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重归平静。
虫鸣的声音，又变得清晰了。
“今天也大丰收呢。”黑衣男子掩不住笑意，拿出怀里沉甸甸布袋。
打开，里面满满的铜钱和白银，在星光下反射着朦胧的光辉。
黑色的身影在江户下町贫民区里穿梭。人影掠过，那些木造的歪斜简陋的屋子窗台，就多了一小把铜钱，或者一枚碎银。
有些穷得连屋门也没有的地方，钱币被小心地放到枕边。
而屋内沉睡的那些贫苦的人们，却一无所知。
看着头顶星星的位移，约摸已过丑刻，男子满意地把已经变空的口袋塞回怀里。
“好了，随便到哪家小酒馆小酌一杯吧。”
正欲转身离开这个乌灯黑火的贫民区，隐约随着夜风，传来悦耳动人的歌声。
银铃般的少女的声线，轻轻地吟唱着，从没听过的歌谣。
“夜空中的明月啊，
是谁人的故乡？
月亮的女儿，
又为何降生于世上？
那些美好的情话啊，
请好好替我传颂。
直到下一个百年啊，
他重回我的身边
……”
歌声很温柔，似乎在对着情人说着动听的情话。
黑衣男子不由得被吸引，静静步向那个小院。
穿着朴素浴衣的少女，双手抱膝坐在院子地上，抬头看着星空，嘴角带着盈盈的微笑，轻唱着动人的歌谣。一头乌黑顺直的长发，被夏日的晚风抚起几分发丝，飞舞。
天女……
这是男子心里的第一个想法。
“……
替我好好守护他吧，
天之羽衣啊。
直到时光流转，
直到……”
少女的歌声突然停顿。
“谁？”警惕地问道。

黑衣男子一愕，随即从阴影处走到星光下。
“抱歉，你的歌声太动听，不由自主地就被吸引了。”
少女看着他一身的黑衣外加蒙面，惊呼：“诶？！小偷！！！”
“嘘！！”男子连忙冲上前，掩住她的嘴巴。“别那么大声，刚才好不容易才撇开一堆麻烦的朋友。”
少女瞪大眼，稍微点点头。
男子于是慢慢松开手。
“那你真的是小偷吗？”少女认真地问道。
男子摇摇头。
“严格来说呢。”得意洋洋的声音。“我是个大盗……咦……”
男子发现，少女似乎在自己面前飘起来，闪到自己身后。
下一秒，不知为何，觉得天地倒了个转，然后一片漆黑，昏迷过去。
因为他被重重一手刀打在脖子上。


嗯，很温暖，阳光的味道。
男子满意地清嗅清晨的空气，闭着眼，准备伸个懒腰。
可是，手脚好像动不了……
猛然惊醒，睁开双眼。
“你醒了？”轻快的声音。
眼前，赫然是在星光下歌唱的少女。只是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深蓝色和服，跪坐在地板上，看着他。
男子动了一下，才发觉自己双手双脚被麻绳绑得结结实实。蒙面的黑布也被除去了，露出本来属于他的，十七岁少年的俊秀脸庞。
“小姐，我可以问问你这样做的原因吗？”少年苦笑着问道。
少女定定地看着他。
“你是强盗不是吗？”
少年在地板上可笑地蠕动着，然后，终于成功地摆出个端坐的姿势。
“我不是强盗，我是大盗。”他一脸严肃的表情。“严格来说，我是个侠盗。”
“哈？”少女疑惑的表情。
做盗贼的还有那么多的分类？
“简单来说，就是劫富济贫。”少年耐心地向面前这个看上去一脸纯良的少女解释。
“你……你不是就是那个，最近闹得江户城满城风雨的大盗五右卫门吧？”少女谨慎地求证。
“很好，原来你认识我，那大家算熟人了。”少年平静地说。“请问小姐芳名？”
“诶？……我……大江……兰……”少女答道。
“兰小姐，在下并非亡命之徒，请问什么时候能够把在下松绑呢？”少年尽量礼貌地说道。
兰却定定看着他。
“五右卫门，并非你真名吧？”突然问道。
少年一顿。
“为什么这样问？”
兰微笑着摇摇头。
“因为乐于行善的人，都不愿意留下自己的真名。我相信你是好人，否则早就把你交给自身番的那些人了。这样，我们打个交易好不好？告诉我真名，再帮我办一件小小的事情，我就把你放了。”
