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若浮萍，魂往归路』
01
邻居送了一些时令瓜果来让他尝尝，邻居的大姐见吴邪眼睛不大好，总是挺照顾他，也不知道看上他哪儿了，一心想让把自己女儿说媒给他，着实让他有些无措
算算搬来雨村也有两年，刚开始胖子时不时的也会打电话过来跟他聊天侃地的，讲自己又去哪个肥斗了，又见了什么奇景，末尾总是叹息他的眼睛，骂他脑子笨，当初怎么就碰见瘴气不知道躲躲。
吴邪每次都安静听着，但他从来没和胖子讲过，其实他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区区几十年的人生里，他已经见过够多的景色，碰见过足惊艳一生的人，很够本了。
吴邪闻了闻桌子上瓜果，丝毫不在意自己是不是真的能闻到，手里的蒲扇摇着，惬意得眯起眼睛，胖子已经很久都没来过消息，不过干他们这行的，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眼睛不好后，耳朵反倒是更灵敏了些，所以他很快就察觉出门外有人来，
“是不是走错门了，隔壁大姐不在家，你要不在这里吃块儿瓜，等一等。”
说着他摸索着去拿桌子上的瓜果，却摸到一双冰凉的手。
电光火石间，吴邪像是触电了般猛地甩开那双手：“你是张家人。”
长久的安静后，一声极短的回答传来
“是。”
这次吴邪连没有焦距的双眼也微微带上了些韫色：“发丘指是张家族长的标志，难道张家这么快就推了新的族长？”
“……”
吴邪有些不耐烦：“我在问你话。”
眼前的影子又朝他走近两步，下一秒，那双手轻轻覆在他的眼上。
浓重的血腥味儿熏得吴邪不自觉的皱起眉头，自己已经有些年头没闻到这个味道了
而他自从青铜门回来之后，心里也并不太待见张家人。
因为前有爱屋及乌，后有殃及池鱼
*
一道天官令，张家族人倾巢而出，遍寻无果后，确实动过新立族长的念头，这个古老又腐朽的家族再也经不起百年前的动荡了。
他们需要一个强者来担这个烂摊子。
大厦将倾时，海外张家领头人张海客忽然带着他们以为早就泯然于世的族长回了本宅，可也堪堪只剩下半口气
这位起灵几乎是他们能选择出来的百年来最强的一位，他们想象不出来到底是经历了什么，能将他逼迫至此。
张起灵昏迷不醒的一年里，伤口好得极慢，总是血淋淋的，衬得身上的麒麟格外狰狞凶悍，醒了之后，只有张海客极力相护，二人处境一度艰难，面对问责和质疑时，张起灵用手里那把刀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砍了那个带头要反出张家的人的脑袋。
血喷溅在他苍白的脸上，犹如神袛
*
他几乎忘了一切，就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可唯独从脑海深处只记得一个名字个一张模糊的脸
他想尽办法想要看清那张脸，后来张海客说，他想见的人就在这里。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院子前。
透过熹微晨光看到躺在藤椅里的人时，一切迷茫瞬间烟消云散。
垂老的心重新热烈的跳动起来。
天色已经暗了，屋子里光线并不好，外面窸窸窣窣的动静让张起灵下意识的紧绷起来。
这村子偏僻，几天前下了雨，供电也断断续续，吴邪熟门熟路的把手电筒和带来的鸡汤放在桌子上。
张起灵的心几乎提到嗓子。
他拽了椅子坐下，开口语气里没了晌午那会儿的锐利
“你的伤像是刀伤，”
吴邪直奔主题，并不打算拐弯抹角。
“你们对自己人还挺狠的。”
张起灵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但还是嗯了一声，他听到吴邪的低笑和板凳挪开的声音
张起灵猛地从床上弹起来，下一秒一把匕首分毫不差的抵在他的脖颈。
“你的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就先在这儿住着，你们张家暂时还找不到”
张起灵眼里亮起来那抹光暗了下去。
吴邪在防备他

