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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发】无声的誓言。原作:金妍子。译:牧雪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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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河蟹


IP属地:浙江1楼2024-06-26 00:38回复
    二楼补档


    IP属地:浙江2楼2024-06-26 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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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遇到那个人的那个冬天很冷,也很平淡,平淡得令医生隐隐觉得,似乎应该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在这一天。
      中午的时候一向井井有条医院里卷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骚乱,医生也只是在午饭回来的路上凑巧听到了几个年轻护士下饭的聊天——有个奇怪的男人被发现因为低血糖昏倒在行政区院长室门前,很明显他并没有预约商谈,也并不知道这间综合病院的院长先生并不真的工作,而是年华正盛的年轻副院长执掌大权。
      医生听了,其实也并没有放在心上,看多了生死别离,医院里这也的确是最不足道的事端,头脑中依旧考虑着下午那一台肺癌切除手术是不是能妥当进展。
      再次记起这件小事是在五个小时紧张的手术之后,一切都很顺利,但是医生却并不觉得放松,扩散的面积已经很大了,或许不可能再撑很长时间。肿瘤外科的后门通向太平间——不知道哪个前辈说过这样一句话,看了那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死人之后,医生觉得自己的沉重有点矫情。去看看那个奇怪的访客,对医生而言只不过是下班之前的一个休闲。
      只是吊葡萄糖而已,所以见到他的时候是在门诊部点滴区的长椅上,男子伏在木质椅背上,扎着吊针的手垂着,整张脸埋在臂弯里,医生只看到一头有些凌乱地披在肩上的长发,只穿着一件半旧和服的背影有点虚弱,瘦得有点不堪。简单地招呼了几声却没有得到回音,抬手推推,却瞄到青丝下一张白得发惨的脸,黑着眼圈,微微地浮肿着。医生直觉到异样,四下看看,却都是些不相干的人群。
      “院长先生,他一直没醒,好像也没有家属陪同。”一边看护的本应负责引导病人的咨询台护士小心翼翼地答言,一面双手递过一张皱巴巴的纸,纸上画着东京草图,图上密密麻麻标记着东京各大医院,一大半名字上还画着红色的叉。“随身物品只有身份证、一小部分现金和这张图。”
      怎么像个踩点的恐怖分子一样——这样想着,医生棱角分明的脸上不由得勾起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却慢慢皱起眉来。
      “给他做个全面检查,找张床,结果拿来我看。”医生习惯性地捏住白大褂衣袋里冰冷的听诊器,简明地吩咐着,声音却是掷地有声的冷峻,“还有,是副院长。”
      厚厚一摞检查结果很快便送来,医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最上面的X光片上腹腔和肝区大片自己最熟悉不过的阴影,再看看面前苍白得几乎要直接和床单溶为一体的昏睡的人。脑CT和血流变的结果也是一塌糊涂,可昏倒的原因却居然是低血糖,一向冷静的医生不禁觉得有点搞笑,又有点头疼。
      ——41岁,虽然看起来很清秀的脸要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一点。
      “这个人我要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医生又扫了一眼床头的名牌,木户孝允,老气横秋的名字,不过倒挺好记。
      再次见他的时候,是一天之后。
      一天里医生有点后悔收治这个来历不明的病人。经常会有病人拒绝治疗,经常会有病人敌视医护人员,也经常会有病人吵着闹着要出院——但是绝对不经常有病人同时干这三件事,而且还是极端到拔针头赶护士试图翻窗户的地步。
      明明看起来很是温顺的一个人,第三次在问诊的时候被忍无可忍的护士进来请示要不要直接转到精神科去比较好时,医生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绝对有问题,问题大了去了。


      IP属地:浙江3楼2024-06-26 0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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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厚厚一摞检查结果很快便送来,医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最上面的X光片上腹腔和肝区大片自己最熟悉不过的阴影,再看看面前苍白得几乎要直接和床单溶为一体的昏睡的人。脑CT和血流变的结果也是一塌糊涂,可昏倒的原因却居然是低血糖,一向冷静的医生不禁觉得有点搞笑,又有点头疼。
        ——41岁,虽然看起来很清秀的脸要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一点。
        “这个人我要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医生又扫了一眼床头的名牌,木户孝允,老气横秋的名字,不过倒挺好记。
        再次见他的时候,是一天之后。
        一天里医生有点后悔收治这个来历不明的病人。经常会有病人拒绝治疗,经常会有病人敌视医护人员,也经常会有病人吵着闹着要出院——但是绝对不经常有病人同时干这三件事,而且还是极端到拔针头赶护士试图翻窗户的地步。
        明明看起来很是温顺的一个人,第三次在问诊的时候被忍无可忍的护士进来请示要不要直接转到精神科去比较好时,医生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绝对有问题,问题大了去了。
        会面的时候医生在口袋里放了一支镇定剂,然而意外地,却看到他很是安静地坐在床上看着锁死的窗外医院庭院里光秃秃的樱花树出神,冬日的晚照下男人有点瘦弱的轮廓很优美,带着一点点伤感的贵族气质,黑发和还没有换掉的旧和服搭在一起,静谧得好像一副水墨画。
        ——如果不是拖在地上流了一地药水的输液针,医生或许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
        很长时间,男人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微微地昂起头,直视着医生的眼,谁也没有先开口。接近于黑的茶色眸子显得很温润,带着没有完全掩饰掉的疲惫感,却坦然而且坚决,几乎快要散掉的病体里却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某种力量,医生见过很多天性乐观的病人,但那力量却又并不一样。
        看惯了绝望或者空洞的眼,医生隐隐有点喜欢这种感觉,尽管那双眼睛里也含着清晰可辨的戒备。很长时间没有人敢用这种赤裸裸的目光挑衅自己了,整个医院都在自己的掌控下按部就班地运转,这些年下来,虽然名为副职,自己也常常强调着那个“副”字,但其实早已是院长之实。每一个人都恭敬而顺从,无论是医生还是病人。医生一直觉得这种权威很好,却突然发现面对这种眼神,自己竟然并不十分反感。
        让医生更加觉得惊奇的是,最终先选择让步的人竟然是自己。最终,是自己先开口尽量温和地对他说,“你的情况不好,必须留院察看。”
        而他,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我要走。”
        很柔软的口音,声音也并不大,却是十足的执着,任凭医生一反常态地耐着性子一遍一遍解释,只有这一句,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医生渐渐觉得很烦,这一定是自己这辈子遇到的最麻烦的病人。
        终于,在第五次听到这句平静的威胁的时候,医生有点生气,一把抓住那有点过于突出的肩胛骨直接将他按倒在床上,坐到床边,强硬地控制住床上人激烈的挣扎,“听着,这是医院,我是医生。”
        直到无谓的挣扎渐渐在手心里渐渐平息下来,医生才满意地站起身来,“认识一下,大久保利通,从昨天开始,是你的主治医师。”一面便转向旁边的护士,“把他转到十五楼的个人病房,找两个护工看着,取几支安定备用。”命令着,仍旧看着仰躺在床上却依旧逼视着自己的病人。
        “大久保医生,你这是非法拘禁,我要控告你!”