“拒绝的话，有什么下场？”少年问道，并且终于发觉，面前的少女，单纯的双眼里也是闪着聪慧的光芒。
“那个啊。”兰单手扶着下巴作思考状。“听说富田家那个大财主出了通告，谁人能够提供大盗五右卫门下落的，赏金十两白银。我是对钱财没什么概念啦。不过据说他恨死五右卫门了，如果把他捉起来后，估计会剃光头只穿着兜裆布拉去游街吧……”
“呃……”少年脑海里忽然现出一副情愿切腹也不肯去想象的画面。
只穿着兜裆布游街啊……
“谁叫他家一个月内被同一个小偷如入无人之境地盗窃了五次啊，换谁也得气炸的。怎样，要答应我的要求吗？”兰闪亮亮的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少年面无表情地思考了一会。
“好。”反正就说个本名，再办个小事而已。“我答应你。”
“不反悔？”兰再加多一句。
“我决定的事情从不反悔。”

“更了不起的是，居然还能走过头来到武藏国。”新一无奈地说道。
兰一顿。
“说一句失礼的……你是路痴吧？”新一完全没有调侃的意味。
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好像……是那样……”脸色绯红。
“从安芸到这里，你走了多久？”新一问道。
“大概……三个月吧……”
新一叹了口气。
那还真算是顺风顺水，上天保佑了。
“那……你答应我的事，会办到吗？”兰请求的神情。
新一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有点不知所措。
果然有点太强人所难吧？
“好吧。”新一站起来，再松一下脚腕。“我们到相模国去。”
“真的？太感谢了！”兰感激地在地上鞠了一躬。
“没办法，这是我从前对你的承诺啊。”新一喃喃道。
“哎？你说什么来着？”兰没有听清他的话。
“没什么。打算什么时候出发？”新一问道。
兰双眼一亮。
“明天，明天好不好？我还没好好逛过江户。”
“那你在江户的这些天，在干些什么？”新一奇怪地问道。
兰又浮现那种尴尬的神色。
“其实呢……我前天才来到江户，想问去相模的方向。可是好像每个人指给我的路都不同。眼看就要入夜了，有位好心的婆婆，就让我住在她的旧房子里，说她有位亲人过几天就要到相模去，到时会带上我。可是那位亲人却临时染上疾病，不能成行。于是这两天我都只能留在这里……呃……想办法。”
什么想办法说得太好听，根本就是没人带路不敢再瞎逛。以她路痴的程度已经过了相模而不自知，也许真能摸到陆奥去。
新一心想。
“那就这样说定了。今天我带你逛一下江户，明天一早出发去相模。”新一说道。
“谢谢你！”兰又感激地微微一鞠躬。“刚才那样不得体的对待，实在非常抱歉。”
新一轻笑地看着她。
估计她实在是毫无办法才使出这样近乎耍赖的招数吧。
“对了，新一这样不能外出吧？”兰看着他一身黑衣。“婆婆有把一些她儿子的旧衣服放在这屋里。我去拿来给你好吗？”
说完，从地板上站起来，走进里间。
片刻，新一换上一身平常百姓的浅灰布衣，走出来。
兰早已兴奋地站在门外。
“新一，快点快点~~”
新一浅笑着看着她雀跃的样子，眼眸的深处有着刻意不外露的温柔。


江户城，武藏国最重要的一座城池。早晨，勤劳的人民已经开始一天的营生。
即使身处乱世，生活还得继续。能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幸福。
在小屋里那样开朗的兰，走到街上，却收敛了活泼的气质，文文静静地走着，反透露一种大家闺秀的娴静。
新一就静静跟着她身后。
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啊……
“江户川，好漂亮呢。”
河岸，茵茵绿草，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在晨风中摇曳。偶尔有小鱼从平静的河面上跃起。
