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
决心已定,我就开始启动对刘贺的废黜程序。
我跟车骑将军张安世(也是我提拔的)妥善商议之后,就让田延年把我的计划告知了丞相杨敞,准备让他率领群臣响应我的提议。杨敞这人本来就有点懦弱,一听说要废黜皇帝,吓得大汗淋漓,说不出话。要不是他的夫人替他表态说“一定遵奉大将军的命令”,我很可能会考虑把他撤掉。事后田延年对我说,他是故意离开了一会儿,好让他们夫妻商量商量。果然,他一离席,聪明的杨敞夫人就从厢房匆匆跑出来,数落她丈夫:“这是国家大事,如今大将军心意已决,才会派九卿(田延年的官阶)前来知会你,你要是不赶紧答应,与大将军同心,还在这迟疑不决,第一个被砍头的就是你!”
元平元年六月二十八日,也就是昌邑王刘贺被我拥上帝座的二十七天后,我召集了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等朝臣在未央宫举行会议,准备把刘贺废了。我扫了群臣一眼,说:“昌邑王德行昏乱,恐怕会危及社稷,你们说,该怎么办?”
不出我所料,我话音刚落,大殿上的衮衮诸公们顿时吓得面无人色。他们相互交换着惊慌的眼神,支支吾吾,没人敢开口说一个字。我朝田延年使了个眼色。这时的田延年已经被我提拔为给事中。他离开座席,立于殿中,以手按剑,高声说:“先帝托孤于将军,寄天下于将军,是因为将军忠诚贤能,能够安定刘氏天下。可自从昌邑王即位后,民怨沸腾,社稷将倾,倘若因此而断送汉室宗庙,将军即便以死谢罪,又以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今日之议,应当立决,群臣中倘若有人迟疑拖延,议而不决,就让臣用手中之剑将他斩了!”
田延年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掷地有声,让我很满意。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还是要做做姿态。我长叹了一声,说:“诸位大臣对我心怀谴责是对的,而今天下汹汹、社稷不宁,我霍光难辞其咎!”
本来听到田延年的那番恐吓之辞,群臣早已吓破了胆,现在又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顿时全部离席,向我跪地叩首,异口同声地说:“万姓之命,在于将军!惟大将军之命是从!”
我颔首不语。心里说——此时此刻,谁敢说我不是国之栋梁!?
当天我就率领群臣觐见了上官太后——我那年仅十五岁的外孙女。我向她详细陈述了朝野上下对昌邑王的公愤,并说明了废黜之意。此时刘贺刚刚依例朝见完太后,正从长乐宫返回未央宫温室殿。太后立刻驾临未央宫的承明殿,下令各宫门守卫一律不准昌邑群臣进入未央宫。而我则赶在刘贺之前进入了温室殿,在那等着他。当刘贺领着他那帮爪牙悠哉悠哉地回到宫门前时,宦官们封锁了各道宫门,只让刘贺进入,把他的手下全挡在了外面。刘贺看见了我,警觉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最后一次跪在他面前,说:“皇太后有诏,昌邑群臣一概不得入宫。”
刘贺依旧傲慢地瞥了我一眼,拿着腔调说:“慢点来嘛!何必搞得如此吓人?”
真是无可救药!我在心里说,抓紧时间最后嚣张一把吧,待会儿就有你哭的。
我立即下令把昌邑群臣全部驱赶到了金马门外,又命车骑将军张安世率禁卫骑兵逮捕了他们,一个不少地扔进了诏狱。然后我吩咐那些侍中和宦官们严密看守刘贺,我说:“小心看着他!万一他突然死了或是自杀,我就有负天下、背上了弑君的骂名。”
当我做完这一切,愚蠢的刘贺居然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下场,仍然对左右叫嚣说:“我那些旧臣犯了什么罪,大将军要把他们全都逮捕!?”
片刻之后,太后召见他的诏令就到了。刘贺至此才有了一丝恐惧,他说:“我有何罪?太后要召见我?”
你有何罪?我在心里冷笑,愚蠢、傲慢、荒淫、嚣张、结党营私、自行其是、不守法度、不纳诤谏……如此种种,哪一条不是罪!?
这场废黜行动至此已经接近尾声,剩下来的,无非是走走过场而已。
刘贺被带到了承明殿,跪在太后面前听诏。尚书令高声宣读了我和杨敞、张安世等三十六位大臣联名弹劾昌邑王的奏章,其中备举了他的斑斑劣迹和种种罪状,最后的结论只有两个字——当废!
我说过,要让一个人当不了皇帝,理由随便找都有。
当然,他最大的那条罪状在奏章中是不能提及的——那就是他严重触犯了我的权威而又不思悔改!
宣完奏章,太后朗声下诏。就一个字——“可!”
我听见我孙女清脆的声音中仍然有一丝稚气未脱。可在此刻的大汉帝国,她的声音却象征着帝国的尊严,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昌邑王刘贺的二十七日天子梦就在这一个字中彻底终结。
我让刘贺站起来,然后再跪下去,行礼接受诏令。
那一刻,我看见刘贺的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惶惑和恐惧。也只有在那一刻,我才想起,其实他还只是个孩子——就像我的外孙女、堂堂大汉帝国的皇太后也不过只是个孩子一样。
可他们稚嫩的双肩却往往要撑起一个帝国赋予他们的重量,然后不知何时,又忽然会被卸掉。在命运的翻掌之间,一面是生命中的难以承受之重,另一面顷刻就是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轻。或许在你们看来,这有点残忍。可这就是现实——这就是我们所属的这个时代无所逃避的游戏规则。无论我个人如何看待它,首先我必须得遵循它。我可以在这个规则里最大限度地发挥我的个人才智和主动权。可是,我仍然溢不出规则之外。就此而言,我并不比昌邑王刘贺和我的孙女上官太后更为幸运。如果有人告诉我这个规则还将在我们身后延续达两千年之久,我可能会表示惊骇。同时也会对两千年之后的你们说一声:设计一个好的游戏规则是何等重要。因为它事关你们的幸福。
每一个人的幸福。
至于说什么才算是好的规则,很抱歉,我不知道。它可能需要你们每一个人去付诸思考,同时有所行动。一旦你们这么做了,就算没找到最好的,应该也能找到一个最不坏的。
两千年后的你们,难道不能比我们聪明一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