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的绿菊此时应当正是风茂盛至的时候，只它竟也娇惯了，无法在渭水之地共享福瑞紫气，十一郎捻着指腹下的核桃舟，看似飘忽的思考着。或有些叫人实在看不过眼的散漫，这会儿宗阿兄端了酒来，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我倒宁可同阿兄猎场尽兴的。”
（他不善酒，别无它由，难喝。不过仿佛男人间最容易打开话匣子的就属它，配上一碟子肉，还能凑一凑话本里武林大侠的气概。）
（索性这会儿十一郎也没什么要矜持的身份，半是讨饶的同表兄开口，鼻尖萦绕的酒香如同不被中意的花魁，哀戚的不肯离去。）

遥记七载以前，宗岱未曾北上之时，实则于京中郎君里也不算善酒之辈，只是北地苦难，将士们又盛情相待，一来二去也习惯主动举杯了，只是并不因佳酿如何鲜美可口，更多沉溺于现世多舛，常人生计艰难，聊以慰藉，短暂惜取纵情之时罢了。
至于眼下十一郎的举手投足，自都看在眼中，笑着对内侍道：“劳烦中官换水来罢。”其中断非自居周全，或可称愿两厢成全，实则足亲两间，情谊先在，何须勉强，无需勉强。回身之际，含笑望向十一殿下，又道：“总归难得的是你我再度相聚的情谊，以水代酒还是以射代酒，我都悉听尊便。”

（你看，成熟的大人们开口的时候，带着一股老练的姿态，从前朝野闻名的逸群之才，叫北地的很爽打磨，连眉眼都粗犷了许多。话说，如今长安流行什么样的郎君来着，阿兄这样的利刃，可有愿意包裹他的锦缎绸花。）
“这几日猎场多了不少人，也不知咱们去，还能打到什么样的猎物。”
（许多人都想沾一沾麒麟的瑞气，或者说，想叫陛下瞧见他们的诚心。或许封禅也不过是个由头，陛下想见一见朝臣们的真心，而他们也想表一表自己的实意。）
“眼下还是以水代酒，同阿兄喝一盅吧。”
（十一郎喝水的时候有一股很新鲜的利落豪迈，短暂如流星。）
“我那府邸新修，待归程，邀兄长吃一盅暖房酒，唔，茶也行，兄长也替我看看，若要修个校场，该落在哪处才好。”

十一郎举杯犹若饮酒豪迈，至于宗岱则动作不疾不徐，隐隐又昭显着两厢迥然不同的性情。及待十一殿下发问，亦缓缓笑道：“殿下能打到什么归根到底要看想打到什么，怀着载麟而归兴致而去的猎者，注定要败兴而归。若是您只享游猎之乐，臣包准叫殿下不虚此行。”
“既有相邀，臣翘首以待。”再度低目时，眼光落在盏内，目狭成一条缝隙：“校场有大有小，若小来小去，不妨在邸内东南避风处空地设下。若殿下有心要正经做起来，长远所用——臣记得长安以东，有一块地势平坦，视野开阔之地，大小也很适宜，”略略一顿：“现为何家所有。殿下若是有兴趣，想来何家必愿成人之美。”

（同四郎去打猎的时候，猎了不少山鸡野雉，还有几只杂毛的狐狸，剖了心，同兄长换了那几只青涩的柿子果，这会儿还搁在行宫院落的窗台上。十一郎究竟想要什么呢，或许是清风明韵，或许是星河璀璨，这道还没修明白呢，一头扎进权利的漩涡里，多半是要溺亡的下场。）
（不过他会不会踏足，说不好，毕竟时间还早。天仪皇帝意气风发，这天下，如今正是她的围猎场。）
“阿兄倒是看得起我。”
（内侍举壶而来，叫十一郎摆手阻了，灌一肚子清汤，也难受的紧。他瞥过熟悉姊妹躲进角落的姿态，不由的发笑起来。转头看向宗阿兄，也多了几分真心。）
“成家立业，弟弟还是先成家的好。”

