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德侯爵领，是在王都纳维尔东北的山间铺展开来的广袤的庄园。
气候温暖的同时，夏天里斜坡遮挡住炎热的西风，从山中涌降下来的雾冰凉地湿润土地。
混着砂的土壤排水顺畅，被称为简直就像是为栽培葡萄而存在的土地。事实上，林德作为优质红酒诞生的产地，驰名整个大陆。
丰裕的克莱因中最为得天独厚的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就是征服民族之间的争斗之种。
因此，『林德的红酒那浓郁的红宝石色，是掺着血的』，过去的贫苦民众在打油歌中这么唱道。
那所有权争斗划下终止符，林德侯领正式被赐给达尔冯斯家，是在六十年前父亲艾尔韦出生的时候。
如果当时的国王米歇尔四世是为了光天化日之下绝不能唤作『我的孩子』的不义之子，事先准备好了安顿的去处和充裕的财富的话，那是何等罪孽深重，却又何等悲哀的父母心啊。
塞尔吉自幼年时开始，就爱着这里静谧而澄澈的空气，和那不逊色于王宫的气派领馆。当厌烦了周围下作的溜须拍马之辈，或是快要被父亲的期待压垮的时候，他不知有多少次愿能一生在领馆的地下闭门不出，成为黑暗中的住人算了。
「希尔德加德大人，请」
楼梯的途中，他向尤基斯年轻的第二王女伸出了手。凉飕飕的微风从地下吹上来，戏弄她那陶器似地雪白的肌肤和野草莓色的金发，见到此景的时候，他感觉到腹底一瞬骚动起来。
那，或许就是找到和自己同一种族、适合黑暗的女性的欣喜。
「要在这种地方，和拉瓦雷伯爵对决吗？」
「因为对手是个明朗得毫无意义的男人呢。阴暗的地方刚刚好」
领馆的地下，呈广阔的洞窟。从那里挖掘出隧道，和好几个小房间相连。不论夏冬，洞窟中的气温和湿度都几乎是固定的，静谧地循环干燥而舒适的空气。而那些房间不管哪一个里面，都沉睡着按年代陈列的红酒樽，寂静地刻画着流逝的时间。
「真厉害呢」
希尔德加德冷淡地叙述了感想。
「我达尔冯斯家的一半财富，是源自出口至国内外的红酒的收入」
「是有钱人呢。说不定，只计在这里的红酒就稍稍超过王室的财产了？」
「恐怕是」
「没想过干脆成为国王吗？你也是王族的一员吧？」
塞尔吉嗤之以鼻似地微笑了。「如果是这样，您会起意认真考虑和我结婚吗？」
王女不回应，傲气地扭过脸去开始读起了酒樽的标签。
上面忽然变得吵嚷起来。都不用等到执事来知会，就立刻知道爱德华一行到达领馆了。不管在哪里，他的周围都会变得热闹到嘈杂的地步。
猛冲下楼梯的声音响起，爱德华在低矮的入口处轻轻地低下头出现了。
空色的眼睛，和阳光般的金发。他的存在之处，黑暗确实是不存在的。
「呜哇！厉害耶。一大排最高级的林德红酒」
「第一次来这里吗」
「第一次哦。呜呜，这些货看上去，总觉只靠一樽不就等于伯领的年收入了吗」
视线大略扫了一圈昏暗的贮藏库，爱德华走进深处，向正面的沙发上的宾客垂下了头。
「早上好。殿下。昨晚睡得好吗」
「嗯，谢谢，拉瓦雷伯」
「今天，我带妻子来了。名叫缪德莉」
伯爵夫人身穿色调收敛的外出服，走上前来深深地弯下了腰。「初次见面，殿下」
若将伯爵比作太阳，伯爵夫人就如同在那阳光中闪耀的蓬勃草原一般。对她迅速地从头到脚检视了一番后，希尔德加德可爱地笑了。
「哎呀，何等美丽的太太。今后也请亲密相处啦」
「您所言过奖了，谢谢」
希尔德加德在他人面前，依旧还是戴着聪明伶俐而彬彬有礼的王女的假面具。塞尔吉旁观此情此景，憋笑憋得辛苦。
「所以，怎样了」
爱德华悄悄挨近到了他旁边，低声私语道。
「所谓怎样是？」
「把人叫来这种地方。我是问你所以把王女大人泡到手了没啊」
