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夜来南风乍起，送来松涛声浪和清凉的岚气，师傅在屋外立了片刻，舒展身体任由山风从脚下腾跃而上，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他看到望舒高悬，银光映照着青瓦飞檐，风摇翠竹，白露苍苔，翡翠宫与他初入此地的那个夜晚并无二致。
总是批评阿宝不修边幅，现在他也有必要回房整理仪表，在神龙大侠到来之前。
今天自己泼出的茶汤溅到尾巴上，偏巧打坐不顺，晚上回房了终于能稍做梳理。新进的篦子不怎么好用，像从前那样慢慢梳理毛发会将旁生的细毛缠上来，次数多了就令他烦躁，手尾同时用力把打结的毛绺硬扯开。
“师父，我能吃点豆饼吗？我知道晚饭时间过了，可没有冰窖会放坏的。”
师傅皱眉，他有些不耐烦，但更多的是被扯痛了：“阿宝，忍耐是大侠的必修课。”顺便灭了灯。若是交窗印出自己蜷身抱尾的姿态被阿宝看到，明日教学前整个练功房都会被快螳螂的笑声占领……这太可怕了。
门外静了片刻，阿宝的声音再次伴着细微的窸窣传来：“好吧好吧，我当然能忍耐，我绝对能忍耐，不过师父你不想知道是谁把冰窖门打破的吗？”
这真令他有些惊讶了，师傅重新点起灯，把篦子放在身后盘腿坐好：“我想，你们可以进来说。”
门外五侠尴尬地踌躇了一阵，推推搡搡地走进来。娇虎率先开口：“师父，我觉得小真是个好孩子。”看来是娇虎闯的祸了，真难得。
“比起这个，你剿灭野鸡帮的行动是否顺利？”
“很顺利，谢......谢谢师父。”
师傅抬起头，灯下闪着各色的眼睛，这些他一手培养起的孩子已然蜕变为真正的大师，个个都可以脱离他的羽翼独当一面了。不过......
“你们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阿宝率先笑起来：“冰窖太重要了，这样热的天气食物很快就会腐坏，人也要热得受不了。”
小龙举扇掩唇：“主要是阿宝受不了咯。”
灵鹤也显得很不自在，低头取下了斗笠挟着：“他说如果冰窖修不好，以后就要去屋顶午休，另建个遮阳的小顶。”
师傅叹了口气：“你们想说大龙的事？”
金猴抢过斗笠捂住脸，神龙大侠的笑声更尴尬了。
师傅换了正坐的姿势，一低眉又变回冷淡的容色：“你们不必忧虑，我早已释怀。即使还有相见的一天，我与他也早有各自的道路了。”
这话半真半假，真的在于他的确释怀了，那日躺在圣池边时，身上还顶着剧痛，灵魂已沉浸在初升的暖阳和温柔的细风里；假的在于他并不认为两人还会再见，尽管乌龟的身影仍在梦中心头，如今他也明白自己人在山巅的翡翠宫中，心还牵挂着滚滚红尘。无所厌离，何以出世？他从来不是乌龟大师。
“我和他有过交谈。”阿宝的眼睛绿莹莹的，干净透亮正如那一颗澄澈的赤子之心，缺点就是什么心思都写在眼里，有时干脆自己说出口，神情都不必揣摩。“您想知道吗？”
“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碍呢。”师傅从床上跃下，断骨愈合处肌肉不协调，他已经尽力克制了，关节一僵还是有些打晃。娇虎投来关切的目光，他摇摇头。习武多年，身上的暗伤不计其数，但这腿伤教他许多年来锥心刺骨，心里再如何释怀，腿上仍是时不时便发作。
师傅抬起头，顺势接过阿宝递来的桃木杖，“阿宝，你能理解吗？”
“......那，您要和乌龟大师说说话吗？”
没想到阿宝在这方面意外的敏锐，他一下哽住了，被直击心事顿时有些恼怒：“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明天你们要为小真授课。”
“是，是。”阿宝举手投降，“我马上……算了我现在就走。”
众人散去时娇虎犹犹豫豫地坠在后面，等旁人走净了才道：“师父，乌龟大师不会责怪您的。”
师傅眉头也不动：“还有什么事吗？”
“……明天授课后，我想去包谷看看。也许要半旬才能回来。”
“去吧。”人生半在别离中，他早就习惯了。
“您早些休息。”
娇虎阖上门扉的瞬间，师傅瞥见小真在远处的树上探头探脑，好奇的模样颇似当年初入翡翠宫追着热闹的金猴。只是年年换少年。
“好吧，”他对自己说，“现在可以打坐了。”
这话有些自欺欺人的意思，尾巴上的团结还没完全梳开，桃木杖断处包裹的丝绸也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一时半刻实在难以平心静气。现在回想一下，乌龟不会在意木杖有没有折断，或者雕像是否损毁，但这些足以令自己心神大乱、招式凝滞，心中不定，遇上强者就一败再败。
师父叹气，左右今日心绪已乱不能静修，干脆专心致志地梳一遍毛，比往日稍早入睡。
当夜他又梦到乌龟，这次是初见那日，乌龟把他拉到檐下，慢悠悠地开口：“你愿意留下吗？”
“我愿意，大师。”少年与他同时开口。
于是乌龟呵呵地笑起来：“大师？你可以把我当做朋友，现在我叫你小友，以后便叫你老朋友。”
少年纠结地抖动耳朵，最终还是低头作揖，恭敬道：“是，大师。”
乌龟只是微笑，木杖轻巧上挑，在他颈间留下一朵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