兰站在河边，把被风吹起的秀发拢到耳后，眼里是得偿所愿的满足。
“你很少出来行走吗？”新一问道。
“嗯。”兰不在乎的答道。“小时候跟母亲一起生活的时候，母亲倒是会经常带我去看各样的风景。但七岁那年，父亲把我们母女接回家后，我就很少有外出的机会了。十岁的时候，母亲往生，我就基本一直留在家里。”
原来，她那位温柔美丽的母亲，已经离开那么久了……
这么多年不出家门，也难怪她能成为一个路痴。
“对了，我还没问你，你要到相模国做什么？”新一问道。
“啊，我是要去找我哥哥。”兰转过头来笑道。“事实上呢，先辈的老家就在相模国，我一直想要去看看。刚好父亲有需要拜托哥哥办的事，我就申请接下这个跑腿了。”
“你父亲就不怕你一个女孩家，在路上会发生什么意外？”新一觉得奇怪。
尤其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少女。
兰自信地一笑。
“没问题，我能好好保护好自己。家里的二哥，可是很厉害的武者呢。他在家的时候，都会教我各种武艺，因此普通的流氓或者落难武士，应该对我构不成威胁。”
难怪昨晚她瞬间就能跳到他身后，给他狠狠一下子。
新一心想。
“找到哥哥，然后你要去哪里？”
“然后？然后和哥哥一起回家吧，我想。”兰看着江户川的对岸，平静地说道。“再下一次出远门，不知何年何月了。所以现在能看到每一眼的风景，我都要深深刻在脑海里。然后在那些未来的日子来，再慢慢回想。”
新一静静看着她的背影，没有答话。

忽然，从河岸上传来小孩的哭喊声。
“不要，求求您！我是无意的，对不起！请原谅我！”
“兔崽子！竟然用你的脏手来碰大爷的宝刀！留下你一条手臂吧！”
新一和兰对视一眼，连忙走上河岸。
小路旁，一个满身泥污，披头散发，身上穿着甲胄，一副落难武士样子的男人，紧捉着六七岁，一脸惊恐的小男孩的手臂，右手的武士刀高高举起。
旁边站着几个路过的行人，眼里有慌张，可是谁都不敢上前阻止。
“停手！”兰急忙大喊道，向两人跑过去。
新一紧跟在她身后。
武士冷笑一声，举刀就要切下去。
兰情急之下，脱下脚上的木屐扔过去。
寒刀碰到木屐，被阻止了向下的势头，停在半空。
小孩已经吓得连哭声都发不出来了。
“臭婆娘。”武士咬牙切齿地看着一脸愤怒的兰。“这个世道，多管闲事是不会长命的。”
“他一个小孩子，为什么要对他做这么过分的事？”兰质问。
“这小子的脏手碰到了大爷的宝刀，留下他一条手臂，这是最基本的赔罪。”武士冷笑道。
“什么宝刀，什么大爷，你也不过是战场上的逃兵而已，有什么可自豪的！”兰冷冷说道，身上竟然散发出一种在人之上的气势。
“你……”被戳中痛处的武士恼羞成怒，放开小孩，就要向兰砍过来。
看着兰毫不畏惧地与那个魁梧的武士对峙，新一一刻也不敢放松。看到武士一动，他一凛眉就想冲上前。
谁料兰的反应比他更快。
冷哼一声，身形一转，姿态轻盈漂亮得像跳着舞蹈，甚至似乎要轻飘起来，避开武士的刀势。
手刀落在武士手腕上。武士刀应声落地。
武士还来不及反应，兰的手肘已经狠狠撞击到他的喉咙上。
要害受袭，武士痛呼一声，捂着喉咙后退好几步，跌坐在地上。
兰就亭亭站在那里，自上而下冷冷地看着他。
“臭……臭婆娘……”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这次大爷就……放过你……”
似乎硬是坚持输人不输阵的原则，武士从地上爬起来，连那把所谓的宝刀也不要了，转身就狼狈地跑走。
围观的那几个路人，也静静地散去。

兰皱眉看着冷漠得可怕的路人。
“怎么可能这样的冷淡……差点一个小孩的手臂就被毁了啊。那么多人，竟然都不敢阻止一个仅仅是拿着武士刀的逃兵。”