        刚才还很有气势的家伙突然一本正经地冒出这么一句类似于小学生喊着要和老师打小报告同一性质的话来,一向军人作风的医生觉得实在很好笑,“可以——但是院长先生快退休了,本人目前任肿瘤外科主任,兼副院长。投诉信在我办公桌右手第二个抽屉里。”
        看着床上的人措手不及的表情,大久保觉得挺高兴,这么一来,至少算是扯平了。谁知刚要再说点什么,身后的门却被一把推开。
        “大久保医生,1204床病人病情突然恶化,深度昏迷伴有间歇性休克,主治小野医生还在手术台上!”
        表情冷峻的医生面色一沉,二话不说掏出听诊器往脖子上一顶,一手便去拉挂在左耳边的口罩,三步并作两步往外便冲,“抢救室,马上!”
        不多时便只听门外一阵急促纷乱的脚步声混合着推动担架床的喀拉声夹杂着喊话声自门口呼啸而过,片刻嘈杂之后便是越发的寂静。
        半晌,负责看护的护士终于还是小心翼翼试探着凑近躺在床上一直望着门口出神的男人,“那个,木户先生……”
        “那个法西斯是副院长?”
        “啊?”意外温和的提问令原本头皮发麻的护士有些猝不及防,愣怔了一下,随即似乎反应过来,“哦,您是说大久保院长?”
        “嗯。”避开护士的搀扶,木户撑着床慢慢坐起身来,轻轻抿起嘴唇,沉了一会儿,突然开口,“法西斯不是让去十五楼吗。——走吧。”
        “哎?……哦,好……”


        IP属地:浙江4楼2024-06-26 0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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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几天,出奇得安静。还是一样按部就班地做安排好的手术,看诊一个又一个病人,除了每天例行的检查,医生并没有过多地去注意那个人,也没听说他再反抗什么。每天十分钟的短暂会面,他总是十分沉默,大多数的时候显得有点疲劳和沉郁,总是微微地蹙着眉尖。医生能感觉到那双眼睛里的某种探求,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他那不明不白的来历也确实诡异,难怪护士们背地里议论。医生觉得有点麻烦,但并不讨厌。比起身世和他在探求什么,医生更愿意去注意他肚子里那个造影镜下像个爬满葡萄的破塑料袋一样的胃。
          那天的女孩最终抢救回来了,抢救之后顺便手术摘掉了完全癌变的子宫,扩散得还并不严重,保养得好不反复的话也许还能再活很多年,但是几天之后,女孩居然从病房跳了楼。虽然女孩的家属事先有和小野医生签署过手术同意书,但医生还是听到了一些背地里的风言风语,也许的确如此,永远夺去一个少女作女人的权力,还不如直接让她死。
          ——每次遇到这种事,医生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西乡,那个曾经一起从小到大的同乡好友。
          倒退十几年,大久保利通还不是副院长,还不是权威到在医学界说一不二的男人,只是个崭露头角的青年医师而已,那时候,西乡也是。从在医学院读书的时候就在一起了,一起上课,一起实验,一起念着“医者仁心”的教诲,偶尔一起去喝酒,畅想一下未来,为一生不变的友谊发发誓言。
          但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癌症毕竟不是感冒,自己的治疗主张一直偏向于积极治疗,反复的开刀、放疗化疗,的确有效,这个医生有自信,但是人也的确会很痛苦,折腾得很是凄惨。而西乡不是,知道他一直致力于保守镇痛疗法,甚至试图推动癌症病人安乐死的合法化的时候,大久保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觉得西乡一直就有点妇人之仁,人是不坏的,那种主张他注定得不到什么,他是真的很爱他的病人。但是那种主张,大久保却无论如何却不能认同,如果医生的努力是为了让病人死,无论是舒服的死也好痛苦的死也罢,那医生到底是在努力些什么。
          当时支持西乡的人很多,支持自己的人也不少,整个医疗团队好像一条两头蛇,扭来扭去,几乎自己把自己勒死。大久保一直是个很高傲的男人,高傲的人都会坚信自己才是对的。而要证明自己是对的,需要绝对的力量和绝对的服从,这一点上,大久保比西乡要清醒。
          除了绝对精湛的医疗水准,博取院长的信任、拉拢其他科室骨干、笼络下级、打压竞争对手,光明的,不那么光明的手段都用了,一步一步踩着表面上的同事好友们的头从一个普通医师一点点爬上来,渐渐主导,最后攥在手中。
          后来自己逼西乡辞了职,一山一虎足矣了,既然不能同道,不如就相忘于江湖。西乡走的时候带走了一些人,临别的一眼是分明的恨意,多年的友情到此结束,或者说,早已经结束了吧——那时候不能说没有难过,但最终还是直接扭头走开。
          自己的口碑一直很不好,恨但是畏惧自己的人比真心支持自己的人多太多,这个大久保一直很清楚,目光所及都是笑脸相迎,似乎全是自己的人,可以指挥控制,却不能信任。权位利益再加上忌惮所联系起来的关系大抵也就只能是如此,无论如何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后来听说西乡带着那几个人又干起了一家私人医院,大久保觉得很正常,一直以来其实西乡都比自己要激进。表面上没放在眼里,暗中却也在关注,甚至搬弄些人脉关系控制那间小医院的病源。但是最终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私自对病人使用安乐死技术,这已经戳破了底线。
          之后自己便授意起诉了西乡,毫不留情,至少在别人看来,大久保并没有犹豫过。证据搜集的过程很顺利,只是有很多已经签署了安乐死自愿书的病人联合起来抗议,民间舆论也分成两派吵得热闹,医院内部有很多以前和西乡关系不错的人在不满,但是大久保没放在心上,已经狠心了无数次,也不在乎再来一次,都已经习惯了,而那些人除了背地里说说,实际也不敢怎么样,这碗饭还是要吃的,谁也没有那么伟大。
          那次起诉的辩护律师自己只见了一次,时间太久,容貌和名字实在是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是个非常年轻的男人,其实也不算太年轻,比自己是要小些,面容称得上秀气,留着修剪整齐的长发,很出名的一间事务所的首席,听说才从国外研修回来,正是雄姿英发的时候,明明已经亲手把很多人送进监狱送上刑场,整个人却带着股干净的书生气质,看惯了勾心斗角巴高望上的人,那气质远比容貌来得令医生印象深刻。
          律师是有点怪癖的,从业数年来从无败诉的成就,律师费要得却并不高,只是接的案子也少,几乎不受理有罪从轻辩护,不肯为任何一个他认为的有罪的人脱罪,无论愿意付多惊人的费用,决不诬陷一个好人,也不让一个罪人逍遥法外。
          律师嘛,靠的不就是一条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的舌头——医生觉得律师那毫不让步的原则实在是死心眼极了,傻得怪可爱的。


