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
12月，大雪封山。
其实在一个多月前，通过山脉北麓的所有公路就都已经封闭了。每年从飘下第一片雪花，到冰雪、严寒与霜冻覆盖整片土地，笼罩这绵延数千公里的山脉，仅仅需要短短的一周。河流结冰或是干涸，铺满卵石的宽阔河床很快又被大雪掩埋，而只有到明年3月，山雪消融成滚滚春水流淌而下，这条河才会奔腾如昔。
在这几个月间，没有谁能走进这座山，也没有谁能走出这座山。
鸟群迁徙，野兽冬眠，灰狼游荡在幽暗的森林中，因猎物匮乏而形销骨立。
狼与暴风雪，是罗仅仅需要提防的两样东西。他的居所在森林外缘，离最近的村庄也有将近20公里。这是一座木质骨架的房子，以柴油为发电的原料，可以自己供电，房子后搭建了简单的仓库，地板下面还有地窖，这里储存的物资足够罗独自度过漫长的冬天。
除了风雪肆虐的日子，罗会在白天外出，享受阳光朗照、微风吹拂的好天气，当然他不会走太远——这里的白昼很短暂，他必须在天黑前回到他的房子。冬天的森林是肃穆而静谧的，厚厚的松针与落叶上铺着一层更厚的积雪，有时能听见一两声干脆的巨响，那是不堪重负的枝条被雪压断的声音。更多的时候，这里悄无声息，太阳透过树木在雪地上投下闪耀而斑驳的光影，如同一地细碎的金子。

这座山有完全适宜的条件，可以建起一座座度假酒店和豪华别墅，一年四季里人们都会蜂拥而至，夏天来这儿避暑，冬天来这儿滑雪。一部分的原始森林会从这里消失，随之而去的是萦绕这片土地数百年甚至更长久的宁静，与贫穷。
事实上，山脉的南麓已经进行了这样的开发，罗可以想象那里的喧闹与欢乐——一种与他现在身处着的孤独和安静完全不同的氛围。而他此刻正向森林更深处走去，他避开了那些枯黄而低矮的树丛，纠缠的荆棘会刮破他的羽绒外套，在他的毛靴上挂满倒刺。
临近正午的时候，他才走出森林——当然他无法完整地穿过整片原始森林，他只是沿着边缘依山势上行，而略往深处可以缩短路径。现在他站上了雪山的更高处，隔着护目镜厚厚的镜片，他能看见山下隐约的村落和模糊的炊烟。
他出生在那其中的某一座房子里，记忆里童年的大多数时光都与结满霜花的玻璃、狂风中吱吱作响的窗户、火光微弱的壁炉和手指皴裂的创痛相关联，他总是待在那间阴暗，狭小的房间里，照顾重病在床的父母，守望外面的风雪——现在想来，那可能是一种在这偏僻而幽闭的村庄代代相传的疾病，但当时他把病因完全地归咎于极北之地的严寒、阴冷、潮湿与逼仄，尤其在父母去世之后，他认为自己再没有必要忍受这里了，却没有想到如今他还会与雪山重逢。

罗离开这里时，他刚刚安葬好父母。那时的他怀着某种极为复杂的情感——留恋、决绝、悲痛、憎恶，到今天都很难说清。理所当然地，他去了一个与雪山截然不同的南方海滨城市，他以为雷雨、台风、刺耳的汽笛声和挥之不去的暑气可以带走雪山在他身上留下的霜冻与冰凌。
他尽情拥抱这座城市，他的皮肤晒出小麦的颜色，他戴上金色的耳环，看着自己的手臂被渐渐纹上越来越复杂的青色花纹，他流连于每一个喧哗而迷乱的夜晚，给自己镀上玩世不恭、放任自流的外壳。因此他想，基德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时候一定觉得他是一个被城市文明严重异化的人。
基德留给罗的第一印象也不算太好。那是在一个冬天——这座城市的冬天对罗来说也几乎是温暖的。海在冬天变成了灰色，天空低沉而阴霾，罗和夏其、佩金，他新结交的朋友，在海上骑摩托艇。夏其和佩金提前给罗送了圣诞礼物——一只巨大的白色北极熊毛绒玩具。罗恰好不想把它寄存在岸上，于是罗在驾驶快艇的时候，前面还坐着一只一人多高的玩具。隔着弥漫的水汽、冰凉的浪花，罗看见岸上站着一个人正冲他咧嘴大笑。罗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人怪异的扮相——即便后来他已经习惯了，他也坚定地认为那样的着装可笑而不合时宜。那是一个留着一头炸开的红发的人，在这样一个至多算是凉爽的日子里，他却穿了一件长长的红色皮草大衣，你能隐约看见他手上夸张的黑色甲彩和闪光的金色镯子。没错，他就是基德。显然他是被罗抱着白熊骑摩托艇的动作逗乐了，而罗也毫不犹豫地对这满脸傻笑的家伙比了个中指。
最开始的时候，罗和基德每一次遇见都是在海边，而几乎每一次都像最初的这次一样，明明不那么愉快而又令人莫名喜悦。

就先这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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