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故事，要说到一个奇人，姓贾，叫贾余化。这位贾余化兄，平生最恨别人称呼他大侠，尤其是将他的姓连在一起称为贾大侠。为啥？这贾大侠，听着浑如假大侠，这不是骂人吗？但偏偏他有个绰号，叫做贾侠。贾者，商贾也，贾侠，便是商贾中的大侠。
贾侠身量不高，可说得上是矮胖，乍看下一团和气，恰似那大老板的模样。然而这并非绰号的由来，贾侠这名头，说的是他这人专一的精打细算，以利为先，若是没有好处的事情，他绝不干，看来看去不像个大侠，反倒像个满身铜臭气的商贾。贾侠却不以此违忤，反而很乐意拥有这称号。他还特地定下一条规矩，凡是求他办事的，须先按他要求摆下酬金，不合他意的，就是在他跟前血溅了三尺，他也不皱半下眉头。
贾侠不爱四处闯荡，一辈子在江南渡过，因此北方鲜少听着他名头。然而若是到了江南，尤其是徐、扬二州，贾侠的名头可就家喻户晓了。然而这名头倒是不什么好名声，老百姓中，评判江湖人物首推一个义字。若是义字当头，便是泼天巨盗，也落个盗亦有道的侠名。而贾侠这等利字先行，老百姓提起他便难免有些个不屑，将他看做佣兵打手一流。可这也只能在背地里嚼嚼舌头，当面里见了贾余化，不论是黑道白道，都是毕恭毕敬，不为别个，就凭他那手惊鸿剑，自出道以来，没吃过败仗。
贾侠知道自己名声不好，但他不在乎。更何况，恶名也是名，何况他这贾侠之名也不算怎么恶。上门来求他办事的人，从未少过。贾侠独有一套自己的法子，三言两语，说不分明。现今贾侠人已作古，我也可放心大胆说上两段当年亲眼所见之故事，让各位评判一二。

贾侠好赌，闲来便约人打牌。那时候我刚刚出道，而贾侠已是名满江湖的大侠，但他却不爱看朋友身份地位，能谈得拢玩得来便是。于是那天打牌的四人里，除了我和贾侠，还有一位专一替人算命看相的沈先生，以及一位开酒楼的董老板。牌局设在贾侠的家中，四个人玩的正来劲，忽然有人找上门来。
“坐吧，说。”贾侠知道是来找他的，也不看那人一眼，继续看牌算牌。贾侠府上有个规矩，若是来向贾侠求助，便可在仆人的带领下直入堂内去见贾侠本人，而不必在门口等待通报。因此若有生人忽然出现在内堂，便知道多半是来求助的。
“求贾大侠替小人做主！”我觉得好奇，便扭头去看来人是谁。但见得那人一身儒服，像个文士，此时一进门便跪在下首，似有无限的冤情。
听到“贾大侠”这称呼，贾侠显然是有几分不满，不过他还是继续让那人先去椅子上坐了，将事情说上一说。
那人并不肯坐，就这么跪着将事情说了。我刚听了个开头，已晓得结尾。这类事情江湖上多不胜数，无非是这书生和一女子两情相悦，无奈他是个寒门书生，那女子却是个富家千金。一日里，他与那小姐私会，恰巧被富人撞见。这还用说，那富人当即派了打手将他一顿毒打，且明令禁止他再上门。书生没有法，听说了贾侠的侠名，来求贾侠替他撑腰云云。
我恰坐在贾侠对面，便看到贾侠听了一半，面上已露出厌烦神色。董老板和沈先生便相视偷偷地笑，这类事虽然多，却极难处理，若是弄个不好，贾侠得背上欺压百姓的罪过，而若是真个助那书生，又显是无利可图。我们都等着看贾侠的手段。
贾侠将牌放下，我们便都停了手，转身看那书生。贾侠先唤他起来，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漫不经心地开口说：“故事我已知晓了，便说你想我怎么做罢。”
书生便又要跪下，还是那句：“求大侠替小人做主！”
贾侠冷哼一声：“做主做主，怎的叫做主？你是要我替你杀了那富人，还是要逼他将女儿嫁了你，还是想要他赔你银钱？”
那书生一时竟不能回答。
“看你装扮的人模狗样，到头来也是个蠢物，”贾侠说的很不客气，“你若是真个与那小姐两情相悦，明媒正娶地去提亲便是了，可你倒好，约她私会，这不是白没的坏了那小姐的名声？想来想去，你也是个无能的。若是你有些手段，中个功名在身，又怎到那富人不把女儿嫁你？你倒来求我替你做主，那你可知我这里须有三条规矩？”
那书生只懂得摇头。
“第一，酬金不先付了不帮，”贾侠手一挥，“你这般两手空空，可有求我的诚意？第二，礼貌不周，言语失敬不帮；第三，强盗小偷不帮，照你那般做法，与偷那富户的女儿何异？你自己说，我如何帮你？”
那书生猛然间紫胀了面皮，大声道：“你枉称什么大侠，实际上也是那富人的走狗，一并来欺压我们百姓……”话音未落，贾侠剑已在手。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拔剑的，前一秒他手里还空着，周身也不见有利器，但看到他一抬手，剑已在他手上！
这是怎样的武功？
“我可曾从你身上取了一文？”贾侠淡淡地问道，书生惊疑不定地摇头。
“我又可曾答应过你什么？”贾侠声音依旧平静，书生继续摇头。
“我不欠你什么，也没有义务要替你做些什么，”贾侠道，“莫再求人替你做主了，能做得主的只有你自己，你觉得富户瞧你不起，欺压了你，那你便自己振作起来。你觉得我同那富户是一气的，一并欺压你，那你有种便来杀我。”说着他手一抬，剑在空中跳了一跳，当啷一声落在书生面前，“你敢么？”
书生如触电般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过身逃命般逃了出去。
贾侠伸手虚抓，剑飞回他手里，他漫不经心地将剑藏到桌下，扭回身面对牌桌：“继续吧。”