          IP属地:浙江5楼2024-06-26 0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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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唯一的一次商谈竟然是从吵架开始的,年轻的律师毫不留情地指责自己的行为方式,用教训一般的口气说着没有任何人有权利独自决定一切,积极治疗还是保守控制享受最后的时光,应该由病人和家属自己来选择,你们两个都是错的,但是至少西乡没有利用别人没有背叛朋友,至少他真心是爱自己的病人的。清澈的眼睛里明晃晃的都是厌恶。
            起先是争执,到最后几乎就变成了单方面的挨骂,被骂到最后医生觉得自己的血全部都在往头上撞,快要疯了。谁知起身准备直接甩门离开的时候律师却更快一步起身挡住了门口,话锋一转,竟然很平淡地分析起安乐死一旦合法化的后果——继癌症之后必然在各种疑难病症病人之间迅速扩散,广泛应用,没有完善的管理监督机制,因为风险和难度而可能被无视的重症患者求生意愿,甚至被个别分子利用成为次级谋杀的手段,最终得不到保障的还是患者,而且不仅仅是癌症患者,说穿了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单纯的人权问题。
            ——自己一直担忧,却根本无人理解的东西突然条理清晰地从一个与医学毫不相干的年轻律师口中讲出,医生起初很诧异,随即有点欣慰,堵在心口的火气慢慢降下来,之后便不由得有些敬佩起这个年轻人敏锐的见地,但是习惯性地并没有表露出来。
            “我绝不同意你的意见,也的确讨厌你的行为方式,但你是对的,我会帮你。”律师接过材料的时候眼神变得惊人的柔和,温润得仿佛从来就不曾有过刚才那番毫不留情的指责,“其实你也爱你的病人,我说的对吗,独裁法西斯先生。”
            ——大久保清楚记得这是那年轻律师用来结束那次谈话的句子,逻辑的转折和称呼的变化一样都突然到很神奇。
            最后官司打得很顺利,虽然沟通少得几乎没有,律师的配合却可以说是恰到好处,私自实行安乐死的本质是故意杀人,让西乡无力再做却不被判成重刑这个要求的确有点过分,大久保也明白,所以也没有对律师提,但是最后的结果是西乡被判罪名成立,但是从轻处罚,被吊销了医师执照并终身不得再考和不算太长的几年徒刑,还有不短的一段缓刑时间。这个结果让大久保一度很是惋惜律师学了政法,如果他是个医学生,弄来当个助手应该是再趁手没有的了,虽然律师那狗血淋头长篇大论的数落确实让大久保想想就觉得头大,但是这么多年来那的确是医生第一次想要留谁在身边,即使明知他的不顺从。
            ——当然,不管怎么假设,事实也不过就是个官司的交集,胜诉之后试着请他吃饭,但是他没去,只收了事先商定的律师费,连名片都没留下一张。惊鸿一瞥之后,就是擦肩而过。
            后来西乡也没有服刑,西乡自杀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大久保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自己其实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的骄傲,还是有点难过,但是也并没觉得就有多愧疚,自己一个人喝过几次闷酒,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恨自己的人比以前多了很多,但是每天的工作都很忙,要救治的病人源源不断,也顾不上那么多。
            大久保一直觉得自己的确是个挺冷酷的人,的确是自己逼死了西乡,再来一次,自己也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做,但是不知为什么,每次有病人承受不了痛苦而轻生,还是会止不住地想到西乡。
            这种思绪让医生有点透不过气来,于是习惯性地将身子探出窗外,点上一根烟。一根烟燃尽大约十分钟时间,十分钟之后,还是那个雷厉风行的会直截了当告诉病人你得的是癌会强制病人手术的法西斯医生。
            抽烟的时候医生看到了楼下庭院里的病人,倒不是刻意,只是那头披肩的长发实在是有点显眼。那会儿他坐在樱花树下的长椅上在看一本什么书,旁边不远跟着的两个护工也坐着休息,虚弱还是虚弱,病态也还是病态,但是气色大体上总算是比第一次见面那天能看多了。冬天光秃秃的樱花树没什么情调,但是男人读书的侧影却很精致,纯净得像个从未走出象牙塔的学生。
            想到纯净这个词汇,一瞬间医生觉得有点恍惚,继而便觉得不仅是气质,那扎眼的长发和清秀的眉眼似乎也在那一瞬间全都似曾相识起来,但又觉得好笑,世间的事情哪有这么巧。虽然这样想着,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回身登上那家律师事务所的网站,搜索了一下木户孝允这个名字,不出意料地没有这样一位律师。也是了,这么多年,当年那样聪慧的才俊,应该已经是闻名内外的律政精英了吧,即使是病得再重,也不至于落魄成这个样子。
            果然只是有点像,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而已吧——虽然这样想着,不知为什么,却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桌上还放着各科室会诊后送来的诊断书,除了已经扩散到肝区不必活检就能确诊的胃癌,还有外伤性脑溢血后的血栓和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其他内分泌失调之类不算严重的还有一堆,而可以联网的所有医疗机构却偏偏完全查不到任何就诊记录,似乎是从来就没正经治过——医生莫名地觉得火大,手里的鼠标拍在桌上,发出呯地一响。
            会诊对他的状态影响非常不好,本来就有些躲闪的家伙一下子被一群医生居高临下围着的感觉想必很糟,整个人惊恐得像一只动物园里被关在笼子中任人宰割的幼兽。医生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有点太粗鲁太欠考虑了,于是便没有像往常一样逼迫他马上接受手术,而是暗中帮他调了一个更幽静的房间静养,从窗户里能看到医院里最大的那棵樱花树。
            找不到家属,也没人陪床,连个来探望的朋友都没有,这个人竟然就好像一片被扔进池塘里的树叶,明明白白地存在着,却跟这个世界没有一丝应有的联系。癌症毕竟是不一样的,久病床头无孝子,时间久了,被亲人爱人抛下的病人也看得多了,但是从来没有谁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彻底的落寞。
            似乎有点看不得这样——医生总是只能默默给他垫着大笔的医药费,然后自嘲地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开始人老多情了。


            IP属地:浙江6楼2024-06-26 0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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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跳楼女孩的那件事闹得满城风雨,虽然家属并没有出来闹事,但医院里的指指点点的风凉话也很多,每次稍稍压下便会有各式各样的人状似不经意地再提起,话里话外的意思很简单,自己要对这件事负责,负责的方式也很简单,引咎辞职。
