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长得很漂亮，可惜，已经死了。
她死的时候，年方二八。有一双秋波婉转的眼眸，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
她是被掐死的，脖子上的掐痕很完整。上头是两个小手印，紫得发黑。
她那秋波婉转的眼眸不再熠熠生辉，变得呆板无光，好像要从眼眶中泵出来，凸起的弧度，就像鱼缸中的金鱼眼。
丑得有些不能看。
她是被鬼掐死，一个小鬼。
谢衍到如今也不明白，那小鬼为何要弄死她。
但其实这件事情不是太重要，她现在，也是一只鬼。
她亲眼看着父母趴在她的尸首上痛哭流涕。
但她什么也不能做。
鬼，存于世间，却已非世间之魂，都是要往阎罗殿去的。
得往生。
她听附近的老鬼说，死后过了头七，勾魂使便要来寻了，若有未完成之愿，便要找个蔽阴阳的的界地躲起来……
谢衍问老鬼，你有何愿，老鬼只是笑……不曾回答她
她也没细问，她枉死，却没有未了之事。
父母膝下儿女众多，不缺她这么一个。
她是个凉薄的人，有些无情，有些无谓，有些随遇而安。
头七那天，她就坐在灵堂外的大榕树上。
长长的榕树须，垂落在肩上，她没有感觉。
剥离了肉身，也就没有了五感。
她的母亲在哭，哭声飘出很远，嘤嘤切切……
头七呀，可以和家里人搭话的最后一次机会。
她看着母亲憔悴的脸庞，突然想说些什么，近到棺椁前，又停下了。
棺材板还没盖上，她看着自己苍白的脸，觉得真是难看……
又看了看母亲，想伸手摸她的脸，又缩了回来。
她恶作剧的想，如果她现在进了自己的肉身，明日十里八乡会不会传出谢家诈尸的异闻。
可她什么也没有做，就是静静站在那里……

这一夜，冷得有些出奇。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躲进了角落里，她只是个新鬼，见不得光。
附近的老鬼来看她了，他大咧咧的走在太阳底下，没有影子。他朝她咧嘴笑，露出一口黄牙。
老鬼说他是她们家的远亲，隔壁小镇周家的祖宗，不知真假。
她觉得老鬼很怪，老鬼喜欢走路，不喜欢飘，鬼走路和人走路不一样。
鬼走路非常快，几乎是一眨眼便没了踪迹，但总没飘来得快。
可老鬼从来不飘，就好像不会飘一样。
老鬼还没来到她身前，便冲她喊道:“细伢子，姥爷带你去避阎王爷啦”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老鬼，老鬼总以她姥爷自居，还说屈了辈数，他说的话，有时总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为何要避？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盘旋着，未经意间便传了出去。这又是老鬼的一个奇怪之处了
鬼与鬼之间，是不用说话的，他们都是魂体，魂念斗转，便可知对方的意思。
可老鬼爱说话，说话的时候，还会喷唾沫星子。
老鬼听得她的意思，眼睛就瞪圆了，骨碌碌地转。
“细伢子，不是姥爷说你呀，这人还没当几天，就想去往生台排个几百年呀”

“留在世上，要干嘛”她不解，留在世上，亦不过是一只孤魂野鬼罢了，往生台等几百年，留在世间，便可短了投胎日吗。
老鬼嘻嘻笑，“人有人道，仙有仙道，鬼，自然也有鬼道。
往生台若待几百年，便是修了鬼道，也有些功法了，何必浪费呢”
谢衍抬头看他，这是劝她修道。
她转了转脖子，骨头发出咯咯咯的声响。那是因为她的脖子在死前已经断了，死后也有后遗症。
“可我，只想做人”

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觉得老鬼的脸色变了，变得有些怪异。
她觉得那是看要死的人的眼神，虽然她已经死了。
悲悯，可怜，可惜。那种情绪有些明显。
明显到谢衍觉得刺眼。
老鬼静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我不逼你，但你总归会知道，有些事，不是你想得那般简单”
说罢，老鬼就像被风吹散般，消失不见……只留下那话语尾音。
还在谢衍耳边弥留。
子时，勾魂使会来，谢衍又坐在了大榕树上。
老鬼的话，让她有点儿于心不安，不简单，是什么不简单。
难道连去黄泉路，也像世间贪商逃税般，要找个后门，要贿赂，要银兩，就像志怪小说里头说的，鬼神也是贪财身。
她觉得复杂，不敢多想。便数起了树上的叶子。
她觉得这个是最能打发时间的，别的她也做不了