“没办法。这就是现今的日本。”新一走上前，平静地说道。“每天都有各种的战乱。作为最底层的人民，每晚入睡前，也只能奢求能看到明天太阳的升起。最好还能吃饱肚子。在这样的情况下，所谓的正义，还有谁有力气肯去维护呢？”
兰忽然转过头来。
“不，你就是在乱世中维护正义的那个人。”她笑道，脸上不复刚才的失落。“所以你才成为侠盗吧？为了底层的那些人，能够有活下去的希望。”
“一个人的力量，又能改变些什么。”新一耸耸肩。只能给那些已经足够可怜的人，再多活一天的希望而已。
“只要能给那些可怜的人，再多活一天的希望，这样就有意义。”兰乐观地说道。
新一心神一动。
这时，原本吓瘫在地上的小男孩，才回过神来，开始低头抽泣。
兰连忙在他面前蹲下来。
“好了好了，没事了。别再害怕。”把小男孩满身泥污的身子拥进自己怀里，轻声地安慰道。“坏人已经走了。不会有人再伤害你。”轻拍着小男孩的背部。
“对了，你要吃笹饼吗？”兰兴致勃勃地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得严密整齐的笹饼。“刚刚才买的喔，江户第一家的笹饼。”
说完，把油纸小心地剥开，露出里面两个竹叶包裹着，雪白的糯米团子。
“谢谢……姐姐……”小男孩犹豫着接过，珍惜地咬下一口。
“好甜！”脸上终于现出一丝喜悦。
“另外一个，拿回去给阿娘吃，好吗？”兰温柔地说道。
“好！”小男孩露出开心的笑容，转身沿着道路跑去。“阿娘！阿娘！……”
兰微笑着看着小男孩越渐越远的背影。
身后，新一也微笑着看着她。
从两人相处时的天真，活泼，和在外人面前的端庄，娴静，还有面对不公时的正气和大义。
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还是，所有的这些，才组成完整的她吧。
九年前那个小女孩，蜕变成如此出色的少女了。
唯一不变的，是她与生俱来的淡然，善良和温柔。
只可惜，她好像没有认出他呢。
她那么珍惜那半边的玉环，却让他感到安心。
算了，还是不说破，看看有点小迟钝的她，什么时候才发现吧。
新一心里有点恶作剧地想着。
“新一，要不，我们今天就出发到相模吧？”兰突然转过身说道。
“这江户，你看够了吗？”新一问道。
“嗯，可以了。”兰微笑，面向江户川。“这样的景致，一生不忘。”
新一没有答话。
他知道，她是担心那个落难武士还有其他同伙。要是结伴来报复，那他的身份也连带着有被暴露的危险。
心思细密。
“好，我们去买点干粮，然后就出发。”

“呢，新一。”兰轻声问道。“新一为什么会当上侠盗的？新一一直自己一个人流浪吗？新一的家人呢？”
兰一连串抛出好几个问题。
新一有点失笑。
寻根究底，都是女人的天性吗。
“我没有家人。”新一淡淡地说道。“直到八岁之前，我一直住在伊豆的远亲家里。八岁之后，跟随师父修行。一年前师父去世了。我就开始一个人四处游荡。”
新一把手臂枕在脑后，背靠在树干上。
“五右卫门是师父的名讳。师父是很率性的人，平日最恨为富不仁和心怀鬼胎的小人。所以他老人家往生后，我就干脆用着他的名字，去继续他生前的义举。”
兰心里有点不忍。
虽然，她也很早没有了母亲。但是还有父亲，和三个疼爱她的哥哥。很难想象，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凄凉。
“新一的师父，是很伟大的人呢。”兰由衷地说道。“那新一有别的朋友吗？”
“朋友？”新一表情有点古怪。“倒是有一个。他是师父本来的弟子。所以我们算是一起长大。不过师父不在之后，他也跑掉了。估计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快活吧。”
“哈哈哈。”兰不由得失笑。“呢呢，说起伊豆，我小时候也在那边住过一段日子啊。事实上呢，在八岁以前我一直在相模生活。然后八岁那年夏天，母亲带我到相邻的伊豆国等待父亲把我们接回安芸。所以我对那边，还多少有点印象呢。”
