任盈盈一同站起,向方证方生施礼作别:“谢谢方证大师指教,既然如此,我们二人就不再叨扰了,望二位大师多多保重。”
二人作别之后,刚刚转身想要出门,却听身后的方证轻喝一声:“慧能,送客!”
话音刚落,刚才那慧能小和尚和宁、静、致、远四个师弟便嬉笑着从院外跑了进来,再次围在令狐冲身旁。方证见他们几个果然并未真的离去,只微微笑道:“慧能,为师知道你和几个师弟有话要和令狐少侠说,因此就由你们几个送令狐少侠和盈盈姑娘出门吧。”
慧能看着令狐冲,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之后便行至院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令狐冲和任盈盈二人见状立即跟上,一行人穿过层层殿宇,向灵鹫寺的门楼走去。
不多时,他们几人已经回到了那天王殿前的广场上,令狐冲见灵鹫寺的门楼已经不远,便问道:“慧能小师傅,你们几位前来相送,可是如方证大师所言,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
还不等慧能开口,四个师弟便纷纷出言嘲讽起来:
“哼,我们几个可不像方证大师那般,敬你是什么除魔大侠,要慧宁说啊,你不过是个和你师傅岳不群一样表面迂腐,内心险恶的伪君子罢了!”
“哈哈哈,慧宁师兄怕是小看令狐少侠了,慧静觉得令狐少侠明明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岳不群再狼心狗肺,也还不至于和宁女侠刀剑相向呢!”
“两位师兄真是说出了慧致的心里话,这除魔大侠,说白了也就是利用爱人博取虚名的负心汉罢了!”
“是啊是啊,慧远嘴笨舌拙,师兄们说的就是慧远心里想的!”
令狐冲听着他们所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就算他肚量再好,此刻听着这些诋毁,也难忍一腔怒气。一旁的任盈盈更是柳眉倒竖,狠狠盯着这几个弟子。
令狐冲强压怒气,朗声道:“我令狐冲虽然算不得什么名震江湖的大侠,但也自以为善恶分明,待人接物皆坦诚相见,无愧于心,更不会如我的师傅一般,练那等下流武功,做出暗算害人之事。不知几位小师傅今日何出此言?”
宁、静、致、远四人听闻,立刻七嘴八舌地回道:
“少侠真是好口气,那东方不败何等武功,少侠真以为你骗得了天下人,也能骗得了慧宁吗?”
“慧静不才,却也知道东方施主对令狐少侠是一番真心,必然是在与少侠打斗时不忍伤及少侠,一时失神,才跌下悬崖。”
“两位师兄所言甚是,若要慧致说,令狐少侠胜过东方施主的哪里是武功,明明是对心上人刀剑相向的无情罢了。”
“若不是听了三位师兄的话,慧远还以为只有我们佛门中人才要断绝七情六欲,可不想这令狐少侠才真真算是无情之人,那古井无波的心境说不定还要胜过方证方生二位大师呢!”
听闻这几个小和尚的话,令狐冲猜出他们就算没有亲眼所见,也必然推测出了东方不败坠崖的真相,此时仿佛被触到逆鳞一般,厉声大喝:“你们,你们莫要枉自揣测!我与东方不败虽然有些过往,可正邪终究不能两立,我自幼便立志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侠,为这天下人斩妖除魔!我对东方不败刀剑相向,也是大义灭亲,就算对她对我一番真心,可她身为魔教教主,又逼盈盈吃下三尸脑神丹,我断不能因为儿女私情便原谅她的所作所为!无论你们如何诋毁,我自是问心无愧!!”他不知道为何自己要这般大声叫喊,好像是想要掩盖自己的心虚,又好像是不想旁人发现他内心的无尽悲伤与懊悔。
沉默良久的慧能此时听闻令狐冲的一番话,竟是仰天大笑。那笑声中满是嘲讽,却又带着一丝凄凉,像是在为东方不败的结局惋惜。
令狐冲见到慧能此举,怒气登时便烟消云散,一抹淡淡的愧疚从心底生出,他拱手问道:“不知慧能小师傅,何故发笑?”
慧能定定地看着他,悲愤地答道:“少侠问慧能笑什么?少侠心中难道不是一清二楚吗?慧能笑这天下可笑之人!笑你令狐少侠,身怀绝世武功,名扬四海,却不敢直面内心,迂腐不堪;笑那五岳剑派,满口仁义道德,九思三戒,却只知阴谋诡计,强取豪夺;笑她东方不败,堂堂武林第一,权倾天下,却为爱跌下悬崖,甘心赴死;笑这江湖武林,自诩行侠仗义,恩怨分明,背地里鸡鸣狗盗,恩将仇报!东方不败以死送了你这除魔大侠的名声,只是不知少侠自从做了这名门正派的表率,承了这江湖武林的盛誉,心中深处难道就不曾有过一丝不安吗?!”
慧能转过身,伸手指着几人身后的天王殿,看着令狐冲,一字一句地说道:“令狐少侠,你说自己无愧于心,那你便当着这满殿神佛,金刚护法,说东方不败是咎由自取,戕害无辜,心狠手辣,罪该万死!!你身为除魔大侠,正道表率,嫉恶如仇,对她绝无眷恋!!你若当真能说出口,那你杀她便是替天行道!!慧能就认了你这‘问心无愧’四字!!!”