              只有辞职是不可能的,这么多年,为了这个,什么都放弃了。医生觉得很累,其实不辞职不理他们他们也没什么办法,但就是很压抑,很想找个人说说却找不到。医生突然发现自己得罪的人真的是太多了,似乎身边的每一个人都随时可能从背后插自己一刀。
              医生渐渐就开始喜欢在病房里呆着,病人们和医生的关系还是相对单纯的。医生本就不常回家,一年中大抵有三百天是睡在副院长办公室后面那个有床有柜子的小套间里的,后来就养成了每天夜里去那个人的屋里坐一会儿的习惯,看他吃完安眠药熟睡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情况真的已经很不好了,但他的身边却永远没有有些病房里那种浓得窒息的死气和绝望,让医生觉得久违的轻松。
              他对安眠药的耐药性很强,神经衰弱的症状也很明显,尽管安眠药的剂量已经是正常的两倍,却还是几乎每天夜里都会从噩梦中满脸冷汗地惊醒,有时候喊出些人名,有些时候干脆就是声嘶力竭的“不”,医生有点好奇这个人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看着那惊惶到随时可能崩溃一样的神色,又不敢去触动。几乎没有交谈,每到这时候医生就再喂他一片安眠药,他也总是顺从地吞下去倒在床上,神经质得必须把护工赶出去才肯睡觉的人,却默认了医生呆在那,什么也不说。
              虽然明明每天夜里都要这样被突如其来的惊叫弄醒几次很吓人也很麻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医生总是觉得呆在这个房间里,心头安宁。
              接到法院的传票的时候医生觉得自己真是失败极了,发难的是以前西乡的旧友,现在还算小有名气的一个医生和女孩的家属,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和小野医生签署的手术同意书副本和女孩的遗书,协议上写的确实是部分切除子宫而非全部,况且抢救之后女孩虽然肿瘤破裂腹腔积血但却不到不能保守排血的地步,而女孩的身体各项指标并未达到手术要求却被强行手术。一切的证据环环相扣,矛头直指大久保医生违规操作致使女孩跳楼自杀。
              医生觉得自己已经够谨慎了,自始至终知情的只能是参与手术的相关人员和小野医生,手术同意书也在那之后立刻就下令封存到档案部,用膝盖想也知道一个外院的医生绝无可能得到那张同意书的副本,到头来,还是被自己的人背叛得不遗余力。
              十几年的所有努力毁于一旦,还是毁在救了一个本来不归自己主治的病人上?!简直搞笑。
              ——违规是有的,但是无论如何不能输。
              医生感到愤怒,之后就是慢慢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冷和慌乱。可以帮助自己的人,可以信任的人——身边没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当年萍水相逢便大吵了一架的律师,毫无疑问。
              然后医生就觉得实在讽刺,自己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不仅多年不见,而自己,甚至都没记住他的名字。但不管怎么说电话还是打了,絮絮叨叨地给律师事务所的前台描述印象中那个模糊的长相,长发,清秀,看起来很有精神,但是换来的却只是一句对不起没有这个人。
              已经不在那里了吗——挂断电话里前台小姐滔滔不绝推荐其他律师的声音,医生第一次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孤立无援,一直以为自己有钱有权力有人脉有技术有一切需要有的东西,强大得足以和死神抢人,这样的自己居然会因为找不到一个都算不上熟人的家伙而感到无助。
              想想真是有点好笑。
              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下午预定的手术却也故意添乱一样的不顺利,原本四个小时的手术整整做了八个小时,换下满是鲜血的手术服时已经是深夜,医生觉得自己快要虚脱了,脑浆子疼得只想赶紧回家睡一觉。然后,就鬼使神差地又晃到了那间病房门口。
              夜已经很深了,病房区连走廊的灯都调到最暗,除了外面偶尔传来的冬日嘶哑的鸟叫声,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气。走廊的地又不是很干净,有些乱七八糟的鞋印,医生就知道大抵又是附近那个学校组织学生跑来“献爱心”了。又不是临终关怀疗养院,天知道那些学校是怎么想的,上次刚和那所幼儿园的园长发了一次脾气,三五岁的小屁孩倒是不来添乱了,大一点的却还是老样子。
              看到病房里的灯竟然还亮着的时候,医生压抑了一天的所有愤怒毫无征兆地就爆发了出来。踹门进去直接一把将坐在床上不知发什么呆的家伙摁倒在床上,抓起桌子上放着的两片安眠药,几乎控制不了凶巴巴的低吼,“吃!”
              “我不吃!除了灌药灌药灌药你还会干什么?!”一贯顺从的人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突然一把将递过来的药片和杯子猛力打开,玻璃杯摔掉地上,一片狼藉的脆响,甩起来的长发乱七八糟地落在脸上肩上,一双满是血丝眼睛挑衅一样死死盯着医生的眼,快速而吃力地喘着气。
              “我是医生!我、让、你、吃、药!”
              “医生又怎么样?!你了解我吗?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至少你的身体我比你清楚!”医生觉得怒火快要把自己的头盖骨顶开了,对面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却还偏偏要再浇上一碗热油。直接一条腿跪到床上不由分说地将那两条激动地乱推乱打的腕子捉住全攥在右手里,左手拿起药片直接便塞,这个动作粗鲁得医生自己都有点惊讶,但就是做了。
              “放开我!我不想再看到你,我不呆了!我要走!!”被固定在床上的人还在不安分地乱动,药片却是已经进了嘴里,手里试图挣脱的两只手腕凸出的骨头别得医生生疼,却还是加大了力气握着,左手直接攥住他散开的衣领将剧烈起伏的胸膛死死压在床上,埋下头,一字一顿地对他说,“听着,我绝不允许我的病人这幅德行出院。要走可以——要么快点好,要么赶紧死!”
              “你混蛋!独裁!!专制!!!法西斯!!!!”
              歇斯底里的喊话却好似给医生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顿时冷静下来,怔怔看着躺在自己身下恨恨盯着自己大口捯气的家伙,大半晌,才慌忙地松开手,“……真的是你?”