新一笑而不语。
“那时还认识了一个同龄的小男孩。”兰似乎说得兴起。“名字倒想不起来，但记得他是伊藤家的人。直到母亲和我离开伊豆之前，我们一直都玩得十分开心呢。”
兰双手撑着下巴，搭在膝盖上。
“不知道现在生活得好不好呢，当年的那个小男孩。”她笑着说。
原来她还是记得的。
新一心里松了一口气。
只是没有认出他而已。
九年前，要不是她，估计他到现在依然寄人篱下，看着别人的脸色麻木地活着吧。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新一往篝火里添了好几根粗壮的木头。
“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点赶路。”站起来，把树下的位置让给她。
“诶？那你呢？”兰问道。
新一一跃，跳到树上，在一根大腿粗的树桠上自在地躺下。
“我就睡这里。”
在高处，若果有险情，也比较容易发现。
“哦。”兰乖乖地应道。“那晚安。”
把行囊的包布铺开，和衣躺在带着露水芬芳的草地上。
新一枕着双臂，看着天上的明月。
晚风拂过，林叶飒飒摆动，不复白天的燥热。
湛蓝的双眸，从今早，得知是她的那一刻起，就充斥着各种情感，与回忆相互交错。
九年前，遇见那个小女孩的时候，也是这样相似的夏夜吧……


第二天，新一是被帮厨的大婶喊起来的。
“新一，新一，快起来！”大婶激动的声音。
新一睁开惺忪的睡眼，发觉太阳早已高高挂在天上。
奇怪，平时明明天还蒙蒙亮，就已经被叫起来干活。
“快点！”大婶一脸的急切，然后拿过来一条毛巾，一套衣服。“这是我儿子的衣服，去洗个脸，换上。你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什么？”新一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大婶轻轻拍拍他的脸颊。
“有位好漂亮的夫人来了伊藤家，说要买下你。估计花了不少钱吧，我看到伊藤家那群混蛋都私下笑出来了。”
“哈？”新一莫名其妙。
“别说了，快去整理一下自己。那位夫人在前殿等你。”
被大婶唠叨着漱洗，换过衣服，新一被推搡着走向前殿。
“大婶……”新一回头。
“不准回头！一直向前走，离开这个地方！”大婶催促道。
新一定定站着，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向前殿跑去。
身后的大婶，眼角带着泪花。
孩子，你的天地，不应该是这里……


这就是九年前的往事，新一和兰，在八重夫人的牵引下，系上了时效为一生的羁绊的经过。
八岁开始，他跟着师父，不断地修行。
师父教他武艺，教他喝酒，教他一些看似不合适宜的道理。再加上还有个同门的真田八郎，这些年来，倒也过得十分快活。
一年前师父往生，他和真田八郎各自离去闯荡，开始一个人的生活。
然后最近，借用师父的名号，做起了义贼，也找到了些乐趣。
看着月亮已经升到半空，新一才发觉，自己沉浸在回忆里，想了很久很久。
轻轻跃下大树。兰卷缩在草地上，睡得很安静。
今天的赶路，也够累了吧。
篝火依然燃烧着。
新一又往里面加了一些枯树枝。
看着兰恬静的睡容，新一湛蓝的眼眸变得温柔。
十年之约，还有一年。本来明年，他才会出发到安芸去找她。
想不到，却提前让他们碰上了。
是八重夫人冥冥中的引导吗？
一阵清劲的晚风吹过。
即使是夏夜，风依然有点凉。
一片落叶，向兰的脸上飘落。
新一伸出手，接下。不让那片无辜的落叶，打扰她的好眠。
随后脱下身上的外衣，轻轻披在兰的身上。
“八重夫人，请放心。从今开始，兰由我来守护。”
轻柔的话语，在夜风中消散。

第二天一早，兰讶异于自己身上披着新一的衣服。
新一却若无其事地接过。
依然是不停地赶路。
