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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行健前期实验戏剧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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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觉的理论探求
高行健被称为中国当代最有学者气质的戏剧家。[1] 指的是他不仅沈迷於戏剧实验写作,也同样热衷於理论发言。在整个80年代裏,他引人注目地始终以实践和理论“两条腿走路”,趟出一条戏剧现代化的路子。按常理,作为一个戏剧家,作品出来摆在那儿,应该足以说明一切,据说存在主义哲学家之所以都兼为作家就是因为在他们看来作品能更方便直观地寓示著理论所难以言明的道理。可没有一个剧作家像高行健那样不厌其烦、苦口婆心地为他的作品大费口舌,用论文、用专著、用创作随笔、用对谈录、用通信、用演出说明与建议,去争辩、解释。何以如此?最直观的原因当然是高行健戏剧观的先锋性、超前性、探索性和他本人的理性气质。以一个外国文学出身,对西方现代派思潮与作品见识较广,而又不满於中国戏剧现状的作家,高行健有太强烈的创新、建设的冲动。他并不是一个高产作家,但每一部剧作和小说作品,都有夺目的新变。他又不是依靠无意识、非理性地探索,而是每一部作品都有明确的目标和成型的理论设计为基础,而那些理论文字就是其目标和设计的说明书,作为先锋作品与旧戏剧的巨大断裂的弥合者,当然大有存在的必要。另一方面,也是特定的文化语境使然。众所周知,高是在80年代初期冷暖难测的文艺环境裏开始他的艺术探索的,每一出戏出台,都引来激烈的争议,《车站》还未公演,就有棍棒交加的“三英战吕布”,《野人》刚上演,便有气势逼人的《〈野人〉五问》。裹挟在争论的激流中,他不能不再三地为自己的作品的合理性寻找根据与理由,有时是在平等的探讨中发言,有时则处於不利地位(吴祖光曾为《车站》讨论中高行健的缺席大感遗憾,见《高行健戏剧集》吴序,群众出版社1985,第5页。)这时就不得不事先估计到可能招致的诘难,并作出理论应对。不管怎麽说,高行健是新时期中国文学、戏剧现代化启蒙队伍中至关重要的一员,而且他完全可以说是“不屈不挠”地承当和完成这一筚路蓝缕之功的。
“现代派”之所以被视若洪水猛兽,是因为当时的文学观念还没有摆脱旧模式的桎梏,一种主要是以社会功能的“积极性”为主要尺度的文学价值衡量机制左右著对作品的评价。这种机制就不能不对偏离现实主义的任何实验都抱怀疑和诘难的态度。
对源於西方的现代派的担心,最重要的当然是思想意识方面,现代派的形式必然反映西方现代派的消极思想。高行健的文学背景和西方文学有深刻关联,作品裏受到西方现代意识的影响是自然的,包括所谓“消极”思想。生活的荒诞感、人生价值的迷失、人的被异化、人的非理性等等西方现代文学主题流行一时,在高的作品裏都出现过。在事过境迁的今日,当然已经没有人在幼稚的把现代意识只作为是西方人的专利了,他也不需要在这方面的辩解,但仍然有必要将事实指出,那就是高行健对那些被看作西方文学标签的主题并未持有坚强的信念,或者说并非十分敏感,因而对它们的表现也是混杂的、浅显的、断续的。在他前期作品裏,《绝对信号》中对黑子身上表现出隐约的虚无和反叛思想,但它笼罩在车长的富有教育意义的号召下,远远不是主题。《车站》中的荒诞、消极思想较集中,对社会不良现象也多有讥讽,虽然明显是善意的,但也可以算作最接近“现代派”意识的了,然而此后并没有沿著这条路走下去,相反却创作出十分明朗的《躲雨》。代表作《野人》有庞杂的主题,大部分也是积极格调的。要之,高行健不是思想家,更不是异端思想家。那些甚至多少有些平庸的思想远不是他的艺术中最有价值的精华部分。
形式探索才是高行健的最大贡献。不过保守的文学评价机制还有一条隐形的尺度,就是看一个作家在形式手法上是倾向於学习外国的,还是学习传统的,这往往成为全盘西化、民族虚无主义和爱国主义、大众主义的分界线。在这方面,高行健受到一些指责,显然他被认为主要学习西方手法的了,这同样是一个误会。高行健的实验戏剧中那鲜明的东方美学特色被有意无意忽略掉了。作为戏剧理论家,他鼓吹更多的是中国传统戏曲。作为剧作家,他融合了中西戏剧诸多成功的经验,但他最推崇的西方戏剧家几乎都和中国戏曲有所契合,他最重要的突破都是他们赋予的灵感。例如,强调戏的假定性、虚拟性,(“对戏剧的假定性的最彻底的肯定莫过於我国传统的戏曲”);抒情性、写意化,(“不必追求细节的真实,更为讲究的是一种艺术的抽象,或称之为神似,这可以从传统的戏曲中,如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和周信芳的《徐策跑城》那种传神达意的表演中得到借鉴”);综合性,(诸种手段综合运用,创造“完全的戏剧”)等等。他还著力用来源於旧形式的现代手法去表现最具传统的民族文化内容,行程15000公里考察长江流域广大地区的基层文化后创作的容纳丰富民俗题材的《野人》是最显著的例子,后期倾心於“禅剧”只不过是这条道路的自然延续罢了。似乎还没有人把高行健跟风靡一时的文化寻根派联系起来过,我想,把高行健的戏剧创作看作整个寻根思潮的一部分来看待,也不算唐突吧。