              “哼,医者仁心什么的,有些医生还真是厚脸皮啊。”挣脱了医生的暴力控制,突然激动起来的病人似乎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坐起身来梳理乱成一团的长发,一边不阴不阳地吐出这样一句话,一边还一副我没说你啊你不要对号入座的欠揍表情。
              大久保突然就觉得很轻松,又觉得有点哭笑不得,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想说的话多得搅成一团,比如为什么要辞职,为什么会晕倒在院长室门口,又为什么不去治病拖成这个样子,比如那次擦肩而过之后的这整整七年里,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太多太多的疑问堵在喉口,却一句也问不出来。诡异却并不尴尬的沉默之后,医生发觉自己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木户,你得帮我。”
              和嘴一样几乎脱离大脑控制下意识伸过去的双手抓住那双肩膀,指端透过单薄绵软的病服感受到那过于突出的骨骼带来的压痛时,大久保觉得自己这话说得的确有点混蛋,抬起头却突然发现木户的脸上还带着些已经干了的泪痕,似乎是在自己进来之前哭过了,但最终也没问,只是有点慌乱地松开手,“躺下快点睡。”
              “开那个刀,你想过后果吗?”
              “不赶紧把积血放干净以后可能会致命,她那些子宫瘤随时都可能再破裂,哪有闲工夫想后果。”
              “……你后悔吗?”
              “……后悔顶个屁用。”
              “别说粗话,我现在懒得数落你。”也不知是硬塞下去的安眠药开始起效还是方才的爆发消耗了太多体力,说话时的木户显得有点疲倦有点迷糊,慢慢靠在了床上,恹恹欲睡的样子,却依旧很坚持地看着灯光下医生锐利得像狼一样的眼,眼神有点温柔,“你一点都没变,我也没有。——所以,我还是讨厌你,但也还是会帮你……”说着话,声音却渐渐微弱下去,到最后几乎就只是近乎于口型的呢喃而已,慢慢地合上双眼,“幸好,你也没变……”
              医生其实并没明白他到底想表达什么,这个人的想法和表达方式一直有点奇特,但是也就罢了,莫名地觉得很放心,即使明明知道他这种身体其实根本什么也干不了。
              拉开被刚才的厮打踹成一团的被子随手给他裹上,男人入睡的时候仍旧微微地皱着眉,仿佛总是在忧虑着什么,医生下意识地伸手想把那眉头揉开,但是想想还是算了,拉开椅子靠在床头柜上睡觉,就像往常一样。
              木户开出的帮忙条件很模糊——也帮他办一件事,还有,不能逼他做手术。大久保医生觉得后一件在事到如今这种时候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但还是答应了。不管怎么说先把最可信的助手拉到身边再说,至于承诺什么的,一路靠耍各种手腕爬上来的医生觉得自己本来就没有当年律师那么多一根筋的原则,单纯得那么孩子气。
              手术室的监控录像、生命检测仪的历史数据、手术同意书原件,一件件证物按照律师的意思在医生的命令下极快地找来,然后在律师的指间渐渐地被组合出一个明晰的体系,证明在紧急情况下医师临时改变手术方式的合法性、证明当时情况的紧迫性及手术的必要性、证明手术结果的成功及无任何医疗事故责任,论证女孩自杀与临时改变手术方式无直接联系——被刻意模糊混淆过的指控搅得乱成一团的事件关系在律师轻轻摇动的笔尖一点点理顺,露出一个明晰的本来面目,穿插着各种证据,好像一幢拔地而起坚不可摧的建筑物。
              自始至终医生只是在旁边看着,偶尔给他讲解一些医学上的东西,律师也总是能很快地抓住重点,不用医生费太多口舌。医生觉得律师的头脑清晰得可怕,拿起笔硬撑着坐在工作台前的他认真得好像在从事某种宗教仪式,安宁得带着某种神圣感。和那天那个至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个人落泪,又突然大吵大闹最后还酸溜溜地讽刺自己的恶劣家伙简直不像是一个人,却又莫名地觉得这两种感觉融合在律师的身上,不可思议地和谐。
              医生觉得这个被自己近乎是强拖来帮自己的病人工作的时候自己也应该干点什么,结果律师只是淡淡地对他说,“做你该做的事,救你能救的人。”
              说这话的时候律师显得很温和,没有因为激动抬高的嗓音很是温柔,眼睛里却还是有某种很坚决的东西,医生一直觉得看着那双眼睛很有压力,却偏偏又觉得很美,很喜欢看。


              IP属地:浙江7楼2024-06-26 0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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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律师的身体状况还是很成问题,每天大强度的工作对那本来就衰弱得厉害的脆弱神经简直是毁灭性的折磨,为此神经科的医生来找过几次,说他的情绪波动越来越大,各种神经性疼痛的症状也越来越明显,只是这些,他从来都不曾在医生面前表现出来。医生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想过放掉他,但又想不出另一个可以如此放心的人,况且他自己也不肯放弃。
                于是医生一直下意识地选择假装不知道那些事,每天只是尽量把更多的休息时间拿来到病房
                里坐着看律师写字,律师的字很美,规矩整齐的字体,却有棱有角的,带着一种倔强的韧劲,医生也很喜欢看他写字。
                后来处得时间久了熟悉起来,医生就会从护士那拿饭然后自己给他捎过去,严重的胃癌让人进食困难,经常好容易吃了却又连饭带血地吐出来,在饥饿和剧痛之间更多的人会选择饥饿,但是他每次都很卖力地把那些饭菜拼命吞下去,吃得自己满脸虚汗。医生一直是个很直接的人,从来不会口是心非欲迎还拒地做事,想做什么总是直接就做了,所以有时实在看不下去医生会伸手给他擦把脸,他一开始有点躲闪,但渐渐地似乎都觉得挺自然。
                直到那一天,看着律师坐着探病用的椅子趴在床头柜上整理文件,写着写着手就突然抖起来,起先还在尝试继续写字,打着颤的笔尖却只能笨拙地在纸上划出一堆无意义的波浪线,紧跟着就是大滴的冷汗从额上冒出来,顺着脸颊滑下,手里的笔不受控制地掉在桌上厚厚的纸张里,最终哆嗦着抬起两只手猛地插进自己的长发里揪扯,最后抱着头趴倒在桌上,无声无息地团成一团。一瞬间医生便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装不下去了,下意识地一手按住那强压疼痛而止不住颤抖的肩头,一面伸手便要去按铃叫护士,然而才伸手却便一只冰凉的手一把抓住。
                “没事……老毛病……早就习惯了。”
                “别废话,赶紧给我上床躺着。”
                “不行,距离开庭时间已经不多了……”掰开医生压在肩上的手,从桌上撑起身子,伸手去捡笔的时候律师还是止不住哆嗦,便使劲抿着嘴唇,却还是没有一丝退让的意思,“我是个律师,必须对自己的当事人负责。”
                相处了这么多天,医生对律师那有点不可理喻的牛脾气也有了些了解,再不容置疑的命令都是没有用的,这间医院里如果还有任何一个人敢于反抗自己,那必然就是眼前的这个貌似很病弱的家伙。对付这个家伙,得用点实际的东西。于是医生没有出声,直接伸手过去,猛地将工作状态中全无防备的律师整个抱起来直接掀到床上,不等反抗便轻车熟路地三两下压住,“听好了,我是个医生,必须对自己的病人负责。”
                被第不知多少次这样粗暴地压在床上的律师还是显得有点气恼,医生有点怕他又骂自己法西斯什么的,那平均十五分钟一遍还花样不带重复的数落听了好几遍之后其震慑力绝不不亚于核龘武器,天性偏向于沉默的医生对律师那张嘴实在是有点畏惧。但是万幸,短暂的恼火之后,似乎是因为那句明显抄袭的话,律师突然乐了出来。医生觉得无奈极了——这家伙的情绪一向比雨季的天气变得都快。
