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梅雨季节来临时,我被病痛折磨得几乎睁不开眼。
干净整洁的屋里此时却满是消毒药水和止痛药的厚重苦味,沉积在我的心头作了毒瘤已久。怎么说,那味,很涩苦,道不言,理不清。
我模模糊糊的记得那窗外的火红色的凤凰木开得应该是极好,枝桠参差向天,皎洁的朗朗明月亮得刺目。
而关于那繁华的H市的消息,往往只能在那黝黑的小盒子里能听到,柔软细腻的女声,悦耳动听。可惜后来,那小盒子被孙儿赵温拿出去玩,一不小心给摔坏了,我便再也没听到过任何一个H市的消息。
他今年刚上二年级。
温温时常好心强烈要求他的母亲,自己尝试的给我煎药,可手法却不成熟。这呆在灶房的半日时间里,他专心致志的地拿着蒲扇扇火煎药,可惜最后还是煎过了头。
而这自然是被他母亲好好的骂了一顿。
他觉得委屈。
“爷爷,爷爷。温温不是故意的,这,这,这还能喝吗?不要生温温的气好不好。”他每次都是被他母亲批评的灰头土脸,对着我,头埋得低低的,像个刚出生就受了挨打的孩子一样,偷偷哭得眼圈红通通的。
我怎么生气。
他年龄还小得很,自然是不会晓得我这一味药,要怎么煮,怎么煎才是好。
就像有些人,有些事,过了头,再不回来。
02.
温温的母亲叫李慧,照老伴说,是个好儿媳。
我常年卧病,每晚都在想自己还能不能撑过这一天,连我儿子的婚礼那一日也是坚持到最后一刻,还是疾病上头入了医院打点滴,就连得亲戚们笑中也带了几分讥讽:“哟难得娶个媳你赵老也病怏怏这不真病还是嫌弃你这好媳妇呵。”
我儿子一向看中面子这事。于是那一晚,头一次愤愤地站在病床前指着我枯瘦的鼻头,骂声闹得大,牵连得隔壁房常常一睡不醒的朋友老郑也是爬起来阻止我儿子闹腾,好言好语才给劝回了家。
“老赵啊,你儿定不是故意的,你千万别生他气。唉,说那么什么年轻人气盛,哪像我们,都老到快不行了,说不定下一秒闭了眼,就不知道明天的太阳长得什么样了。”
老郑优哉游哉的抽了根烟,吐着浓重的烟圈,略沧桑的说道。
“你少抽点。”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头真不知是什么滋味了。
老郑是个阿兹海默症患者,发病前几个月记性是越来越差,严重的头一天真正患上病的时候,两眼直发白,全然不认识自己的女儿,总以为是个陌生人,还大声嚷着让他女儿赶紧出了这个家,否则要报警。
我曾见过他女儿,海外留学归来的博士生。这本该是她年纪里活得最开心的时候,却生生整日呆在外头抽泣愣着瞧自己的父亲抽着一根又一根烟。
她的母亲早逝,她就这么一个亲人。
记得那一天,照顾他的护士,头一次给他煮了水饺尝尝鲜。
他愣着望着眼前这一盘热腾腾的韭菜水饺,竟然是伸手就把水饺匆匆地塞进了自己病服的口袋里,护士想要阻止,却被他粗暴地赶走。
“老郑,你这是干嘛啊。”我听到隔壁吵得很,以为是老郑又跟谁吵了架,打碎了什么东西,吓得连忙赶过去。
可我见他却是又抓起一把水饺放进口袋里,一双沧海桑田的薄眼,有些呆木望向兹兹声响的黑白老旧电视机。
“我闺女最喜欢吃韭菜水饺了,我舍不得。”
而她的女儿正好坐在门口,或许是因为听到了这些话,所以才两眼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不可言说的难言之隐。
但我知道,她一定心碎得惨了。
……
而一个时辰后,我真的没料到儿媳竟然会来看我这个药罐子父亲。
对新人来说最高兴的新婚之夜,却生生被我闹僵。于是我原以为,这辈子,我儿子和儿媳会恨极了我。因为我这个老头,不仅破坏他们的生活,也连累了这个家庭一笔昂贵的医药费用。
她很高挑,一对秀丽的远山眉。笑起来很恬静,说话温温和和,全然和我那有些冲动的儿子差得很多。
他命好,娶了这样媳妇,该高兴。却可笑我这个父亲,什么都没给他,白白只给了他一张从医院下达的医药费。
她说话的样子,轻描淡写,却满是孝心和坦诚。
和她真像。
喟然三四十多年前的年少青春,转眼一过,黑发成了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