1楼2012-01-28 18:50回复
    以动作,过程为戏剧性的基础并不意味著对语言的忽视。事实上,话语营构始终是高行健整体艺术构思最有成就的地方,下文将单独讨论。需要在此指出的是高行健的语言是以发掘、带动人物行为出发点和指归的,绝非孤立的手段。
    这可从《行路难》看得出来:该剧单看剧本形式,主要由台词构成,动作提示不多,搞不好就成了一个多口相声。但作家要求“在排演过程中,可以先作为哑剧来处理,能用动作表现得明白的,尽量通过动作来体现,台词则只是动作的一种提示。到将近演出的时候,再结合台词,便会增强戏的表现力。”如果台词功夫不过硬,是难於提出这样有挑战性的建议的。证之以作品,应当说,台词赋予表演者的行动空间是足够宽阔的,基本上经受住了作者的自我考验,没有将戏剧写成相声。当然,仍有未尽完善之处,笔者认为开头一部分就较差强人意。
    三、“第四堵墙”的拆毁的多元“戏剧性”的建立使高行健在戏剧手段运用上更多自由,更少禁忌;而丰富的戏剧手段又大大开拓了戏剧题材的表现范围,将过去话剧舞台诸多无能为力的内容展现在中国观众面前。《绝对信号》中心理活动的舞台展示被公认为高行健对当代戏剧的最有突破性也是最为成功的探索,它以人物意识流动为结构的依据,将人物的回忆与想象同现实过程交错,频繁而有节奏地闪回跨越於过去、现在和将来之间,创造了一种崭新的戏剧时空形态。对此已有诸多评论,不复赘述。超越传统写实戏剧时空模式是高行健一开始就明确追求的目标之一,在最初的成功鼓舞下,这方面的探索步伐一直很快。《野人》在颠覆成规、扩大场面方面是十分彻底的,他以生态学家的见闻、心思为线索组织了多达30多个场面的戏,完全抛弃了转述、补叙等手法,将人物所意识到的一切经验都以现在进行时态展现出来。《彼岸》、《冥城》中的时空处理转而朝抽象化方向发展(《彼岸》时间“说不清道不明”,地点“从现实世界到莫须有的彼岸”;《冥城》则是“从人讲到了冥府”,并加强了现实时空与幻想时空的对照融合,演员在戏裏戏外穿梭,古往今来频转而不留痕迹,这种努力方向一直延伸到90年代作於法国的《生死界》等作品,无疑也为题材与手段的自由运用提供了前提。)
    综观高行健前期戏剧历程,是一种开放、包容的戏剧观塑造和成就了他复杂的戏剧家形象。总的来说,他是一个“形式感”远远越过思想深度的“现代派”,虽然在形式与意识的完美结合方面,高行健剧作有很多缺陷,但这掩盖不了高行健在把握、创造各种新旧形式方面的能力和贡献,以顽强的启蒙探索精神与实绩为九十年代以后的戏剧提供了不可忽视的经验,这是我们反观高行健时应该首先记取的。
    “复调的戏剧”
    传统话剧在文学方面的首要要求是富有动作性和心理内容(潜台词)的对话。高行健一方面重视戏剧语言,认为“语言在戏剧艺术中的魅力还远未穷尽” [6],另一方面却并不把台词的精心捶练作为主要用力点。他在《绝对信号有关演出的几点建议》中要求:
    “不必把功夫用在挖掘人物内心的潜台词上,况且这些潜台词大都已经写成为台词了……”
    《野人》的演出说明中的一段话,透露了作家真正用心之处:“本剧将几个不同的主题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变调,又时而和谐或不和谐地重叠在一起,形成某种对立。不仅语言有时是多声部的,语言同音乐和音响,也形成某种多声部结构,甚至於同画面造成对立。正好交响乐追求的是一个总体的演出效果,而剧中所要表达的思想也通过变调的、多声部的对比与反复再现来体现。”
    这是对《野人》的说明,实际上也表达了作者长期以来戏剧追求的目标。
    与孤立的人物台词锤炼相比,高行健更看重整体的话语组织,即精心安排不同话语成分的关系,从而形成了具有鲜明特色的“复调戏剧”。这是他对当代戏剧的重要贡献。
    高行健对文学话语结构的兴趣由来已久。他很早就意识到敍述话语的形式有著昭示敍述者潜在关系的重要功能,在较早的小说《寒夜的星辰》(1978)中,从一个青年的眼光敍述一位老**的最后十年,有意识地使用严格的限制性视角。《有只鸽子叫红唇儿》(1980)则由六个小人物以及敍述者、作者的多个角度的敍述编织成篇,有时甚至重叠交织,这在新时期文学形式试验上都是很早的,特别是《有只鸽子叫红唇儿》区分作者、敍述者、人物敍述,形成一个多层次的复杂话语系统,可以说是后来小说敍述技术**的先声。在1981的出版的轰动一时的小册子《现代小说技法初探》中人称、视角等与敍述语言相关的关键概念都成了引人注目的中心词。他个人在此方面的尝试一直乐此不疲,从《母亲》、《鞋匠和他的女儿》,经由《灵山》,一直延续到近年的《一个人的圣经》。
    


