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昨夜里风急雨骤，电闪雷鸣，迷园辗转一宿，睡得极不安稳。第二日，见庭院里风停雨歇，日头慢悠悠洒落一池波光粼粼，风清，鸟啼，花送幽香。迷园撑了撑懒腰，回屋抱了件鹅黄披风出来，躺在树荫下的木榻上，惬意翻起书卷来读，不觉眼皮沉重，再次接续起昨晚上不甚香甜的迷梦。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迷园再次醒来，却见手中书卷已不翼而飞，鼻腔满是中草药苦中带醇的药香。待到灵台清明，视线清晰时，迷园一眼看见不远处石桌边坐着一道熟悉的人影正在看书。那人气质清冷，像是冬日里冰棱上融化了的将落而未落的冰珠，浑身绕着似有若无的仙气，仿佛蓬莱走出来的神仙。
迷园坐起身，也不管披风落了一半在地上，只管笑道：“先生回来啦。”
问奈何抬眼，奇怪道：“这话倒问得怪哉，你告诉吾，你有良药能治吾的病，让吾留在这里，因此，吾一直不曾离开。”
迷园看了看旁边煎药的童儿，吐了吐舌头说道：“定是方才梦了不好的事，错把梦境当成了现实。”
问奈何不再翻看桌上的书卷，饶有兴致问道：“什么样的梦？”
迷园揉了揉眉心，摇头道：“记不得了，不是什么好事，倒不如忘记了好。”说时就起了身，坐在问奈何对面，目光落在了他面前的书卷上，突然有些慌张，说道：“先生，那书，那书是我的。”
问奈何点了点头。
迷园有些不知所措，那书，确系她之物，不过，书上的内容，却是眼前人之事。
问奈何接着说道：“记得吾初来此地时，你还是个垂髫小儿。学堂里有淘气的童子缠着要听吾的故事，你也坐在一边安静地听着。只是想不到，后来的你居然还将这些记了下来。”
迷园低下脑袋，赧然说道：“我喜欢先生的故事，无奈记性不好，担心有所遗忘，是以偷偷记了下来。”此时一阵风起，送来了小火炉上仍在咕嘟咕嘟煎熬的药汤的气味，迷园闻着药香，心中安宁，因为这是医治问奈何顽疾的药。

【贰】
问奈何点了点头说道：“可是你后面没有记录完整。”
迷园抬头，“啊”了一声，看着问奈何指尖下空白的纸张，有点委屈地解释道：“先生还未将故事讲完就离开了，所以我一直没补上。”说时流露出可惜的表情。
问奈何愣了愣，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吾的错。”
迷园满脸怨念道：“是啊，故事讲至中途就离开，这让急欲知道后续故事的我们急得抓耳挠腮，满腹牢骚呢。”
问奈何笑了笑：“真是这样吗？”
迷园恳切地点了点头，认真道：“是啊，只有无良黑心的说书先生才这么做呢。”
问奈何反问道：“吾无良？吾黑心？吾是说书先生？”
不知怎的，迷园很想肯定回答：“是啊，您是无良，您是黑心，您是最最不会讲故事的说书先生。”不过，她怕自己此举会气走问奈何，于是谄媚道：“怎么会呢？先生最不喜我们一群孩子接近了，到后来竟还要讲故事给我们听，真是难为先生了。”
问奈何听了很受用，正想喝茶，却发现茶碗已空。迷园颇有眼力价，不待问奈何开口，自己就恭敬地为他满上了茶水。
问奈何喝过茶之后，问道：“想听后来的故事吗？”
迷园拨浪鼓似的点了点头。
问奈何长出一口气，悠悠道：“上回书说道，”话音戛然而止，他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于是咳了咳嗽掩饰尴尬。
迷园本是全神贯注听故事的状态，忽见问奈何这般怪异，于是跟着念道：“上回，书，说道？”而后明白原因，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原来问奈何是真当自己是个说书先生了，竟说出了说书先生惯用的话语。
迷园正笑着，却见问奈何眼神一沉，立刻止住了笑意，正经危坐道：“迷园失礼了，先生请继续。”说时做了个请的手势。

【叁】
问奈何这才恢复原来的神色，当作一切都未发生过，说道：“吾曾告诉你们，吾在悦皇神都冒充过神主。”
迷园突然打断道：“迷园觉得先生很厉害。”
问奈何不解：“此话从何说起？”
迷园回答道：“先生冒充国主，行国主该为之事，岂不是很厉害？再者，我听闻先生在朝那些年，神都河清海晏，时和岁丰，而先生仅仅略加治理，即可有如此景象，岂不说明，先生之才，治国亦绰绰有余？”
问奈何摇头叹道：“劝你莫将吾过于神化，吾从未想过治世，岂不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历史长河中，有多少王朝是真正在瞬息倾覆的？更多的是长久的沉疴旧疾所致。吾在悦皇神都，不过得过且过，囫囵度日而已。”
迷园追问道：“先生既不想治世，那么，到底想做什么呢？”
问奈何扶了扶额头：“吾不知。”
迷园惊得张开了嘴巴，她觉得自己好像在一座迷宫中，迷宫没有出口，处处是死路。她寻着草药的气味摸索，找到的唯有一副森然白骨。她突然不想继续这个问题了，于是主动问道：“在悦皇神都那些年又发生过什么事呢？”
问奈何随手拿起一支毛病，蘸饱了墨水，在迷园中断的地方继续写道：“时年风调雨顺，士农工商，诸事井井有条，神都百姓安居乐业。神都大将军皇剑孤臣剑技绝伦，武功盖世，是以边陲无狼烟，无战事。庙堂之上，问奈何控制文武四相，四相皆辅佐良才，清平盛世，足可处理朝中诸多事宜。而问奈何终日闲居神宫，百无聊赖，正欲借密道返回中原。忽闻神都之友邦琅都遣国师出访而来，”
“琅都国师？”
问奈何头也不抬，蘸了蘸墨，边写边说道：“琅都国师自称鬼机玄图计无谞，吾本想称病，不欲与之相见，熟料那国师并非池中之物，隔着加了术法的屏风也能看出，吾是伪物。”