另一回事情，也是打牌时间发生。说来贾侠生活悠闲舒适，平日看来真个团团如富家翁。还记得那回打牌的，依旧是我和算命的沈先生，但另一位却是个姓薛的少爷，据说这薛少爷虽然武艺平平，却别有一门本事，专好古玩字画，要说来能独开一篇故事。然而毕竟和此事无关，这里便不多赘述。这一回来的是个农民模样的人物，同样的一进门便喊冤求助，贾侠也同样淡淡地说一声坐吧。
农民便坐下来开讲，薛少爷扭回头去看他，沈先生依旧笑而不语。同样的，农民刚说了个开头，我已猜到结尾。这类事情同样很常见，无非是某恶霸强占了农民年轻漂亮的女儿，那恶霸家大业大，这老农无处伸冤云云。
贾侠听完，慢条斯理地道：“你既然来找我，可知我这的规矩？酬金须先付的。”
农民愣了，他确实听过这么一回事，然而今年正是灾年，他一个普通农民，能拿出什么酬金？
贾侠见他面露难色，便冷笑一声，再不理他，自顾自打牌。
“贾侠，他……”薛少爷有些按捺不住。
“理他则甚，”贾侠道，“难道我是那行善放施的，天下这多穷苦人，我谁都要帮上一帮？就是天王老子来，我规矩是不变的。”
那老农在下首坐着，进退不得，此刻已是汗出如浆。
“那你看，按他这般，须付多少酬金？”沈先生与贾侠是旧交，明白他的脾气，此时故意问道。
贾侠扭头撇了那农民一眼，忽然道：“你过来。”
老农战战兢兢地上前几步，贾侠伸手捉过他的右手来捏了捏，又一挥手：“回去坐着。”
然后再答沈先生说：“也得看他如何说，若他要杀那仇家，须付二十枚金铢。”
薛少爷露出个不可思议的神色，二十枚金铢买一个人的性命，这也忒不值钱了些！
然而那老农却更是面色惨变，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明白这是贫富的差距了，对薛少爷这般富家公子来说，二十金铢自然不算什么，然而在穷苦人家看来，莫说是付了，连金铢是否见过也还是两说。二十枚金铢，对于一个普通农户来说，可是近乎十年的吃穿用度。
“是否多了些？”沈先生说道，手里的牌没停，“他是个穷人。”
贾侠摇摇头：“我还嫌少了些，你不信问问这薛公子，他若到京城的明月楼上，一晚消费几何。”
薛少爷嘿嘿一笑，并不回答。
“大侠……”那老农终于鼓起勇气，嗫嚅道，“小人虽然家境贫寒，往年的积蓄还有一些。不知大侠需要多少酬金？”
“你自己是如何想的？”贾侠放缓手里的动作，“你想我替你杀了那富人？还是要逼他娶了你女儿？亦或是想要他赔你金银？”
“不瞒大侠说，小女已于三日前……自尽了。”从老农的声音中，我们都听出了刻骨的仇恨来，“不论大侠要什么，哪怕是将这条命都给了大侠，也请大侠替小女主持公道！”
“我刚才说的你都听到了？”贾侠的声音依旧平静，“二十金铢，买他的命。”
其实我那时已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将这事情揽过，然而贾侠却传音阻止了我。
老农显然是拿不出这么多钱，老脸上流下泪来，贾侠并不为所动。
“求大侠开恩吧！”老农跪下叩头，“小人可否先交五金，之后再慢慢偿还……”
“不可。”贾侠的声音冷若冰霜，又将心神全付放在牌上，无视那老农了，任他跪在下首，泪流满面。
沈先生面露不忍之色，我也觉得贾侠有些冷的不近人情了，薛少爷迟疑一下，忽然说要去小解。我们便停下牌等他。
薛少爷走了不多时，那老农也走了。片刻后薛少爷归来，牌又继续。
又不多时，老农再次归来，跪在下首，从怀中摸出包袱来打开，赫然是黄澄澄的金铢。
“求大侠开恩吧！”老农捧起包袱哭喊道。
贾侠抬手虚抓，那包袱飞到他手中，他掂一掂，转过身问道：“你那仇家是哪里人氏，姓甚名谁？”
“就是南边兴云庄的张大爷。”
“张子云，还是他儿子？”贾侠问道。
“正是那张大爷本人……”老农答道。
“我去便回。”贾侠道，“你们等我一等。”
约莫一盏茶功夫，贾侠转回，将一包东西丢在老农面前，那老农先是往后一缩避开，然后迟疑着打开，又一次泪如雨下。
那包袱里，赫然是他仇家张子云的头颅。
“咱们继续。”贾侠柔声道，完全看不出他刚刚杀的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黑道人物。
贾侠府上的仆人似乎也是见惯了这一切的，很快就有人专门来安抚老农，将他扶着出去，地上的血迹也被清扫，人头也被取走，似乎什么都未发生过。
待他们去的远了，贾侠拿起那包金铢，放在薛少爷面前，淡淡道：“有句话，还是得和你们说。不是我这人心不善，只是我立的规矩，不能改。”

说到此，我拍一拍醒木，看着满堂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如贾侠在世时常说，是真名士自风流，只要无愧于心，又何须在意他人的评价？他从不掩饰自己好利，但我时常觉得，比起那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这个坐在家中掂着酬金，浑身铜臭味的富家翁，同样无愧于大侠之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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