02
那天以后，吴邪几乎没再和他说过话，只一个人整日的躺在那把藤椅上。
现在的吴邪和张起灵印象里的吴邪除了一模一样的脸，几乎没有半分相像。
偶尔吴家的人会来向他汇报些盘口的事项，这种时候张起灵都会提前进山，吴邪避世但依旧是吴家的少主，而各家对自己的那些秘辛都讳莫如深。
他也没兴趣知道。
下山时顺手摘了些野浆果，还没进门就听见邻居大姐高亮的声音。
张起灵慢吞吞踏进院子，将怀里的果子丢进井水里后，就一个人坐在门槛上默默擦刀。
邻居大姐试图说服吴邪见一见自己放假在家的女儿，慷慨激昂时，忽然觉得后脊梁打怵，扭头就看见门槛上坐着的男人正盯着自己。
“吴老板，你什么时候雇保镖了？”
“日子无聊，找人陪一陪。”
邻居大姐本来还想说什么，但那黑衣男人和他手里的刀实在骇人，骂了句晦气就转忙要走。她骂得低，吴邪却听清了，原本还算笑盈盈的脸色瞬间垮了，悠悠开口喊住她：“我一个独居的半病瞎子，你女儿我高攀不起，还是不要再提了。”
一直到邻居大姐骂骂咧咧离开，张起灵都没有从吴邪的话里回过神来。
吴邪用脚踢了踢他
“以后吴家来人，你不用躲，没什么见不得光的。”
张起灵点头，看到吴邪无神的眼睛，又开口嗯了一声。
吴邪听见，转身进了屋子。
张起灵把摘来泡在井水里的浆果捞出来，快步跟在吴邪身后进了屋里。
*
当初吴邪决定来福建的时候说是心如死灰也不为过，所以选住处选得也很随意。
水电供应不上是常有，但最难受的还是夏天这几个月，湿热的环境简直是各种蚊虫生长的天堂，等他摸索着端出一碗黑乎乎的药汤摆到张起灵面前的时候，身上已经被蚊子叮得没什么好地方了。
他浑然不觉。
“天热身上伤要是发炎就只能等死，我这儿没剩什么药材，先凑活吧”
张起灵没动，吴邪表情有些古怪：“怕有毒？我先喝两口。”
要去端碗的手被另一只手按住，听见咕咚声后，吴邪满意的坐下，指节有的没的敲了两下桌面，他慢悠悠道：“知道我的眼睛怎么瞎的么。”
“……”
“毒瞎的。”
“……”
“你也去过西南的那片密林对吧。”
“小哥。”
张起灵猛地抬头，恰好与吴邪的目光撞在一起，还没来电，桌子上的蜡烛把他的眼睛映得微亮，像是要一下望进他心里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声音粗咯难听
吴邪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就是我瞎了眼睛，你化成了灰，我也能认得出来你，张起灵，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儿。”
03
张起灵已经记不太清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青铜门出来后，失魂症发作让他所有的记忆全都蒸发不见，他只能凭着自己的本能下山，然后随意的挑了个方向走下去。
他又踏上了寻找记忆的漫漫长路，不停的下斗，不停的寻找，而脑海里渐渐出现的那张脸和那个名字时常让自己头疼欲裂。
直到在西南那片密林里，张起灵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趋使着他的脚步本能地朝着他追去，张起灵全然不在意前方是否危险，直觉告诉他，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看清楚。
他只要看清楚那张脸。
漫天的瘴气让他找不到方向，他只能在密林里不停的打转，而他终于又找到那个背影时，那一刻张起灵所学的所有技艺都被抛之脑后，他不顾一切的跟着那个下坠的背影跳了下去。
眼前的景象，耳边的风声，与脑海中的画面重合。
张起灵用尽所有力气，喊出了让他对抗天授，让他甘心舍命的名字
悬崖不高，他昏了过去，等他醒来时，吴邪就躺在他不远处。
碎石划伤了他的眼睛，张起灵撑着把他抱进怀里，小心翼翼的摸了摸他的鼻息后，迅速的用匕首划割破手腕，把血滴在吴邪的嘴里。
手腕的血滴在地上，驱散了瘴气
他抱着他倒在密林的边缘。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张起灵把在斗里找到的麒麟竭塞进吴邪手里，拉开了他身上的信号弹。
他不知道吴邪为什么会来这儿，但都不重要。
会有人来接他回家的。