    3楼2012-01-28 1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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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说明早在作者明确意识到之前,一种潜在的远比单纯语言多声部更为庞杂的复调思维就已经决定了高行健戏剧的基本特徵。
      “语言的多声部”无疑是整个复调结构的基础模型。早在20世纪上半叶,“复调”就已经被俄苏著名美学家巴赫金引入文学领域并获得了广泛影响。巴氏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标举为“复调小说”,指出其特徵是“有著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的真正的“复调”。[12] 复调小说的要义在於“对话性”。不是某种独白型话语意识统辖整体艺术世界,甚至作者也控制不了,相反,艺术世界是一个庞大的“对话场”,无处不由平等独立主体间的对话构成。高行健似乎没有提到过巴赫金的理论,但复调戏剧却深得巴氏理论的旨趣。他以一种极具现代感的结构方式,实现了巴赫金的“对话性”话语理想。在巴赫金看来,对话不仅是一种艺术原则,而且首先是一种哲学观念,是看待和理解世界的方法。任何具体的人都不能离开他人而存在。一个人的意识、思想见地都是不自足的,必须依赖他人的意识、思想见地。个人的行为也不自足,须与他人互动;个人思想不自足,而须与他人对话。这是个动态、开放、没有终结的过程,换言之,对话是个人生存的必要条件和基本形态。这是复调艺术的现实依据。高行健的复调戏剧最初也受现实生活的启示。[13]当它衍生成一种艺术创造的指导思想,就为我们展开了一个空前广阔的意义域:那众声喧哗的对话场景看似混乱、驳杂,实际则超越了以往剧作家那意图清晰、单纯的独白声音,营造了一种更为丰富深邃的艺术真实。其更重要的意义也许是在哲学上的:剧作家看到了独白型声音的“专制”话语对於世界真实意义的严重的遮蔽功能,而以复调手法来与之对抗。但是任何话语毕竟摆脱不了其意识形态性。大概正因为此,高行健在90年代转向了“禅剧”创作,以不落言筌,诉诸顿悟者的方式构造一系列机锋,这同样可以看作突破意义屏障的一种努力,它无意中暗合了怀疑论语言哲学和解构主义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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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参见王新民《中国当代戏剧演变史》,浙江大学出版社,2000年。
      [2] 《谈剧场性》,载《随笔》1983年第2期。
      [3] “小剧场运动”曾由“台湾戏剧之父”李曼瑰引入台岛,但在大陆实由高始。
      [4] 《谈剧场性》,载《随笔》1983年第2期。
      [5] 《谈剧场性》,载《随笔》1983年第2期。
      [6] 《谈剧场性》,载《随笔》1983年第2期。
      [7] 《动作与过程》,载《随笔》1983年第4期。
      [8] 参见高行健、林兆华《关於绝对信号艺术构思的对话》,收入《探索戏剧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
      [9] 参见高行健、林兆华《关於绝对信号艺术构思的对话》,收入《探索戏剧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
      [10] 《谈多声部戏剧试验》,载《戏剧电影报》1983年6月19日第2版。
      [11] 《野人导演提纲》,载《探索戏剧集》。
      [12] 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第29页,三联书店1988。
      [13] 《谈多声部戏剧试验》,载《戏剧电影报》1983年6月19日第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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