                “其实你随便找哪个律师都可以赢的,从一开始你就是无罪的,那是司法的正义。”躺在床上被医生简单粗暴地塞药灌水时律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所以,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
                医生没有搭话,只是默默地又拆出两片止疼片直接填进满脸冷汗的病号嘴里,然后掐着下巴灌下半杯温水。医生其实一点也不相信所谓正义,贿赂黑幕什么的看得够多了,比起空泛泛的正义,比较靠谱的还是权力——但是医生却相信这个貌似很幼稚地说着什么正义的家伙。
                ——医生觉得自从见到律师开始,自己本身就变成了一个麻烦又纠结的悖论。
                后来律师说他不能替医生出庭,医生觉得还好,这人至少对自己那千疮百孔的身体还有点自知之明。于是医生随意联络了一位其他的律师作为代替,开庭的那天恰巧排了一台手术,于是医生便没有出庭,做自己该做的事,救自己该救的人。——有那个人做后盾,医生觉得很踏实。
                木户孝允这个名字连同身份证一起都是假的,这个医生一早就很清楚,七年之前,自己不可能会记不住这样一个好听却异常沧桑的姓名。医生也很好奇律师这七年间的故事,但是依旧什么也没问,医生是个很现实的人,比起过去,他更介意眼下这一天那家伙的病情有没有恶化,或者是不是又一个人在病房坐着坐着就莫名其妙地掉起眼泪起来了。
                所以判决结果下来那天医生也没觉得有多如释重负,只是在下班后照例跑到病房里说辛苦了,我请你吃饭。这一次律师似乎也心情很好,甚至医生觉得他比自己还要高兴一点,早就不和自己客气了,反倒是邀功小孩一样地报出一大串零食的名字,煎豆腐豆沙饼糯米团子桂花糕。医生顿时觉得无语,那种吃饭都费力的胃口,这一大串食物无论如何他是没可能吃下去的吧。谁知听了这个疑问他瞥了医生一眼,很是诗意地望向窗外,幽幽开口道,“人之于饮馔如花之于阳光雨露,岂仅足口腹之欲,贵在领其精魂。”
                这似诗非诗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的表达方式让医生习惯了理论方案化学药剂的直线型大脑顿时感觉好像被人兜头抡了一棍子,茫然地愣在那许久也没弄清他想说什么。律师似乎也发现了,于是满眼赤裸裸的鄙视,很是不耐烦地来了一句,“我吃不下去看着过过眼瘾不行啊。”错开眼,又小声加上一句,“山芋脑袋大久保先生……”
                ——所以说这个含义到底和那什么花啊雨啊的有什么关系啊?!——医生顿时觉得自己和这个家伙的差异绝不仅仅是口音的问题,那简直就是跨越了物种一样的完全没法沟通。
                随即医生再一次认定,这个性格一会儿像诗人一会儿像小孩一会儿冷静一会儿发飙好像老是在好几个波段上随机切来切去毫无规律可循的家伙绝逼就是人类进化史上的一朵奇葩。
                最后医生打电话叫了碗外卖的热汤面,拿了个饭盒盖给他分了一小部分,律师照旧埋头吃得很卖力很专注,一副看起来很享受的样子。一个医生和自己的病人一人抱着碗一人抱着盖儿对坐着呼噜呼噜吃面,医生觉得这场面想想就好笑,偏偏还就是自己干的,在这个家伙面前,自己一直就不太正常。


                IP属地:浙江8楼2024-06-26 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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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饭随便聊了一会儿,当医生提起那件还不知是什么的帮忙请求的时候,律师反倒是沉默了。捏着手里的饭盒盖低头默然了许久,就在医生几乎不耐烦的时候,却突然很轻很轻地说了句,“我……可以信任你吗……”
                  医生知道这句话他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也早就直觉到他要说的事必然是和那过去的七年相关。——已经相处了这些天,医生当然明白他不是还在怀疑,说出那件把他变成这样的事,他只是还需要一点勇气。
                  于是医生便没有说话,只是从椅子上换到床边坐下,看着那地垂下来的浓密额发,默默地等着他向自己抬起那双总是很坚毅的眼睛。
                  而事实上,律师也确实没有让医生失望。
                  ——“带我出去,我要给你看点东西。”
                  带没有出院手续的病人出去其实完全不合规定,尤其还是深夜,但幸好医生也从来就没在乎过所谓规定。
                  副驾驶上的律师表情很平静,淡淡地指挥着医生左拐右拐,但是医生分明地看见他抓着安全带的手一直在烦躁不安地揪扯,用力得几乎要在把自己的手指掰断。于是医生看着前面的路,直接伸手拉过他的左手攥在手里,强行终止了这种自我折磨。——其实医生绝对不是随便就会这样,说来也奇怪,明明满打满算也没相处多久,医生就是会潜意识地觉得,身边的这个人已经很亲近了。
                  他只是近乎下意识地抽了一下手,就像医生第一次伸手去给他擦脸时下意识的躲闪,但是也同样并没再多反抗。能感觉到手心里冰凉的指尖似乎有点轻微的颤抖——医生觉得自己拿惯手术刀的手的确是有点太敏感了。
                  最后车子七拐八绕几乎出了市区才停下来,最后的那段路破得简直称不上是路,颠簸得医生险些在驾驶座上吐了出来。满是下潮湿的水道味的小巷子两侧立着两排离了歪斜似乎随时可能塌掉的破楼,灰蒙蒙的颜色。窗户上拉着绳子,挂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裤子,排泄物和洗衣服的污水被随意地直接泼在门前的地上,一窝一窝的苍蝇,间或还能在墙根下找到只死老鼠。
                  简直是另一个世界——有钱人家出身的医生虽然早有些心理准备,但真的面对这种环境,还是止不住有点恶心。
                  律师租住的地方是间二层楼的地下室,只有半个窗子在地上,房间里阴冷得让医生止不住哆嗦了一下,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屋子里很昏暗,墙上斑斑驳驳爬着绿苔,不大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四角桌就已经几乎没什么空间了,但却比外面要干净整洁许多,看得出主人细致的生活习惯。床上放着一只提包,包里有另外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叠得很整齐,桌子上有一叠纸,似乎是封没写完的信,纸上放着一支保养得很好的钢笔,那个牌子的笔医生也有一支,外国的牌子,很贵,在这个环境里出现得有点突兀。
                  桌子上还有个玻璃瓶,瓶里查了一支白菊花,已经枯萎了,但是花瓣并没有掉下来,还是给这个房间带来了一点点生命的气息——看得出律师其实是个很懂生活的人。
                  看到桌子下面那整整三排空酒瓶时医生几乎出离愤怒,但是又爆发不出来,只是觉得心堵——他可能只是要用这种方式取暖,医生也知道,没有暖气甚至没有火炉,这间屋子的确是太冷了。
                  “你不能住在这种地方。”
                  “我的身份证是假的,有地方住就很好了。”
                  律师很平淡地回着话走进去,拼命顶歪床板,伸手从床和墙壁的夹缝里吃力地抽出一只破破烂烂的档案袋,却并没有马上交给医生,而是坐在床头抱着那个袋子律师又沉默迟疑了许久,终于却突然幽幽问出一句,“你喜欢孩子吗?”
