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吾往矣，莺燕未回，
翼折雨兮，奈之若何，
今吾梦回，远望当归。
朔风凛凛，终不离兮。”
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一切都没有答案。
……
边疆的战场上一片肃杀，秋风萧瑟，灯灭了一盏又一盏。
李元芳的魂灵立在云间，静静的 再回一次头，遥望着洛阳的方向。
阴司道，李将军你还是不必看了吧，如今一去，这人世间的风与云，花与草，人与物都与你我无干，还是早早过了这终山幻境，然后脱离这凡俗人世为好。
何谓终山幻境？
李元芳浅浅的蹙了眉，问道。
脚下的云朵绵延成轻柔的桥梁，阴司引着他前去，一边慢慢的讲。
终山取终结，了结之意，乃是你心中曾想念之人，心中曾挂牵之事，是念力构成的虚幻人世，你在其中，或许能了结一段公案。以此，便唤做终山幻境。
过了终山，才是阴世的黄泉路奈何桥。
终山一年，在现世便是一个时辰，现世给予你的，也只有一个时辰。
…………
又开始下雨了。
狄仁杰在路上匆匆的走着。两天前小孙子在外面玩耍的时候着了凉，给他开了药方却老是不肯吃药，嚷着要吃团圆坊的糖，说吃了药得噙着团圆坊的糖嘴里才没苦味。景辉他们又没在家，只好自己去给他买，没想到不仅没找到那团圆坊，还遇上了雨，真是苦了我老人家。虽这么想着，动作却丝毫不慢，微胖的身躯灵活的在小巷中穿梭，脚步倒是越发的快了。
青石街道上行色匆匆，雨渐渐下的大了，屋檐上滴滴答答的落下清凉的雨滴来，走不得了。
狄仁杰脚步便一转，躲在了茶庐檐下，望着烟雨朦胧，吐出一口浊气。
茶婆婆掀了浅色的布帘，微笑着叫他进来。
雨大了，快进来躲一躲。婆婆道，又转身去温着一壶酒。温热的黄米酒，狄仁杰开口叫婆婆不必麻烦，他不喝酒的。
“这不是给你温的，我也知道你是素来不喝的，我这就给你沏上好的茉莉花。”
茉莉花在暗沉沉的瓷壶中逸出幽幽的香气，一檐的雨色，小茶庐中的光影，黯黯的，像是旧画。
茶才沏好，轻垂的草帘之后，又转出一人，是个瘦削的年轻人，大概比景辉还要小上几岁，身材修长，气质温润。
硬朗如风，温润如玉。
不知怎的，狄仁杰对他有种说不出口的熟悉感。
婆婆看到他，笑眯眯的说道，“元芳啊，本来我自己去团圆坊拿就好了，但是我那小孙女老是不肯吃药，非要见她的元芳哥哥，还要让你每天跑一趟，真是麻烦了。”李元芳轻声说道，“婆婆这是哪里话，本来也没有几步路的，再说囡囡还小嘛，也很可爱，正好中午没什么事，就当散散步，也没什么麻不麻烦的。”
他声音清朗温润，轻轻淡淡的，略有些低沉，却带着含蓄润泽的质感。
说着，拿出一个纸包给婆婆，“婆婆，这是明天的玫瑰糖，您先拿着，我后天再来一趟，到时候囡囡应该快好了。”
这玫瑰糖是用麦芽糖和着刚做的蜜渍玫瑰拉丝做成的，金澈澈糖丝映着红晶晶玫瑰碎，玫瑰性温芳香，凉下来的糖丝儿甜脆清润。
婆婆笑眯眯的接过纸包，眉开眼笑的看着他，越看越高兴，“元芳啊，我记得你也得二十二了吧，有喜欢的姑娘吗？”

李元芳白皙的脸上腾的升起几朵红晕，尴尬的说道:“没，没有，啊不，有了，啊不，我的意思是不急，不急。”
狄仁杰在一旁看着，竟觉的他羞红的脸分外可爱。可婆婆好似没看出他的尴尬，只自顾自的说道:“你这样照顾婆婆，婆婆也得照顾照顾你。你也不小了，婆婆都帮你留意着呢，你自己也注意一下，喜欢上哪家姑娘尽管和婆婆说，婆婆马上帮你说道说道。这也就是我那丫头年纪太小，要是大上十岁，说什么也得抓住你啊。这下也不知道要便宜哪家姑娘了。”
李元芳的脸羞的通红，匆匆的和婆婆道了别，便想夺门而出。
“把钱拿上再走。”
