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十二岁起，便在神社里当杂工，主持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泡茶的妖怪，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扫地妖，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喜欢拿出自己的内裤，握在手中偷偷丢进钱箱，又亲看看着反发的记录消掉了，然后放心：在这熟练手法下，辨别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主持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中间人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站岗这一种无聊职务了。

孔小姐是靠着钱箱许愿而泡茶的唯一的人。她身材瘦小，青白脸色，闭眼许愿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金色的头发，泡的虽然是茶，可是茶叶又酸又涩，似乎十多年没洗过，也没有换过。她对人说话，总是满口茶也，道也，让人听不懂，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画壁纸上的“泡茶仙人孔小姐”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她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小姐。
孔小姐一到店，所有许愿的妖怪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小姐，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她不回答，对柜里说，“要2句调情话，明天见少女一面”便排出九大条内裤，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内裤了！”孔小姐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求家的内裤，吊着打。”孔小姐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内裤不能算偷……窃内裤！….话术S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女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神社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小姐原来也能扫地，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内裤了。幸而泡的一手好茶，便替人家泡泡茶，换一条内裤，可惜她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泡不到几天，便连人和茶叶内裤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她泡茶的人也没有了。孔小姐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时停偷窃的事。但她在我们神社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新鲜内裤，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小姐的名字。
孔小姐听过半句情话，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小姐，你当真能泡好茶么？”孔小姐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好茶叶也捞不到呢？”孔小姐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泡茶，一般人怎么懂得这些大话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神社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主持是决不责备的。而且主持见了孔小姐，也每每这样问她，引人发笑。孔小姐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跑过茶么？”我略略点一点头。她说，“泡过茶…我便考你一考。茶叶的质，该怎么判断”我想，偷东西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小姐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答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答案应该记着。将来做主持的时候，泡茶要用。”我暗想我和主持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主持也从不将这茶叶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一分嫩，二分熟吗”孔小姐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钱箱点头说，“对呀对呀！泡茶还有其他手法，我且教教你”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小姐刚用指甲蘸了茶，想在箱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旁边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小姐。他便给他们一人一小段情话，孩子听完了话，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纸条，孔乙己着了慌，伸开手将纸条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打开看一看纸条，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人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小姐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主持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小姐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条内裤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许愿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红魔馆头上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被咲夜抓住，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被吸了一半血”“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丢出去”“丢出去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主持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祈愿的，我正合了眼站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消一条反发”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睁开眼一望，那孔小姐便在钱箱下的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拿一包破茶叶，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消一条反发”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小姐么？你还欠十九条内裤呢！”孔小姐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新鲜的，反发要好好消掉”主持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小姐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吸了血又打断腿？”孔小姐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主持，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主持都笑了。我消了反发，给他看看，他从茶包里摸出十条内裤，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小姐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小姐还欠十九条内裤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小姐还欠十九条内裤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小姐的确死了。

。。。我不要看见这么凄惨的你小姐啊！

这一看就是开警告牌了，不然怎么能落到这个下场

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