说来行猎之事，一向是为国朝彰显武德丰盛之举，关乎兵士之心向背，是宗岱兴之所至，然近来麒麟凤凰所集，祥瑞所现于钟毓吉相伴驾而来，则不简简单单为本身所有，其间可琢磨之处太多。于鬼神之说，宗岱更崇儒法，多为敬远，想来于国纲微振，兴衰之势，仰赖更为人心。民心所向，即无有不克。思及如此，造势如此，也不难领会，毕竟愚之黎庶要远易于真刀真枪攻城略地、更简于一斧一锄耕出太平盛世，还在那句功在人心。
倘若于野心勃勃的女殿下而言，似乎“成家”并非明智之举，然几朝珠玉在前，十一郎如实所想，如是所行，知行合一，却未尝不好。刻下无意识从怀中取出几粒花生，只待人看来，才回过神，将掌递过去：“哦，行军在外，饮食无律，时常胃痛难耐，医女嘱咐我随身带一些花生，殿下也压压肚子？”
将回神，方抬起眼道：“殿下是想说：无为而为，非不为，是大为么？”

（这几粒长生果还带着点男人的体温，十一郎捻在指腹，仿佛能窥见北地的萧飒。领职之前，熟悉他的人原以为会领劳什子武职，也不辜负了这身骑射功夫，可谁曾想他竟是一头扎进了集贤院，多是心眼丰沛之辈的地方。）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弟弟修行道阻且长，未来安可知呢。”
（取一个顺势应时的道理，也算是修道人一丁点对于万物的尊重。求得一个正果，好叫事无可烦，万物皆美，原也只是圣人嘴里天下大同的美梦。）
“兄长不如用一些炙肉，再痛饮美酒如何。”
（今夕何夕，得此良辰，还是喝酒吃肉的好。）

彼时再闻却有卸下心防豪迈之意了，原本淡淡的神情也随之浓烈起来，直身对副官道：“我猎的鹿肉，还有鹿血酒皆一并取来吧。”
这期间宗岱亦不免品味十一殿下所言深意，直待最后道：“老庄最讲顺势而为，然天下之势瞬息万变，今朝以不变相应，修身积淀，确是明智之举。至于未来造化……时岁自有答案，不过届时，无论何等光景，臣都不会忘却今日——”话语稍顿，将才笑开：“以花生下温水的‘困厄’情景是与十一殿下共度的啊！”
这话说罢，二人才彻底放声共笑，如何抒怀，如何情谊更厚，自且不提。不过虽是说笑，但剥去说笑的外袍，其内所言意指，二人自有会心。

循规蹈矩的宫宴上，就连玉幕上的珠串都是有趣的。幸而她坐的位置偏，并不在女帝和太弟二人的视线里，使得李十二尚可以兴致缺缺地拨弄着身边垂落的水精珠，将好几只一起揉在掌心里，又松手让它们叮叮当当地落下。还好伴读也能偕同列席，李琥得以侧过头去和袁娘子说些避人耳目的体己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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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块桂花糕忒不好食，甜得人腻味，还没有什么桂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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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八渭水边的那只一角兽引起了轩然大波，不缺席围猎的李十二也是在场旁观全程山呼万岁的人之一。不过之后封禅一事悬而未决，个中的弯弯绕绕就让她不甚明白了。在她眼中这无非是两个选择，去或者不去，为何大家都一副故弄玄虚讳莫如深的样子呢。她抚摸着虎口上因练射而落下的血痂，状似无心地开口闲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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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盏葡萄酿已经等我多时了。它的颜色不再诱人，我的目光数次从其上掠过，却完全没有举杯的愿望。斟酒的婢女似乎记得我喜欢过它，盖因我曾经多次向她道谢，引她以为葡萄酿还是我的心头好。我承认，大明宫丰沛的物质是新鲜感的杀手，再好的东西只要寻常可得，便注定走向庸常。
“我也不喜欢今日的点心。”我还是没举杯，只推了茶水给李琥，去接她后面那句话。“有人说，行动总是比嘴巴诚实的。”
“怎么说的来着？不要听她说了什么，要看她做了什么。”
所以我是真的不喜欢葡萄酿了。