令狐冲抬头看着天王殿那些姿态威严,怒目而视的诸佛造像。此刻那一双双眼睛好似都在死死盯着自己,像是在审判一个罪人,他心中的所思所想在这满天神佛面前似乎都无处躲藏。东方不败的音容笑貌依稀浮现在他的眼前,他脑中只想着那个紫袍黄裙的身影,双唇紧闭,再无法说出一句违心的话。
慧能见令狐冲呆呆地站在殿前,一言不发,整个人似乎被抽去了魂魄,只剩下一副骨架和皮囊,知道自己的一番话必然是狠狠刺进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于是轻声叹道:“令狐少侠终究还是无法开口吧。”
令狐冲慢慢地转过身,那双眼睛仿佛没有了焦点,谁也不知道他此刻眼前浮现的是什么,或许是他和东方不败的初遇,又或许是东方不败跌下悬崖的身影,但绝不会是这天王殿前的广场和此刻立在他身旁的几人。他沙哑地问道:“慧能小师傅,你是如何得知那日黑木崖上的情形?你们几位和东方不败,又有着怎样的渊源?”
此刻见到令狐冲这一番失魂落魄的样子,慧能和四个师弟不再紧紧相逼,只轻声道:“令狐少侠难道真的如此愚钝吗?还是你本就不愿意面对真相?你当真以为你那日重伤,是孤身来到我灵鹫寺的吗?而方证大师不惜损耗内力为你疗伤调息,更是要将易筋经传授与你,难道也仅仅是出于一片佛心吗?”
令狐冲闻言,浑身一抖,喃喃道:“难道是东方···”
慧能不等令狐冲说完,便轻声接道:“慧能那日正带着四位师弟清扫山门前的落叶,却不想见到一个身穿黄裙紫袍的女子拉着一个破旧的板车,跌跌撞撞地向我们几人走来,求我们通报方证大师,当时那班车上躺着的,正是重伤之后昏迷不醒的少侠你。”
说到这里,慧能又轻叹一声,才继续说道:“慧能和四个师弟也是后来才知道,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狼狈不堪的女子正是名震江湖的武林第一,日月神教教主东方不败。她见你重伤昏迷,拉着你在深山老林里走了几天几夜都未曾合眼。纵然她武功高强,可也毕竟是女子之身,又同样身负内伤,全凭着过人的意念才勉力支撑,来到了我灵鹫寺。方证大师那时虽然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却也以为她是魔教圣姑,本不愿帮助与她。她便提出以命换命,自甘在我灵鹫寺的冰窟之中自囚十年,洗去罪孽,换方证大师救你一命,并将易筋经传授于你。”
“真的是东方···”,令狐冲闭上双眼,眼角留下了两行清泪。
任盈盈本就不希望令狐冲知晓真相,见到此情此景立刻出言辩解:“冲哥,你不要听这个小和尚胡言乱语,那日你醒来不是曾亲口问过方证大师,大师说并没有见到什么女子吗?”
慧能看着任盈盈,冷笑道:“任姑娘真是伶牙俐齿,慧能自愧弗如。方证大师是我灵鹫寺的方丈,正道武林之首,心中难免有些芥蒂,当日不愿对令狐少侠言明真相也是情有可原。可任姑娘你对此难道不是一清二楚吗,为何也不曾将真相告知令狐少侠呢?”
令狐冲看着任盈盈,原来那时自己被任盈盈当作任我行的替身,囚禁在梅庄地牢之时,自己心心念念的东方姑娘同样为了自己而被关在这灵鹫寺的冰窟之中。他在囚室中的那几个月当真是暗无天日,几欲放弃,只靠回忆心中那个黄裙紫袍的身影苦苦坚持着。他不知道,那冰窟中的东方不败,是不是也在挂念着自己呢?
两个同样失去自由的人,相隔千里,互相想念着对方,却连对方的下落都分毫不知,该是如何凄凉呢?
当他受异种真气折磨,危在旦夕之时,东方不败愿以命换命,用十年的自由换他无虞。而任盈盈却只把他当做营救任我行的一颗棋子,之后更是将他抛弃在那梅庄的地牢里,生死不问。两人相比,对自己的感情和付出可以说高下立判。若非任我行恰巧在那梅庄的地牢中刻下了吸星大法的口诀,自己莫不是已经怀着对东方不败的念想静静死在那里了吧?
想到这里,令狐冲心中对于任盈盈原有的感激顷刻间便化为乌有,就算他此刻仍旧愿意和任盈盈厮守终生,这些往事也必定会久久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成为他永远无法解开的心结。
看着沉思的令狐冲和羞恼的任盈盈,慧能再次开口,将自己与东方不败之间的渊源娓娓道来:“我那日见她愿以十年的自由换你一命,心下便对她生出了几分好感。师傅虽知她是魔教圣姑,却也不忍伤她,只希望她能静下心来,在这灵鹫寺的冰窟好好修行,洗去罪孽,重新为人。开始几日,她确实暴戾难改,一言不合便要出手伤人,在她身边诵经的师伯和师兄都被她吓得魂不守舍,死活不愿再去冰窟。”
“后来师傅道慧能和宁、静、致、远四位师弟在年轻一辈的弟子中最是能言善辩,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便命我们五个去冰窟之中为东方施主诵经。慧能和四位师弟原本就对东方施主满心好奇,此时得了师傅的命令,便立即赶到了冰窟之中。”
“那日初见东方施主,她已经褪去了来时所穿的红色外袍,只穿着明黄色的襟裙和一袭蓝色纱衣,静静坐在冰窟中的莲台之上,好似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纵使慧能和四位师弟精研佛法,早无凡心,也依旧觉得眼前一亮。”
随着慧能的诉说,那灵鹫冰窟中的往事慢慢展现在令狐冲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