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徽
【天册万岁三年我在林邑国使者的奉贺中第一次见到鹰鹞，这种鼓翅而行日八百里的大鸟佩镣居笼，挣动得铁索击声如磬。听闻朝贡的节礼还未分抵内司，他就已经变成一具翅羽尽褪的腐臭的尸骨，从此林邑进献的只有一种精识辩慧的温顺鹦鹉，次次朝会都令我失望而归。闻知其死讯的那晚我奇梦频发，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长空中击搏的灰鹰，宫墙幻影的一线朱红过隙无痕，然后是我从未踏出明宫因此只能在文字中幻想的长空、平原、山穹、羊群……据阿娘说我惊醒时汗湿寝衣、欲啼无声，精小儿科的胡医正笃定是寒邪入体，从此殿内门窗紧闭，有许久一段时间不再见到扑朔灯火与冷雾濯月。而我固执地以为失去自由就是这种感觉再翻上十倍百倍的滋味，尽管它现在就已经足够地令人厌恶。但再长大一点之后我还是开始命人在城南为我饲养鹰鹞，比起伺候喜怒莫测的主人，许多异族人更愿意与这些动物朝夕相处。我有时甚至怀疑他们会望着猎鹰想起天山脚下的故乡，这腔无处诉说的幽情在不会说话的禽鸟前找到出口，他阔朗的翅羽扇动出一阵令人痴醉的罡风，就把他们重新吹回母亲的脚下和怀中。但我不喜欢鹰鹞望向他们时依恋的目光，好似家人比主人更加亲昵——不，这些低贱的外族奴仆配称作你的家人吗？于是半月来我只允许鹰鹞从我的手上接过清水和鲜肉，就算被鞭抽火燎也必须主动迎上失职时酷烈的惩罚。李神爱向我纵马而来时我刚刚放飞那只我最喜欢的名为逐星的小鹰，然后我就向他欢欣地扑向天空一样，扑向了她的臂弯——】
姐姐，你赶来得累不累？有没有像我想念你那样想念我？有没有找到新的好马？待会儿再给你看吧：那个名叫哈谢的仆人把我的小鹰养得很好，但他太心软了，驯不出真正听话的猎鹰。

蛮蛮，我唯一的妹妹，她出生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彼时太极宫中的皇子、公主们已大都在同席年龄相仿的手足当中，找到了能够与自己建立起坚实友谊的同伴，譬如：李相绿之于李文鸳，又或者李凤和之于李朱雀。有时我把这种结合看作权力向七星的某一极汇聚的雏形：是天上辉烁的星光，某种万象一心的气象，最终指引我们走到一起。在这个前提之上，我们甚至不再渴望的是，彼此能够从自己的血肉胞亲之身上获取的亲情。那是一个四季并不分明的昼夜，平常的午后，平常的黄昏，临照殿上跟从侍奉于岳才人身后的女官阁下持她的芳珮来到延嘉殿前，我让红绳结缨的佩耳穿过了我的食指，并且拨转了那枚自此一分为二的玉佩，在石瑛光洁的反光里，我第一次呼唤着一个陌生的名词：……妹妹？心中同时感到一种奇怪的躁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出于愤怒、不安，或者，其他。）夜晚我独自坐在庭下乘风的时候，李青鸾恰好坐在我的右手边，他说：如果公主院的女夫子明日检查你的功课，这一百二十帖新字都不能用了。我问为什么，他掀了掀我飘逸的字迹说，文鸳你有心事么。…。我在沉默很久了之后终于笑了一下，央求他替我再作四十篇字，聊胜我并不用神完成的心声于无。我疑心太极宫里每一个长大的孩子都是这样，从小就学会了伪装与隐藏。再过了一会李青鸾也走了，偏殿里最终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坐在回廊上，看着苍蓝的中天上清寂的月亮，我有一点残忍地想：是不是母亲背叛了我？她把她本就冷淡的爱平等地分给了自己的每一个孩子，让我永远也无法理解到人类的身上居然可以存在着超越一切的，远甚于我体会到的情感。我理解妹妹的到来不是礼物，这非常恐怖。亲近的女史说，她会自私地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时候就分走母亲对我全部的爱。我处死了她，只是因为那不是我想听到的话。但爱之所以不被定义，不被期待，不被包容，不被善待，是因为真正的爱不曾存在。在母亲几次召我去临照殿探望知徽，而我都以别的理由拒绝了她以后，终于在六月的某一天，我趁姑母召见秋官协理一干女官的时候，把自己藏在了母妃燕寝里一握芳帷的背后，只身探望了血亲意义上，我唯一的妹妹。她怎么这样小…小到让我觉得自己固执地称她为永齐，而不叫她的名字是一种错误。知徽，蛮蛮，父亲和母亲其实给了你很好听的名字。屈起食指蹭了蹭李知徽的脸庞，我惊异地发现：唉？……牙齿！——就这样，我一并观察了李知徽的乳牙期，换牙季，和十四年流水一样的青春照龄。她终于像一只踊跃的小鸟，可以高飞出天际，远离太极的拘禁，并且有一些我时常不能捉摸、看透的心绪……我会在这种平凡的情感里理解到一些让人高兴的事情吗？我必须保持诚实，对于妹妹天生极近的依赖，我时常会——觉得高兴；而这与她将来会不会成为我的倚仗、我的阻碍、我的权柄，甚至于我理想区宇当中的一块版图……都没关系。
千秋公主造访燕国公主府的此前，我尚为一些小事而与鸿胪寺的大臣们有所争执，未能立刻消散不悦的表情，仍被一些冷漠的色彩所装填，对于这一点，我感到十分抱歉——我用怀抱接住了她，有点好笑地说：“我们千秋公主自长安一月修十书到陇右，还问别人想你了没有？”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巡鹰，并且在这项长安城人新贵的娱乐项目上，保持了我恰到好处的关虑：“大漠上有一些养鹰废仆的传说，一个做不到心狠的人，往往对自己更加艰忍。好了，蛮蛮，起来吧——我不希望你的身边存在着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