「你小子那下俗的话，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归根到底，昨夜突然做决定，把爱德华夫妻邀来距王都一小时马车车程的侯爵领，是塞尔吉的提案。
『呐，我们两个人，把那个伯爵玩弄在股掌之中，让谷物交涉往想要的方向进展，好吗？』
尽管王女那稚拙的计划，他并不期待会在这个狡猾的男人身上通用，不过就算是爱德华也不是万能的。因预想外的事件，哪怕能够让他稍微失色，塞尔吉也觉得稍稍费点功夫也不吃亏。
加之，同情希尔德加德的心情，也并非没有。
对与格下的克莱因的不情愿的亲事，父王简简单单就答应的态度。包含这些在内的一连串事件，正痛切地伤害着王女的自尊。假如自己站在她的立场上，大概会同样地恼怒吧。
这片大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延续着北方诸国在文化上和军事上都比南方诸国占优势的历史。那一点优越感，如今也还残留在北方民族的身上。所谓『乡巴佬、落后国』的对南方的侮蔑，在他们意识的底部根深蒂固。
遭到歧视的南方诸国，又进而犯下歧视南方大陆的异教徒的愚行。
金发的征服民族，与黑发的被征服民族。北与南。贵族与平民。
所谓人类，是无论到了何处，都只能靠轻蔑他人才能守住自己的价值的生物。爱德华所相信的『万人平等』之类，终归不过是一纸空谈，塞尔吉抱有这样冰冷的人生观。
侯爵家的佣人们接连捧着豪华的银和玻璃餐具，走下楼梯。
本日的欢迎午餐，定了在这地下的洞窟中举行。中央那宽敞的大厅，原本是用作邀来国内外的红酒收购商人，召开试饮会的场所。
在挖通岩壁之下而成的槽里，烛台一大排地陈列开来，如梦似幻地将整个洞窟淡淡照亮。
和酒樽同样是以橡木为素材的大餐桌上，不仅供有好年份的最高级红酒和发酵中的出樽红酒*，还有经精心炮制的肉和菌类料理。精选出素材，活用其本身的风味的料理，是最与红酒相配的。
塞尔吉也是与爱德华不相上下，口味讲究的美食家。
希尔德加德公主身裹有光泽的糖果色日礼服。敞开的胸口上，衬有和插在薄红色的头发上的饰品一套的大钻石。她以无法想象是十五岁的成熟美貌，紧紧抓住了男人们的眼球。
相反，拉瓦雷伯爵夫人则是收紧胸襟的浓绿天鹅绒，明显是花了心机穿质朴的装束。即便如此那氤氲开来般的美丽是藏不住的。
用餐期间当中，希尔德加德和拉瓦雷伯爵夫妻进行了和睦的交谈。尤其是王女和缪德莉因为同是女性，似乎意气相投，聊得起劲。
——当然，融洽相处的样子只是表面。王女似乎对她抱有敌对心一事，缪德莉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敏感地看透场合的气氛的技巧，她被称为「社交界之花」可不是摆摆样子的。
收拾好餐后的冷点心和咖啡后，与之代替，明亮的油灯、纸、笔和墨水瓶被移了过来。
尤基斯的王女和克莱因国的二位首席国务大臣，现在开始要在此举行正式的会谈了。
「因为说要谈重要的事，我把王宫的记录员带来了。喂－，帕特里斯」
应爱德华的声音出现的，是总在大臣会议上大汗淋漓地做记录的青年文官。帕特里斯在这一阵子，被指摘出记录上疏漏很多，低落得厉害。
普兰公仍是首席大臣的那时候，大臣会议只会讨论已经决定好的事情，是无聊之地。然而，在大臣成员为之一新，除了提奥公外全员都是脑筋转得贼快的年轻人的如今，议程的进展太快了，把全员的发言准确无误地记录下来是极难的技术。
爱德华暗中担心着他的苦境。会议过了十五分钟左右时把话题脱线往意想不到的方向，也是算准记录员集中力用光了的时候，故意干的。
这一阵子，他甚至还带他四处走会成为政治舞台的现场，叫他记录当事者们的话。

言归正传，当其他的全部人退出地下的大厅时，文官帕特里斯就在餐桌旁边坐下手拿纸笔，提心吊胆地盯着三人的嘴边。
「所以，要谈的是？」
爱德华慢条斯理地把背靠在椅子上，看向塞尔吉。