【肆】
迷园惊呼道：“他当场揭穿了您的真实身份？”
“非也，”问奈何低头写字，从迷园的角度来看，字都是倒的，不过还是能看出，那字虽看似行云流水，却并不真正如落叶，如尘埃般飘摇，笔锋回转间，是执笔人磅礴的气度和温柔的襟怀。迷园的目光跟着那笔尖游走，看得有些出神，问奈何察觉对方心不在焉，也不去她眼前恍手，让她集中精神，只淡淡说了句：“计无谞亦不是计无谞。”
迷园前一刻还飘在云巅之上，听了这话之后，活生生被问奈何的悬念扯回了现实，她突然前倾，双手支在石桌上，双眼放光问道：“先生，快告诉迷园，为什么计无谞不是计无谞？先生是怎么看出计无谞不是计无谞的？”
问奈何缓缓合上了书页，认真道：“因为，这是梦啊。”随即绽开一个迷园不常看见的好看的笑容，额间那道红痕夺了迷园的全部视线，但见红痕愈发鲜红欲滴。
迷园心下一沉，起身去端药，却见身后一片空荡荡，没有童儿，没有小火炉，更没有，药。迷园又转身去解释：“先生，你莫慌，定是童儿调皮，趁着我听你故事入神了，端着药藏起来了，迷园这就去找，”一个“药”字还未出口，就见她的先生——怀璧明罪问奈何好似个瓷器，浑身蔓延出许多裂纹来，而后一点点化成齑粉，风一吹，什么也不曾留下，不见了好看的人，不见了迷园最喜欢的问先生。
突然，迷园脚下的大地消失不见，迷园坠落，而后脑袋撞上了石板，她，彻底醒了。
迷园记得，她从小就认识问奈何。那时，问奈何的头发还是黑的，也不似后来那般讨厌人的亲近。只要乡里童子去央求他，他也愿意讲述自己的一些过往。迷园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很喜欢这个先生。

【伍】
有次，问奈何重病不起，村里临近的老婆婆照顾他。迷园一连几天没见到她的问先生，担忧最终战胜了胆怯。她趁着老婆婆不在时，溜进了问奈何的房间，病患正好在睡觉。迷园在问奈何的枕边放了本书，书上的内容，不是问奈何的故事，而是自己过往听来的故事，她怕问奈何养病时无聊，于是自己找了故事来给他解闷。
再后来，问奈何痊愈，没过多少时日，就离开了，离开时，带走了迷园的书。从此，迷园学医，因为她知道，问奈何的病没有彻底痊愈。
又过了十几个春秋，迷园在河边再次看见了自己的书，还有，满头白霜的问奈何。
迷园将昏迷的问奈何带回医馆，每天为问奈何把脉，配药，煎药，又给问奈何喂药，可问奈何沉睡了大半个月，始终不见苏醒的迹象。
脉搏还在就很好啊，迷园这样乐观地想着，脉搏在，就代表问奈何还活着，而她还有治愈问奈何的机会。照顾问奈何的期间，迷园摸出了自己那本记着问奈何故事的书，她喜滋滋想着，等问奈何醒来，就让他讲完自己的故事，而她的书也可以完整了。
终究是这个想法过于美妙，她的问先生醒来之后，竟自己不告而别，留给迷园的唯有一份礼金，而带走的，却是两本书，一本是迷园送给他的，还有一本就是记载问奈何故事的。
书上本都是问奈何的故事，主人公自己要带走，并无不妥，只是迷园很懊悔，虽说她已将故事记得滚瓜烂熟，可她仍然害怕自己忘记重要的细节。不曾抱怨问奈何的她，第一次抱怨：好歹提前招呼一声，让自己做完抄录再带走啊。
大梦初醒的迷园一刻也不曾耽搁，简单地收拾了点行李就前往那人生前最后的居所。她撑着竹筏，划过阴阳双途川。她是什么时候得知问奈何死讯的呢？说来只是个偶然，就像迷园很偶然就认识了问奈何，很偶然就喜欢上了他一样的偶然。有一天，她很偶然地游历至此，很偶然就看见了问奈何的墓碑，仅仅如此偶然而已。

【陆】
她昏睡了很久，梦见问奈何听从她的请求，留在了医馆，问奈何给她讲悦皇神都的故事，说自己知道计无谞不是计无谞。迷园醒来后回忆起这个梦，联想起此前听闻的悦皇神都变故，或许就这样奇妙地入梦了吧？
一弯银月下，迷园做了件骇人听闻的事，她在掘坟。
一根根翘出了钉棺材的钉，迷园屏息凝神，推开了那层棺盖。她原以为，自己本该看见的是具森然白骨，可是结果出乎意料。棺材只有简单的几件衣物，还有个骨灰盒。
迷园本想取一些骨灰带在身边，后来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没有这么做，毕竟，问先生若是不愿意呢？
她趴在棺材沿上，看着骨灰盒说道：“先生，迷园的书不在棺材里，它们去哪了呢？莫非被您带去阴间解闷了？迷园错了，迷园不该挖你的坟，可是迷园很想你，迷园还是很想听先生的故事，先生还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