婆婆急忙拉住他，又手忙脚乱的去翻铜钱，一时急了，铜钱撒了一地。狄仁杰和李元芳都帮着去拾。
一枚铜钱，李元芳一时没抓住，从手间叮当落了地，恰巧被狄仁杰接住了，便捧着递给了婆婆，却没曾想婆婆和元芳的声音叠在了一处，二人都朝狄仁杰说多谢。
红尘纷纭间，他的眼眸，同狄仁杰的目光，轻轻碰在了一处。
李元芳愣了愣，慌忙向他一点头，不知如何是好了。
心砰砰的跳，兔子竖了耳朵，长耳朵一起，又一落。
傻孩子。
元芳被婆婆一嗔，低下眸子去，又微微的笑了。
白皙的脸颊上带着些浅浅的红晕，平添几分温柔平易。
婆婆开了个小小的茶庐，不过将将能维持生计而已。将点心的钱推让一番。李元芳想了想，说，我平日里最喜欢吃婆婆包的荠菜馅饺子了，不如这样，等天晴了，您包上一笼等我，我肯定来。对了，婆婆的药酒我也惦记很长时间了，到时候一定要温上一壶啊。
狄仁杰也在一旁帮腔，婆婆搓了搓手，不好意思的应了。
雨越下越大，没有一丝要停的迹象。
一只花狗儿，跑过烟雨迷蒙的小巷子，远远叫了三两声，又住了。
李元芳看看外面，对狄仁杰说道，先生是要去团圆坊吗，正好我也要回去，不如一起罢。
狄仁杰略一思索，点点头，那就麻烦李先生了。
李元芳清亮的眸子似是暗淡了一瞬，狄先生不必如此客气，我把您当做长辈，您直接唤我元芳便好。黑漆漆的眼眸中满含期待。不知怎的，狄仁杰不忍心拒绝这个刚认识的青年，他对他总有种特别的情感，像，像孩子一样。
元芳，狄仁杰不自觉叫了出来，李元芳立刻高兴的眉眼弯弯，笑的像个孩子。
先生，我们走罢。李元芳很自然的走到门口，为狄仁杰撑上了伞。
握着伞的元芳，指骨秀长，睫羽柔软。看着李元芳安静的走在自己身畔，他一阵恍惚，觉的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李元芳穿着一身暗红的铠甲，笑着叫自己“大人”。狄仁杰赶紧晃了晃脑袋，把这个可笑的念头赶出了脑海。
“先生，怎么了？”李元芳很细心的发现了他的异常，狄仁杰摇摇头，“没什么，我们继续走吧。”
此时已过了饭点，团圆坊里也没几个人，李元芳便干脆把门插上了，带狄仁杰到了楼上。
他笑道:“先生难得来一次，不若试试我的手艺。”说罢便不由分说的把狄仁杰按在了座位上。
盛情难却。而且早就听说团圆坊的面是一绝，在镇上没有一家比的上。狄仁杰想着。何况他还没吃午饭。
当真是名不虚传。在刚看到那碗面的时候狄仁杰就忍不住暗赞。汤色素雅，面条晶莹剔透，放上几块嫩嫩的牛肉，再撒上一小撮黄澄澄姜末，翠莹莹葱丝，再点上几滴金黄麻油，一丁点儿的醋，一小撮香菜和胡椒，在清淡鲜香里又添了些小辣微辛。面条经过揉打，咬起来嚼劲十足，牛肉软嫩汤头鲜稠，滚在唇齿上柔柔的化开遍都是香润，葱丝姜末恰到好处的清新不腻口，也没杂味儿。才一入口，鲜美的滋味就让他赞叹不绝。
李元芳也不动筷子，只是坐在对面，一边慢慢的喝着酒，一边笑吟吟的看着他，间或看看炉上的一壶清茶。狄仁杰终于在面条将要见底的时候察觉到了这略带诡异的气氛。他干咳一声，“咳，那个，元芳，你怎么不吃啊？”李元芳笑笑，“我不喜欢吃面。”狄仁杰看了看李元芳面前一点都没动过的面，有些可惜的咂了咂嘴，李元芳眼底似乎有笑意，把碗推向对面，“先生若不嫌弃，就帮我解决掉吧。”狄仁杰仅仅犹豫了一小会儿，就把那碗面扒到了自己碗里，大义凛然的说，“既然如此，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帮你吃了，不然多浪费！”元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可真是有劳大……先生了。”