面对诘问，张起灵只是在长久的沉默后以一句对不起作为回答。
而等着他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胖子告诉他，当时循着信号弹赶到的时候，他就一个人浑身是血的躺在那儿，样子骇人得很，但后来才发现，那血都不是吴邪自己的。
而最奇的是他手里的麒麟竭。
千年的麒麟竭再难得一颗，他想不到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本事。
“我一点儿都不会感谢你，张起灵。”
吴邪整个人都在发抖，忍耐了数日的情绪在此刻达到了顶峰。他忽然弯下腰，咳的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那些毒瘴可以轻而易举的把他的肺穿透。
在他当着胖子的面把那颗麒麟竭丢出窗外的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走到上了倒计时。
胖子大骂他是个疯子。
张起灵在看到血时，终于察觉出不对。
他猛地扣住吴邪的胳膊，逼迫他看着自己：“麒麟竭你没吃，为什么去西南？”
吴邪没力气回答，他靠着桌子让自己不至于太难看。
张起灵以为十年很长，足够他忘掉自己，重新做回恣意潇洒的小三爷，但这十年却把他打磨的如此单薄，好像随时都会消失在他眼前。
“因为找不到你。”
“…什么…”
“他们说，西南密林的那座墓，你曾经去过，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又失忆，应该会去你去过的地方，”
吴邪的声音低得随风就散，却一字不落的飘进张起灵的耳朵里
“都说了我命好，总是能得偿所愿。”
04
身份挑明后张起灵反而变得更加沉默。
进山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有时候甚至两三天都不回来，偶尔会带些草药，给他熬上两大碗，然后看着他喝下去。
吴邪第一次觉得没有味觉也不是什么坏事。
张起灵把几只鸡崽放在他怀里的时候，吴邪愣了一下，而张起灵也显得有些局促，他路过镇子遇上个卖小鸡的阿婆问他要不要买两只，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把钱递在阿婆的手里。
这些黄黄嫩嫩的小东西，吴邪应该会喜欢
张起灵很麻利地搭了个美观又结实的鸡舍，把鸡崽安置进去。
没人再去提那天晚上的事。
*
张家人站在院子里，要请张起灵归家的时候，吴邪表现的十分淡然。
他立在门前，默不出声的送他离开
张起灵上车前，轻轻抱了抱他，让他等自己回来。
吴邪并没有给张起灵想要的答案。
虽然等待是他最擅长的事。
水一样的汤药喝下去，吴邪的眼睛渐渐有了些光感，他看着只有模糊影子的张起灵，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已经有了凉意的穿堂风吹得他不着痕迹的抖了一下。
秋天来了。
有些人原本就是留不住的，
这个道理，吴邪十年前就懂。
当天傍晚，吴邪把鸡崽全部送给了邻居大姐后，离开了这个两人一起生活了整个夏季的院子。
落叶归根，该回家了。
*
道上近半年最热的消息不外是吴家的小当家出走了两三年，瞎了双眼睛，又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秋，吴邪一到杭州便病倒了，吴二白遍寻名医良方，但吴邪依旧还是缠绵病榻，病了一整个冬天。
人人都惋惜，吴家这位独苗也不是长久之象。
吴二白让坎肩每天寸步不离的跟着吴邪，就连外界的消息也一并不许传进家中。吴邪在吴二白来院子里看他时笑着说让吴二白还是赶紧生一个比较实在，气得他一脚踩断了吴邪原本挑好给自己做棺材的沉松木。
“二叔要是看着不顺眼，一把火烧了就行。”
吴邪淡淡的道：“还落个干净。”
吴二白离开时，原本还算挺拔的背影有些苍老。
他想，当初父亲送他入局真的是对的么。
05
解雨臣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些杜鹃花， 托人送到杭州吴邪的院子。
坎肩挑了盆开得最好的抱进来，忍不住犯嘀咕，他还是第一次见白色的杜鹃呢。
吴邪听见，让他把花抱得近些，只是伸手摸了摸花瓣就让坎肩把花抱出去了。
白色的杜鹃，他是见过的。
只是解雨臣的好意用错了，这花不适合养在江南这方天地。
*
到了天气开始热起来时，吴邪已经连下床的力气也没了。
胖子，小花，秀秀来探望，他一个都不见。
还是不见了，见了也只是徒增伤感。
他有了大把时间可以回溯一些事情，他细细地将自己过去十几年所有经历的细节都过了一遍。
自己的天真，胖子的保护，小花的隐忍，秀秀的单纯，潘子的忠心…当初让他难以接受，没有答案的东西依旧摆在那里。
回溯的尽头，是那个院子。
屋外的声音渐渐远去，吴邪有些疲倦的闭起眼睛。
也不知道张起灵有没有再回去过
很久没睡好的吴邪破天荒的做了场梦。
梦之所以叫梦，是因为太美好了。
掏空腰包开个小店，卖上三两样自己喜欢的菜，酿些甜酒。
胖子负责后厨，小哥算着账本，他就站在店外招揽客人。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逢年过节就喊故友过来一起聚一聚。
没有十年的分离，也没有那么多不得不做的艰难抉择。
他们都能有个好的终了

