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匹毛色油亮的马却并没有听我话的意思，甩一甩头，很不给面子，前蹄还是跟底下的土过不去，和一旁安安静静在已经半秃的地上啃草的小母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常以为，人和坐骑之间有种很玄妙的联系，所以一匹不听话的马也可能毁掉原本愉快的一天，或许我该换上一匹，防患于未然，但年轻人的好胜心又不允许，在一口畜生面前投降。耐着性子安抚它，直到它又从鼻腔里发出声响，抬头望过去，是她啊。我想笑一笑，却也不大清楚，自己到底笑了没有，如果笑了，大概很僵，要么就是很傻。）
是我来早了。
（牵过白色母马的缰绳，拉它往前来几步，将缰绳朝她递过去。）

（春天，马场的草还没像入夏后那样的茂盛，绿里透些黄，被马蹄踏得多些的地方，斑驳着露出泥土，前几日淅淅沥沥的雨淋过，空气中尽是青草苏生的气息。看她跨上马背，确如她自个儿所说的，算不上娴熟，但也不是全没碰过马，那匹母马温顺的慢性子，倒是选对了。抬头看她一眼，日光把她的头发照出金灿灿的亮，见她坐稳了，翻身上马。）
嗯，常骑。
（骑射是祖宗传下来的功夫，入宫时有师父看着，出宫了也不敢偏废，一夹马，黑马不情愿地哼上一声，还是慢吞吞地往前挪起了步子，目光再她身上，确切地说，是在那匹小母马身上。）
你慢点儿。

（人喜欢春时的菜，春时的茶，图这一年一度的新鲜，看来马也一样，那匹白马看着乖觉，可啃着了美味依然挪不动脚，直到她拍了两下，才稍抬起低垂的头颈，往前迈去。骑在前面，和她两步的距离，回头望去，等视线里的马肩一上一下的起伏渐渐稳定，也才放心。回过目光来往前看，这会儿马场人并不多，远处稀稀拉拉几点人影，再往前有山岳与长城，平素以为骑马最快意处是尽兴扬鞭，听见马蹄声，听见风声，但今天，却觉得这样慢悠悠地晃荡，也很愉快了，稍收缰绳让坐骑停上一步，再看她。）
不熟的马，摸不准脾气，还是小心点。
（然后胯下的黑马就不满地耸动着肩膀，给我的话做了一个生动的注释。）

（两匹马并肩而行时，转头望她一眼，便被她眉眼间的笑意耀得一愣，仿佛天上悬的那一轮，不是太阳。明明并不熟习骑马，两三成的功夫，偏偏有十成的意气风发，该配长河落日的大漠、天苍野茫的草原，或江南绿杨下一条春雨才洗过的栈道，而不是这一座寻常的、京郊的马场。）
（冲她点点头，等她乘马跑出去几步，再夹马肚，嘴上也驱那黑马往前，坐骑还是一如既往的倔强，小步子踏的依然安闲，等鞭子落到身上，才不情不愿地撒开了蹄子。往前跑了一小阵，马也越来越快，仍在她后边儿几步处跟着，看她微松的头发，还像天桥那天一样，在日光下金灿灿地亮着，戴着光的冠冕。）
请叫我，少女运河。

（在她后边儿跟着，看马儿越跑越快，虽是现下是稳稳当当的，但撒起欢儿来未必不出意外，见她又一扬鞭，正欲出声止住，念她跑马前说的那一句，再认个输。平时认输是件让人顶不如意的事情，现在却这样容易。然而马不遂人愿，黑马当是明白停下来是不行的，便擅自偏了路线，本一路向北地跑着，猛然扭头往西去，好像以为它是匹塞外的野马，背上从未驮着个人。稳住了，手上收着缰绳，马镫踢它，无暇去管脑袋后头的她了。）
（人和马片刻的角力后，还是黑马先败下阵来。掉转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人立的母马。）
（这回是对胯下桀骜的黑马真的发了火，马仿佛也有所察觉，乖乖地赶到她身边。幸而那边儿马已前蹄落地，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似的垂下脑袋，于是我也像做错了事，一半焦急，一半愧疚地，提高了声调。）
你没事吧？

（很久以后，当我有了足够从容的时间和足够安闲的心境，回想起这段年少岁月中的种种欢喜与种种忧愁，种种滑稽与种种荒唐，我会把这一幕构建得足够美好：东方倦倦的春阳投下暖暖的光，在她微仰的脸上，照着她青春饱满的面颊，照着她微颤的长睫毛，也照着长睫毛底下，她的眼睛，那颗沙子被自动地省略了，只有她的眼睛，清而亮。而实际情况如何，当下和她一样，为了一粒沙而慌张的我是无法知道了，只道。）
你睁好眼睛，别乱动。
（因毫无经验而有些忐忑地，往她红红的眼睛里吹了几口气，看她的表情似乎依然不见好转，只好凑得更近些，我发誓，至少在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并没有任何心猿意马的多想。）
好点了没？

（吹气的时候，眼光一直游移在不远处的草尖上，风一吹过，它们就颤颤巍巍地左右摇动起来，而她还是没吭声，只好低下头来再一次审视她眼睛的情形。乍一看是单纯的放心，她已没有了方才睁大眼睛的勉强与艰难，然后却被另一种神秘的力量定在了原地，她看着我，我看着她，第一次这样的近，能数得清她长长的睫毛，也能看见她眼里的我，脸在变红。等她一把推过来，如梦初醒而很尴尬地，别过了脸，伸手在耳根子后头抹了抹，好像这样就能擦除些什么，清了声喉咙。）
没事了吧？
（站直了，和刚才一样的手足无措，在母马的鬃毛上毫无意义地捋了几把，又敲了敲它方才险些造出大麻烦来的背脊，正一正皮囊的位置，这一切，不过是想有点事做。）
回去吧。

（原本宁静而正常的一切因为小小的插曲而脱了轨，心怀的坦荡连同骑马的兴致一起，消散得无影无踪。对她不明所以的道歉，也只含混地应答着。）
没事。
（然后两个人牵马回程，一路无话。或许是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和身边人难以言说的心情，连那匹不羁的黑马都乖顺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再也不胡作非为，然而这已并没有什么用。这一路似乎走了很久，回到马棚边时，她家丫鬟的瓜子皮已落了一地，手中则空空如也。马场之上，除了这一小堆瓜子壳，似乎也没有任何的变化，依旧是春风吹拂，青草拔节，马驹相逐，万物生长。）
（道别之后，我才想起，我忘了一件最基本也最要紧的事：我还是没有问她的名字。这一段叫人抓耳挠腮的后悔，就要持续到某个仲夏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