「今天的会谈，是我拜托林德侯爵的」
希尔德加德用铃铛滚动般的声音回答后，把一通书状摆在桌上。「这是父王给我的委任状。作为下一次谷物交涉会议的准备阶段，予我以代表尤基斯进行商定的权限。……要检查内容吗？」
当然了，这是虚张声势。那什么叫委任状的东西根本不存在。
「不，不用了」
爱德华摇头。
「没有怀疑您的话的理由，殿下」
「那么开始谈吧」
「但如果您乐意的话，塞尔吉和我，也都可以使用尤基斯语」
「不用啦。我也有自信把克莱因语说得和母国语一样」
（不是比起想象中还要能干嘛。这扮乖公主）
塞尔吉一边装作无表情，内心就饶有趣味地旁观着。
迅速地润湿嘴唇后，王女以煞有介事的架势，取出了一张纸。
「来这里之前，我调查了克莱因的小麦市价。这数年来，克莱因国内的小麦每１歇尔从30索尔特推移至35索尔特。然而，在上次谷物交涉中，您突然，把对尤基斯的供售价格提到了40索尔特。是这样吧？」
爱德华斜眼瞥了坐在旁边的塞尔吉一眼，之后便重新转过去微笑道。
「是这样的」
「去年的收获量，我听说小麦·大麦都是良好。突然这么大幅度地提价，不是太横暴、太不合理了吗」
「因为下一年的小麦市价，就是要升高那么多」
「为何，明明说收获也还算好，却知道下一年的事呢」
「下一年，预测克莱因国内对小麦的需求有一成到二成的增长」
「需求增长？」
希尔德加德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纤细的手抓紧了椅子的双肘。「为什么。量克莱因的人口也没理由会突然增加吧」
爱德华变做了教成绩糟糕的学生的家庭教师似的那种淳淳教诲的口气。
「即使人口不增加，需求也是会增长的。克莱因在近年，进行了规模宏大的税制改革。废止曾经流向贵族的大量税收和特权，让一般市民也能宽绰起来。那结果，就是商人和农民当中正逐渐诞生富裕的中产阶级。当生活有了宽裕的时候，您认为人们最先会希望什么呢？」
希尔德加德公主以赌气的表情答道。「不知道」
「开始想吃起美味的面包来啦。迄今为止都吃着混麸皮的面包和加入大麦的面包的贫苦人们，能够不只在祝祭的日子，而是每日，吃上经磨面的又白又柔软的小麦面包。……不过我反倒会变得极想吃加入了坚硬的麸皮的面包就是啦—」
「那么，您是说民众富裕了所以小麦的需求增长，价格上升」
「就是如此。相应地，大麦应该会变得平稳」
「如果知道会如此，不是从中产层收更多的税金就好了么？买小麦的宽裕会消失，国库也会受惠啊」
「您所言似乎相当大胆，但假如做了这种事，其他产业便会为难。克莱因特产的芝士和红酒，都同样以税收充盈国库，不过现在的购买层，正从贵族移至平民啦」
爱德华风趣十足地单眼眨了眨。「您那靠红酒获得巨大收益的未来丈夫，也决不会赞成这个吧」
王女没有回答，以不高兴的调子继续说道。
「但是，您说假如我嫁到林德侯的身边，就会让出口往尤基斯的小麦安定在现在的市价不变？」
拉瓦雷伯爵缓缓地点头了。
「正确来说，与尤基斯缔结安全保障条约是条件。如果两国缔结了强有力的同盟关系，我国便不用惧怕他国的侵略，能够控制住没必要的军事费。相应地作为回报，会给您安定对尤基斯供售小麦的价格。以身为第二王女的您嫁入我国，作为同盟成立的证明」
「……作为若背弃就立即杀掉的人质？」
希尔德加德的绿眼睛伸出熊熊地燃起愤怒的火焰。爱德华莞尔，露出了抚慰般的笑容。
「如果在中世纪的话那还暂且不说，这种类似被害妄想的想法，对身体有害哦。殿下」
「看了克莱因日夜在战乱中的历史，会这么想也不奇怪啊」
爱德华听了这话变得一脸认真，短促地叹了口气。
「正因为曾日夜战乱，才不想再拿起矛剑第二次」
这番话的尖锐，让王女一下僵硬了身体。
「小麦，是我等克莱因最大的武器。是为了哪怕没有剑那样的刀刃，也能与其他强国对等地交锋的战力。这谷物交涉上，对我们而言拥有与战争同等的重量。恕我冒昧，这并不是像殿下这样稚嫩的贵人能够干预的场合」