等到达相模玉绳城附近时，已经再次日落西山。
兰奇怪地看着从身边经过的几个平民百姓。
“他们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兰说道。
“嗯，的确。”新一答道。
“太好了，五右卫门大人真是大善人！有了这些钱，我阿娘终于能够请到大夫了！”其中一个青年男子，激动地向朋友说道。
“对啊，昨天我老婆还在抱怨今晚也许揭不开锅，结果一早起来，枕上就多了一块碎银。今晚我们能吃上白米饭呢！”
“诶？”兰惊讶地看着新一。“五右卫门……”
新一却笑了。
想不到那个家伙，也做着相同的事情。
“别理人家了。兴许是个冒牌货。”当然他自己也是个冒牌货。“现在到了相模国，接下来，你要去哪里？”新一问道。
“就那里。”兰指着一家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卖布匹的小商铺。“那里的人，认识我哥哥。”
走到商铺门口，青年老板热络地招揽生意。
“小姐，要不要看看我们新到的花布？”
“对不起，我找隆景先生。”兰轻声说道，然后偷偷递上腰间的木牌。
老板神色不变，依然一脸的职业微笑。“隆景先生进货去了，两位如果不介意，请进来等候好吗？”
于是兰和新一，走进里屋。
“待会儿，哥哥就会来接我回宗家。”坐在榻榻米上，兰说道。
“你哥哥是布店的主人？”新一问道。
“嗯……差不多吧……”兰含糊其辞。“新一，接下来会去哪里？”
“不知道，应该会继续流浪吧。”新一故意说道。
“是吗……果然这样啊……”兰有点失落的样子。“那么，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吧？”
“如无意外，应该是这样。”新一肯定地点头。
兰低下头，沉默不语。
“对了，新一有听说过，相模国毛利庄吗？”兰忽然像想到什么，兴致勃勃地问道。
“怎么可能没听说过，在相模是相当有势力的大家族吧。”新一刻意忽视她眼里闪烁着的小狡黠。
“据说他们本家的小姐，最近回来了。要是五右卫门能去偷上一两件首饰，应该能接济很多人吧？”兰笑着提议道。
“首饰很难出手，又给不了几个人，还不如直接偷钱。”新一说道。
“诶？”兰一呆。“那个……听说毛利家小姐……有很多私房钱……”
新一差点笑喷。强忍着维持表面的平静。
“新一，你的表情为什么那么怪……还好像在颤抖？”兰好奇地问道。
“没……”新一偷偷换了一口气。“既然那个毛利小姐这么富有，我还是去会一下好了。”
完全没有再追问，“私房钱”这样绝密的消息，她哪里得来的。
“就是！”兰开心地一合掌。“不能被那个冒牌的五右卫门比下去了。”
新一头一次觉得，忍笑，也是能憋出伤来的。

房间的门扉，被轻推开。
“兰。”温柔的年轻男子声音。
“三哥！”兰惊喜地站起来，扑向门口那人的怀里。
新一默默打量着门口的男子。
二十岁左右年纪，穿着朴素但得体的服饰，眉清目秀，眼里充满智慧的光芒。
“想不到父亲竟然真的让你一个人来了。”年轻男子看着兰说道。
“我也长大了啊。”兰笑嘻嘻地说道，在哥哥面前，毫不掩饰小女孩的性格。
“可是我却在这里，多等了你足足一个月。”年轻男子笑说。
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三哥您也知道，我……不太认路……哈哈”
转身向房内。
“呢，新一，这就是我三哥，大江隆景。”兰介绍道。
因为那个称呼，隆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转而看到端坐在房间里，俊秀沉稳的少年。少年的双眼坦率地看着他，似乎有些话想说。
“这就是你路上的伙伴吗？兰。”隆景问道。
“嗯。”兰答道。
隆景微笑。
“店铺里，太郎为你留了好几套新衣，你要不要去看看？”
兰看看身上的衣服。
“不要，这样就好。”