狄仁杰还未放下筷子，茶香便溢满了房间，略微带着清苦的幽逸。元芳适时的将杯子递了过去，素净的白瓷，边沿染着一抹淡扫似的莲青色。狄仁杰拿着杯子，在鼻端过了几过，香气温雅绕梁，苦涩之余带着清甜，慢嗅茶香，轻轻啜饮了一口，略一停舌，咽下后齿喉回甘，微微合目细品，感受着滚烫茶汤绕过舌尖，点点润入喉咙，半晌无语。
李元芳又端上来一碟糕点，“尝尝这个，这桂花糕是我特制的，配上茶吃特别的好。”白瓷的盘子里盛着桂花糕，一块一块晶莹剔透，栗粉揉进去，蒸出来带着如意的纹样，新出的一茬栗子，还带着一股清新的秋日味道。
狄仁杰拿着杯子，貌似不经意的问道:“李先生以前参过军吧？”李元芳毫不犹豫的点点头，“是啊，我十七八岁就参军了。”如此爽快的回答却让狄仁杰有种想吐血的感觉，难道不应该先问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吗，亏他攒了一肚子的话。狄仁杰气闷的想。
虽然狄仁杰能猜出他曾经参过军，不过他身上却没有那种征战之人的铁锈烟尘血腥衰颓味道，只有兰花书卷般的，清香而干净的气息。实在是不像杀伐之人。
所以在看到墙上挂的那把剑后，狄仁杰饶有兴趣的扬起眉，“元芳，你的剑法肯定很不错吧，不若展示一番，如何？”说完，他暗戳戳的撮了撮牙花，信心满满的等着看李元芳为难的表情，要报那“一箭之仇”。
可李元芳竟欣然应允“承蒙先生不弃。”
狄仁杰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柔和的青年竟也有一手好剑法，剑如走龙流云，铿然一声，鬓发掠过清风，一半因剑气而动，剑影光花缭乱之间，李元芳脸上的表情很专注，而且认真，眼眸宁定，却又隐含着凌厉，自己虽不懂剑法，但并不妨碍他知道这剑法的不凡。看不懂，也无法看透，狄仁杰很想知道，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舞完剑，李元芳微微有些气喘，面色有些难看，额上和鼻翼都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向狄仁杰抱了个拳“先生见笑了。”
狄仁杰有些疑惑，虽然这套剑法看起了是累了点，但也不至于这样子吧，难道，是旧伤？想到这，狄仁杰脸色有些阴沉，看到李元芳喝酒的时候，更是黑的如锅底一般，他一把夺过李元芳的酒杯，“身上有伤就别逞强，都这个样子了，还喝酒，嫌死的不够快吗！”李元芳一怔，马上反应过来，“小伤而已，没大碍得。”这话也就说说，狄仁杰并未相信，但他与李元芳相识还不到一天，也是没什么立场来干预他的。只好生硬的转移了话题。
只是气氛莫名有些尴尬，好在雨也停了，狄仁杰便迫不及待的提出了告辞。李元芳把他送到店门口，正要离开的时候，转过身试探的问了一句，“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李元芳猝然抬起头，眼眸中闪过一抹说不清的颜色，似是惊喜，又似追忆，又似委屈。
最终，他还是低下了头，淡淡的说道“没有，我们从未见过。”
狄仁杰似乎有些失望，“我住在东明街，你以后要是伤口疼，可以去找我给你扎几针，只是千万别喝酒了。”
李元芳不置可否，只是默念了一遍东明街的名字，一字一字的认真说道，“东明街，我一定去。”
听开茶庐的婆婆说，李元芳来了有一段时日了，只是没人知道他为何而来，问他，便说是在外累了，在终山长住一回。总之，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
狄仁杰这么想着，咬了一口手中的点心。
唔，太阳要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