爱德华看向时钟。「有什么其他问题？」
「……没有」
「那么，暂且告一段落吧」
伯爵站起，向盟友露出了笑脸。「你这，卖国奴」
给王女出主意的是塞尔吉这件事，已经露馅了。
「啊，帕特里斯，刚才那最后的失言，从记录削除吧」
爱德华说道「就此告辞」敬了一礼从大厅出去，记录员也手忙脚乱地收拾起纸和文具追在后面。
看着王女咬紧嘴唇不甘心的侧脸，塞尔吉耸了耸肩。
「所以，我说了吧。碰上那家伙，您这样的简简单单就会被他哄住了」
「……讨厌的家伙」
「在这一点上，完全同感」
「我想找办法，获得谈判的材料啊。抓住那家伙的弱点不可行吗？」
「弱点？」
塞尔吉喉底呵地响了一声。
「要是这么简单就能找到弱点，我也不用操心了」
「呵呵，果然」
希尔德加德露出了偶尔会出现的、把可爱的嘴角勾起半边的笑。「果然，您讨厌拉瓦雷伯吧。不，是恨到想杀了他」
「恨？」
塞尔吉托着腮，没有从王女那挑衅的眼睛别开目光。
「没有这种可能吧。我们两个人，是克莱因的正副首席大臣哦」
「可是只要没有他，你就能对这个国家为所欲为啦。他是你的眼中钉。对吧？」
王女站了起来，尊大地交叉双臂。这时候，从礼服探出来的胸口带着格外成熟的圆润。
「因为，我要是你的话，那种男人就最讨厌了。不知道客气，一心以为任谁都会喜欢他，还认定世界是围着自己转的那种人」
塞尔吉感到背脊上有打寒战般的**。
在希尔德加德身上，又发现一个与自己的共通点了。
总是要求自己做第一，在那余裕十足的外表之下，非常惧怕被比自己优秀的人打败。
然后，与这种纠结完全无缘的人——譬如说，像爱德华这种，不受任何拘束的自由阔达之人，他本能地疏远。
如同窥视进阴暗的镜面深处、与自己的镜像面对面一般的恐怖与快感。
「要是这样，您说又能怎么办？」
王女哼了声鼻子。
「我希望能不用嫁到这个国家，把谷物交涉引导向对我国有利的方向。你让那个碍眼的男人垮台，把所有的权力收为己物就好」
「原来如此。还有？」
「他的弱点，我想是他太太」
「伯爵夫人？」
「去诱惑缪德莉吧。在自己的领馆中的话，总会有办法的吧」
——啊啊，原来如此。
「是这么一回事吗」
「亲吻又好拥抱又好，总之就弄出既成事实，挑拨伯爵怀疑他太太就好啦。你这种程度的男人，瞄准女性根本不可能有失败的吧？」
「确实，不可能呢」
塞尔吉眯起眼睛，露出了见者皆冻结的残酷而美丽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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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好年份的最高级红酒和发酵中的出樽红酒」原文是「当たり年の最高級ワインや熟成中の樽出しワイン」。我不懂红酒，当たり年我查过是红酒中有些年份产的酒特别贵，然后熟成中の樽出しワイン我就完全不知道什么意思了，所以直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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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塞尔吉真的很有S的味道了
王女根本不知道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有多危险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