                  “不喜欢。小鬼们太吵了。”想起那些吃饱了撑的跑来捣乱的小孩,医生就开始头疼,医生一向直截了当。
                  “如果,他们不吵呢。”律师没有抬头,一圈一圈解开档案袋上的系扣,长发垂下来挡住了脸,看不见一丝表情。袋子解开,律师却并没递过来,而是只抽出三张发黄的照片递给医生,照片是一男两女三个孩子的证件照,都只有十来岁的样子,穿着校服,下面写着名字,医生认得出是律师的字迹——三条抚子、早川茉莉、大岛健助,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样子。医生正端详着手里的照片,紧接着便又是三张照片递过来,递照片的时候律师的声音轻得好像一声叹息,“他们,听不见。”
                  这次的三张明显是从视频一类的东西里截取下来的图片,都是同一间屋子里,还是那三个孩子,只是两个女孩的脸上胳膊上全是淤青和血痕,男孩还要更凄惨些,大半张脸全都青紫着,鼻子下面和嘴里全是血,瑟缩地蜷曲在椅子里,深深地埋着头,翻着孩子特有的清澈的眼睛透过纸张看过来,迷茫中透着某种恐惧,混合出深深的绝望。
                  医生已经看惯了病入膏肓的病人,但那绝望的感觉却并不一样,医生觉得自己无法正视那三双血污包围的眼睛,那眼神绝望得叫人心底发寒,像刀子一样。


                  IP属地:浙江9楼2024-06-26 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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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是这幅模样。”律师依旧死死搂着怀里的档案袋,跪坐在床上,低着头缓缓地说着,平淡得仿佛那只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那是你的案子结束之后三年的事。那时候他们是郊县那所慈爱聋哑学校的学生,他们的音乐老师姓高杉,他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我们关系很好,就像兄弟一样。晋作喜欢音乐,也很有天分,但是性格有点特立独行,很多人不喜欢他,所以从学校毕业之后一直不顺利,我也帮他找过很多工作,但是最终都不合意辞掉了。后来有一天,晋作在电子邮件里告诉我他找了一份在聋哑学校教音乐的事做,他总是说,真正美好的音乐,不是用耳朵去听的。所以虽然没什么工资,但是他很高兴,既然这样我就支持他。但是,那仅仅是一个开始……”
                    “晋作一直有遇到事就给我发邮件的习惯,赴任没几天他拜托我打30万给他,说是校园建设基金,他是阔少爷出身,从小一直没有随身带钱的习惯,经常要我给他汇钱,那学校在郊区,交通很不方便,当时我也没有多想。”
                    “之后不久,晋作在信里说他觉得那个学校很怪,气氛一直很压抑,孩子们总是拒绝和别人交流,他还在夜里听到女生厕所里有人又哭又叫。晋作说,那叫声就好像是从地狱深处发出来的声音。但是保卫室的人告诉他说那里的学生平常就是那样的,那个学校的孩子很多不仅是聋哑人,而且伴有智障,无聊的时候就会发出奇怪的声音来,因为自己听不到,就会叫得特别卖力。”
                    “再后来,有一天晋作发现他的班上的一个女孩坐在寝室的窗台上险些就掉下去,晋作冲上去把她救下来,训她,她很害怕。于是晋作安慰她,她还是躲闪,但是就在晋作想走的时候,她拉晋作去了寝室楼的地下室……然后,晋作说……他看到一个叫山本美佳的女老师正揪着一个女孩的头发把她的头按在洗衣机的滚筒里……洗衣机……是开着的……”
                    “晋作救了那个女孩,警告那个女人再乱来会让她坐牢,但是那个女人说他太幼稚了。后来晋作送那女孩去医院,幸好,再晚一点的话恐怕就会死掉。”
                    “然后医院的医生说……那女孩,被强暴过。女孩就是抚子,险些坠楼的那个,是茉莉。”
                    医生看向手里的照片,叫抚子的女孩披着长发,大大的眼睛,生得很美,旁边的茉莉显得更小一点,圆圆的脸,一头天然的卷发,看起来甜甜的。律师的声音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毫无波澜地响起,“抚子是个孤儿,父母死于一场车祸,抚子也在那场车祸中失去了听力,知道到父母的死讯之后就疯了。晋作告诉我抚子说强暴她的人是校长,而被侵犯的学生,不只有她一个。有一个叫横村刚夫的老师甚至强暴过男孩子。”
                    “晋作告诉我那30万其实根本不算是什么建设费,只要交了那30万,谁都可以当老师,任何人。——学校里很多老师家里都很困难,那笔钱可能已经是砸锅卖铁凑出来的,他们需要工作,所以只能对孩子们的事视而不见。”
                    “同时传过来的还有抚子用手语讲述的视频,校长把她骗进校长室,给他看淫秽录像,之后就脱她的衣服。她拼命挣脱了逃出来,躲进厕所里,校长追过来,找到她锁住的隔间,然后就从隔壁爬过来……一边强暴,一边掐她的脖子,她叫,就打她。”
                    “之后茉莉突然就哭了,她也被强暴过,而且她不知道强暴她的人到底是谁,因为学校的校长和教导主任是一对双胞胎,而抚子说强暴茉莉的人也是校长,那个时候她看到了,校长还威胁她如果说出去,就杀了她。”
                    “那个校长叫野田慈济。”
                    律师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医生觉得有点模模糊糊的熟悉,紧跟着便听律师说,“受到过政府嘉奖的教育典范,东京基督教会的元老,著名的慈善家……”
                    “可是提到他的时候,孩子们却在发抖……在哭……”
                    “我打电话给晋作让他赶紧带孩子们立刻报警,但是……抚子告诉他说曾经是有学生逃出去报警了的,但是把她们再送回学校的,就是警察。晋作让我马上赶过去,连警察都不可靠了,他和孩子们都不敢再相信别的律师。”
                    “于是我对所里说我要马上跟进这个案子,立刻把手上的案件交割给其他律师之后赶过去。就在路上这半天里,晋作告诉我,他去质问校长那些事了,他一直都很意气用事……”
                    “然后,他看到校长室里横村刚夫在殴打健助,就是你手里拿着的那个男孩子,用高尔夫球杆打。校长和教导主任都在看,警察在那里和他们喝茶聊天……然后晋作说他把那个畜生给揍了,抢回了健助。”
                    “健助也录了视频……健助还有个弟弟叫健次,两个孩子都有智障。横村经常要他们在下课后跟他回家,如果拒绝就会挨打,之后健助被关在浴室门外看着那畜生猥亵强暴弟弟,他喊叫,想要反抗,于是就被殴打,打到七窍流血昏迷不醒。”