“那帮三哥收拾一下衣服好吗？明天我们就回宗家去。你的客人，由我来接待。”隆景说道。
“啊？这个当然没问题。”兰连忙答道。继而退出房间。
隆景轻轻拉上门扉，走到新一面前端坐下。
“请教阁下大名？”隆景儒雅地微笑，礼貌问道。
新一把一直挂在脖子上的半截玉环拿出来，轻放到隆景面前。继而双手伏地弯腰行礼。
“藤原南家为宪流，伊豆工藤氏，工藤新一，参见小早川隆景大人。”新一恭敬说道。
“原来……你就是八重夫人为兰所选定的守护者。”隆景微笑。“藤原南家，的确是名门之后，难怪你知道我的身份。”
“兰那丫头，知道你是谁吗？”隆景问道。
“兰小姐并未认出在下。并且兰小姐刚才邀请在下去盗窃毛利本家小姐的私房钱劫富济贫。”
隆景不由得笑出来。
“去……去偷毛利本家小姐的私房钱？亏她能想出来！”
“既然这样，我可以当作兰已经接受你作为她护卫的事。即使她本人还未知道。”隆景好不容易才平复笑意。“事实上，我和兰来到相模，都是有任务。但这些事，必须得你在本家正式宣誓效忠后，才能透露。”
新一不语。
“此外，本来兰到来后，我可以和她一起回安芸。但现在计划有变化。恐怕我还得在相模待上一段日子。五天后，可以拜托你，护送兰回安芸吗？”隆景认真地问道。
“属下领命。”新一应道。
“很好。”隆景满意地点头。“似乎兰和你在一起也非常开心。今晚你就在此好好休息吧。我不多打扰了。”
站起来，拉开房门。
“对了。”刚要走出房间，隆景似乎想起什么，转头说道。“既然兰让你去偷毛利本家小姐的私房钱，你就放心去偷吧。”
“遵命。”新一笑道。
这一夜兰似乎也很忙，过来和新一聊了一会，又歉然地离去。
于是新一舒舒服服地睡了一整晚。

第二天，隆景和兰，在玉绳城与新一道别。
“工藤君，就此道别。”隆景微笑着说道。
兰欲言又止。
“放心，我会去找你的。”新一轻笑着，一语双关。
兰露出喜悦的神情。
于是兄妹俩，向城门外走去。
目送他们离开，新一转身走回玉绳城。
走到城内，一家偏僻的小酒馆。
早上流连的客人并不多。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瘦削少年，脸孔和身体都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晰。似乎是等待宿醉的过去。
新一在他桌子对面坐下。
“自我昨天一入城，你就发现我了吧？”新一说道。“久违了，八郎。”
瘦削少年——真田八郎，抬起头来，笑着看着面前往日的同门。
“果然看到我留下的暗号。似乎，你提早踏进了你应该走的那条命途呢。昨天的那位，就是师父所说的你注定将誓死保护的女孩吧。”
“对。”新一说道。“所以，师父的遗志，我可能无法继续进行了。”
“无所谓。”真田八郎单手拖着下巴，倚在桌面上。“反正日本不需要两个五右卫门。”
“八郎，往后，你将要到哪里去？”新一问道。
“也许再在相模待一段日子，也许北上，也许南下到河内石川郡，据说那里有用美人眼泪酿造的美酒。”
“酒痴的程度，倒是与师父不相上下。”新一笑道。
“我不需要像你那样保持时刻的清醒。”真田八郎轻笑。“为了将来能够不出差错地守护那位小姐，虽然你能喝酒，却从没让自己醉过吧。”
“很可惜，那位小姐，现在倒是自己就能把自己保护得很好。”除了路痴。
真田八郎站起来。
“既然你已经开始了你的宿命，就此拜会吧。今后，你的打算？”
“估计会到安芸去。”新一答道。“在那之前，今晚应小姐之邀，去偷她的私房钱。”
真田八郎失笑。
“以你的本事，干脆把人也偷走吧。”
“大盗不偷人。”新一微笑着说道。“不过，偷心倒是可以。”
真田八郎爽朗大笑几声，走出酒馆。
新一看着桌子上堆放的一堆空酒壶，叹了一口气。
“老板……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