传闻勾魂使来的时候，会有阴风阵阵，镣铐鬼魂的锁链会铛铛作响，因为那镣铐用的是阴铁，很冷，很冰，冰到可以冻住鬼魂，让他们呆呆愣愣无力反抗。
传闻，勾魂使很丑，有着血盆大口，獠牙深长。
但传闻之所以是传闻，便因为它多是不实的

恍惚间，谢衍感觉有人在摸她的脚，她突然不敢动了，那人的手很冰，很硬，她怕一动会引来祸端。
她可是一只鬼，能摸到鬼的，只有鬼。
这是勾魂使吗，可他在干嘛。那手冷得她心底都在打颤。
她想开口，却发现喉咙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呀呀呀的，像是竹子被压弯的颤音……

就在那一瞬间，整个世界安静了，刚才还此起彼伏的嚎叫，都消音了一般，她觉得很安静，安静到她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但那是错觉，鬼是不会呼吸的……
有人说话了，那声音像金铁戈击般响亮……
谢衍只听那人道“谢家女，年十六，枉死，道德功三十，恶业无”
谢衍想，这便是要来收她了，她突然不紧张了……
她听到了镣铐的撞击声，她好整以暇等着勾魂使将她的手拷上

突然黑雾中现出了一双大眼，那眼睛真亮，红通通的，就像两只造型别致的红灯笼。红灯笼在飘……
她不能说话，此时也动不了……
她看见那灯笼离自己越来越近，那眼中的光芒，刺开了黑雾……
她看到，那眼睛的主人，是一个怪物，那是一只巨大的狗，它有着狗的头，人的身体，身体上却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皮毛。
谢衍眼皮一翻，又朝下望去，借着那狗眼的光，她终于看清了抓住她腿的人的模样。
那分明是个又瘦又小的尖细脸模样。
矮瘦而猥琐，正是因为矮，才会抓着她的脚。
而不是手……

那个矮瘦人，他在笑。
他的嘴唇像薄薄两片皮，你说不好那算不算是嘴唇，那人笑起来的时候，便绷成了两根红细线，倒像画上去的，瞧着便滑稽。
可谢衍却不觉得有趣，矮瘦人，有嘴，无牙……
那大笑张开的嘴里面，黑幽幽的，什么也没有……

他的手很黑，很瘦，酱卤过的鸡爪子也不能比他更露骨。
谢衍突然觉得胃里一阵恶心，翻滚。
阎罗王眼睛一定不好，便是凶神恶煞的庙中供像，也比这矮瘦个子的勾魂使来得顺眼。

咕咕咕……咕咕咕……
矮瘦人的肚皮在打鼓，他的手突然收了回去。
细细的眼睛不再盯着谢衍看，反而回头看着狗头人。
狗头人发声了，竟然是个女声。
“你磨蹭个什么，快快收了她去，回地府交差”
娇婉如黄莺，听着倒比镇里那戏班子的旦角还要媚上三分。
若只听其音，必会以为是个俏佳人。
谢衍觉得自己很倒霉，因为她不但听到了声音，还瞧见了人。
狗头人身，又生的巨狂。
反差之大，令人倒觉得滑稽可笑了……

“她不行，她不行，我肚子在叫呀，在叫呀”矮瘦人吱吱嘎嘎的反复那两句。
矮瘦人手已经收回去了，谢衍觉得自个儿能动了，浑身冰僵之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她的心却沉了下去，蹙着眉，面上看着十分忧虑。
不行，什么不行。
谢衍不懂，她想起了那个老鬼说的那句话……
她本想开口，却听狗头人又道“晦气”

狗头人风姿摇曳地走向谢衍。
谢衍看着她的狗头上两个耳朵，一抖一抖的。
狗有尾巴，她也有，那尾巴垂地，不满的甩来甩去
她的手伸了出来，在谢衍的注目下，突然拉长，快如闪电。
谢衍觉得她骨头断裂的脖子被那只毛茸茸的狗手缠了好几圈……
狗手越收越紧，将谢衍的脖子勒细了不少……
如果谢衍是个人的话，她现在一定已经窒息而亡了……
不过幸好她是个死人，她只是觉得这样子很难看……
她眨巴眨巴眼睛，对此云里雾里。
狗头人垂下头，又斜了她一眼，对矮瘦人道“这是个废魂，畜牲道也进不去”
矮瘦人闻言跳了起来，脚底像是装了跳板，上窜下窜。

“走走走，走走走”矮瘦人又在叫了，叫声越来越尖刻。
谢衍的眼前又是一黑，她的头向右一歪，歪出一个诡异的幅度……
狗头人的手刹那间消失了
那双红灯笼眼睛也不见了……
呼啸的风声抚摸她的身躯。
黑雾翻滚个不停，她被这望不到边际浓雾所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