李十二一直觉得，小袁娘子被指来给她做伴读，多少有些查漏补缺的意思。一门心思扑在驭马驾车、射箭弄枪上的李琥对安安静静坐在桌案前读书写字最是厌烦，偏生小袁娘子很坐得住，也常对着我循循善诱。李琥这辈子什么都好，唯独容易栽在花容月貌的小姑娘身上。于是在她的威逼利诱下，李十二竟然也慢慢地能够读进书了，前些日子经师课上问话，倒也磕磕绊绊地答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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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手掩住唇，装作一副啜饮茶水的模样，在有女帝和太弟的宴席上端庄优雅得好似脱胎换骨一般。实则一饮而尽，借机与伴读说些被听见难免要被认为大逆不道的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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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陛下加长公主封国十城，不就是想去泰岳封禅的意思？那陛下还在等什么，等请旨的人足够多？我该不该也去上书？”

李琥并不是大明宫里开出的花，她是一颗健壮的小树苗，直冲冲的要往天上长去。不仅如此，这颗小树还成日里追着阳光，在毬场箭场迎风舒展。我只得一日日的陪着她挨晒，后来我索性央她在场边留了个帐子，以便我帮她誊写夫子的功课，更是不忍自己的肤色最终走向淳朴。
不过李琥很好说话，也逐渐愿意分些时间在案前。我看着她，便觉得这世间对女人终于也多了几分包容，心中不免生出豪情来。这个时代的公主是可以做将军的，或许我也可以抛开所谓吟诗弄月的风雅、锦绣富贵的闺中情致，去李琥的帐下做一名军师，再替他延揽上几位卧龙凤雏，指点江山、沙场论兵，好不快活。
李琥饮茶都有几分豪气，接着杯盏的掩饰，我道：
“昔晋文受册，三辞从命，故而——”怕她不解其意，又续，“总之，陛下需要很长很长很长的台阶，答应的太快总归是不够，不够矜持的……”
“至于上书……也可，若你有空余便写来，大不了我帮你改改。”

小袁娘子哪里都好，就是有时候说话容易掉书袋子——或许于她而言只是正常的旁征博引，但对于诗词歌赋、经史子集都欠奉的李琥，听到的句子但凡多且杂，难免就觉得艰深晦涩不知所云，再等神游天外的李十二回到现实，早已是雾里看花不甚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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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这么些时间的陪伴下来，袁熙行已经将李琥的情况了然于心，即刻就能把高深莫测的话语换成浅显易懂的道理。李琥边听边记，颇以为然地点点头，嘴角一翘，似乎一切都尽在把握胸有成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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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以为做了皇帝就可以不用管矜持为何物呢，手一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泰山封禅之事，听上去合情合理，不成想还要铺垫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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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实在太像一只初涉野外的幼虎，以为天地间诸事皆是可丁可卯恰如其分地运行着，她还有太多太多要学习的人情世故，而小袁娘子显然将会是很好的同舟。

谦逊是一种美德，它也着实有趣。是朴实又厚重的台阶，登高前需得经过它，嗒嗒两声，如此起势，方能有令人信赖的沉稳之气。我总觉着这样有股未雨绸缪的意味：若做的不好，我事先声明了，若不该做，我也曾婉拒过——属实是焊死在道德的制高点了。
“你换个角度，虽然不能肆意行事，但意之所指，众人皆往，是不是也挺得意？就像咱们都是陛下的喉舌，她想做的事情，无需言表，自有许多人费尽心力劝她。”
我隐隐流露出些许向往的神色，再望向李琥，她的脊背尚且瘦削，虽然足够灵巧敏捷，但还没到能够担得起大唐两京一十三省（不是）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必须要督促她好好努力，就从今晚开始，让她多背点书再睡觉。
“就像有一天，也会有人求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