张起灵靠在黑暗潮湿的墓道上，疼痛和失血后骨头缝里透出的冷意让他的意识有些涣散。
张家的古籍里有可以治愈肺疾和眼睛的法子，这座墓他找了半年，墓主人是西域古国的巫师，陪葬品里有他要找的药引。
急迫的心情让他失了方向，棺椁里的毒气让他不得不放血自保。
低低咳了两声，张起灵撑着古刀勉力站起来，
呼吸和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张起灵第一次觉得，这条通往外面的甬道如此漫长
后来他再回雨村，院子早就空了，鸡舍也已经塌得七零八落
这次吴邪没有等他。
不知道那些花解雨臣有没有送去给吴邪，张海客说在国外，人们总是会用花开表达心意。
他的心意从来没机会能对吴邪宣之于口。
他会知道么。
*
入秋没几天，张海客突然到了杭州。
吴二白并不愿意吴邪见他，可张海客一改平日的闲散，硬是闯进吴邪的院子。
吴邪让跟进来的伙计都退出去
见到吴邪的第一眼，张海客忽然笑了。
“好久不见啊，小三爷。”
“我还想着小三爷躲进家里，做了缩头乌龟享清福来了，看到你竟然成这种鬼样子了，我舒坦多了”
张海客话里夹枪带棒的态度让吴邪有些不悦：“下次提前说一声儿，别硬闯。”
张海客的嘴边的笑意淡了下去：“放心，没下次了。”
吴邪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思索了半天才犹豫的开口
“张起灵…”
“他死了。”
张海客抢在吴邪前面丢出这句话。
“就死在几天前，发现的时候，早就凉透了。”
“为了治你的肺和眼睛，我和他相识近百年，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个样子，近乎疯狂”
吴邪愣愣地伸手去抓张海客，却扑了个空。整个人跌在地上
狼狈不堪。
张海客看到吴邪这样，心里那般压抑许久的情绪才算得到些许宣泄
“听说他还让解雨臣送了花过来，明明是个无心无情的人，还非要学那一套没用的东西。”
“死了也是活该。”
张海客蹲下去，把带来的那瓶药塞进吴邪的手里，眼里投射出浓稠的恨意：“小三爷，请你务必长长久久的好好活下去。”
吴邪想让他说清楚，可模糊的视线里，那个影子离他越来越远。
怎么可能，他只是回家，怎么会死了。
盘马的话像是诅咒一般不停的在他耳边响起
吴邪狠狠地把手里的瓶子丢了出去。
06
接到吴邪电话说要托他找黑毛蛇的时候，黎簇下意识的骂了一句有病，然后就挂了电话。
拎着铁皮箱子站在吴邪面前的时候，黎簇又觉得有病的是自己。
他上下打量了几遍吴邪，觉得是不是苏万的消息有误，吴邪哪儿像是个癌症晚期要死的瞎子，脸色红润的比他都好。
打开铁皮箱子，吴邪用大白狗腿挑起一条蛇检查那蛇是不是还活着，然后掏出个小瓶子，让蛇信子探了两下后，当着黎簇的面，撩起袖子，毫不留情的让蛇咬在胳膊上。
连眉头都没皱。
黎簇大喊，被吴邪一个眼神吓得闭了嘴。
那眼神像极了濒死寻求出路的困兽
他让黎簇立刻滚出杭州，威胁黎簇如果把这件事说出去就割了他的舌头喂狗。
*
费洛蒙起效得很快，吴邪身体不受控的轻微抽搐起来。
鼻子，耳朵，眼角开始往外渗血
雪山，喇嘛庙，青铜门，雨村的院子，雄伟威严的张家本宅
直到漆黑的甬道出现在他眼前
张起灵就在那儿。
吴邪试图走近他，然后躺在冰凉的石板上，躺在张起灵的身侧，轻轻的把头埋在他同样冰凉的臂间。
张海客说让他长长久久的活着，但他苟延残喘的生命终结在他死亡的那一刻。
吴邪想问一问是不是因为雨村分别的时候自己没有答应他，没有等待的归路显得格外漫长，所以张起灵才没能走出去。
都不重要了。
他会停在这里，永远陪着着他。
*
等解雨臣从黑眼镜那儿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冲进院子，眼前的景象让他生理性的呕出来
——吴邪安静地躺在榻上，脸色苍白的几乎透明，早就没了生气，而身上爬满了黑毛蛇，到处都是流血不止的血洞。
现实对他来说太过痛苦，所以他选择死在自己亲手制造的幻觉中。
他还是和十几年前一样，胆小又懦弱。

END

后续还有其他文陆续放上来

我以为是个好的

我靠，这么绝

年岁 番外 永寿 创作中，尽请期待

天啊，老师的文笔好好，绝了啊

老师的文笔可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