                    “等健助醒过来的时候,弟弟已经不见了。那畜生的家在铁路旁边,健助在阳台上看见弟弟站在楼下的铁轨上,他想要去救弟弟的时候却被从后面抱住,健助的弟弟,就在他面前……被火车轧死了……”
                    “然后,横村再次强暴了健助。”
                    “那之后健助就经常被殴打,所有的老师都视而不见。而晋作遇到的那一次,校长是在逼问抚子和茉莉的下落,因为他认为健助知道,他们是朋友。”
                    “健次的死被轻易地处理成了意外事故,因为健次本身就是严重的智障。很可能是买通了警署。”
                    “给我写信的时候晋作说他很后悔自己当时怎么没直接把那畜生弄死——然后我一直就在叮嘱他无论如何不要冲动。”
                    说这话的时候律师惨白的脸上慢慢拉起了一丝诡异的笑意,无奈、痛苦,或者还带着某种赞赏和自责,医生觉得难受,说不出来的难受,却又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走近一点,在律师身边坐下来。
                    “后来我在晋作那里见了三个孩子,抚子是孤儿,茉莉的父母死了,舅舅把她送进学校之后就再没出现过,教师联络簿上也查不到联系方式,健助的爸爸瘫痪不起,妈妈有精神病,而且已经下落不明了。因为孩子们还未成年,要起诉的话必须有监护人或者直接社会关系人来代理,所以只能由晋作以教师的身份代理起诉。”
                    “晋作试着联系了一些媒体,但是答应报道的都是些受众很少的小媒体,有一部分人知道了,来看过孩子们,但是于事无补。”
                    “成功起诉之前我不建议晋作把事情闹大,校方还在找孩子们,呆在原地是不安全的,于是我交代晋作起诉流程注意事项之后就分开行动了,他准备起诉材料,我带三个孩子回事务所整理正式的案情经过,准备收集证据。”
                    “可是几天后,孩子们的案情刚刚整理了一半,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说……晋作……死了……那个前几天还气急败坏地对我说要亲手砍了那些畜生的孩子,死了。”
                    “晋作烟瘾很大,又不听话,怎么说也不改,一直有肺结核,每个月都要定期注射药物来控制……可是那是肺结核啊,肺结核而已啊!这个时代,居然有人会因为肺结核,那么突然地一下子就死了?!晋作他整整比我小六岁,他还小还年轻死的人绝对不应该是他啊!!”
                    突然间变得声嘶力竭的嘶吼,泪水不可遏止地从律师大睁着的眼睛里决堤一般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划过脸颊,一滴一滴砸在跪坐的膝头,而律师的脸却诡异地平静着,没有一点是在哭的表情,平静得好似一座冰冷的大理石雕塑。一直默默坐在一边的医生几乎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地攥住。因为不受控制的流泪,律师的呼吸有一点点乱了,然而短暂的激动过后,律师讲述的声音很快又一次平静下来,变得毫无起伏。
                    “接到那个电话之后我立刻赶去了那家医院,要求尸检,只过了几个小时而已,但是医院却告诉我,尸体已经被火化了……他们给我看诊断书,告诉我说,晋作一直有我不知道的慢性疾病,是突然发作的……猝死……至于那么快火化,是因为工作失误,和另外一具尸体搞错了,他们可以道歉,可以赔偿……”
                    “是被杀的……”
                    “孩子们有智障,证词是没有法律效力的,如果没有明确证据证明事件的真实性,就没办法通过检察院直接公诉,我只是个律师,与孩子们没有直接社会关系,晋作是唯一一个可以代理孩子们起诉的人……所以他们,就把他杀掉了……”
                    “我只拿到了晋作留下来的三味线和电脑……然后我发现电脑被人动过了,晋作发给我的那些视频资料全部都不见了。”
                    “我告诉孩子们晋作家里出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所以到国外去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所以以后他们的事情由我来负责……幸好孩子们是有点智障的……这种谎话,他们相信了……”
                    “于是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孩子们是智障,但是按照规定如果作综合智力行为能力检查并且评级达到B以上的话,****的证词也是可以酌情采用的……只要有那个,加上孩子们的证词,就可以要求检察院提出公诉了。”
                    “可是综合智力行为能力检查是司法检查项目。”医生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下意识地将律师的手腕攥得更紧。
                    “我找医院,院方告诉我,想要做那个检查,必须要有法院的文书……可是没有那个根本就不能成功起诉不能立案我到哪里去找什么法院文书!”
                    “我在法庭和医院之间跑了几个月,说明孩子们的情况。但是两边都不肯让步。”
                    “孩子们一直在家里,总是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抓到那些坏人,我没法回答。”
                    “后来我联系了一个朋友,虽然只是个生意人,没什么太深的根基和背景,但社会各界的交情都很多。他知道后帮我联系了很久,最终费了很大力气找了一家医院愿意给孩子们做,约定了时间,和龙马,还有他那些朋友、朋友的朋友一起去……”
                    “约好那天恰巧茉莉偷吃冰激凌吃坏了肚子,一直在腹泻。我就给龙马打电话说我们会晚一点到,我让他们先过去,我们随后赶到,人是他们出面约的,所有人都迟到不好。”
                    “可是……”
                    “车祸。就大白天在马路上,被一辆重型卡车撞了,车子翻下路基,整个车都变形了,车里没有人活下来……一个……都没有……”
                    “……我和孩子们,原本也应该在车上的。”
                    “肇事车辆逃逸了,找不到目击者……监控录像里没有拍到车牌。最终就是按普通的交通事故处理的。”
                    “我才知道,原来那些人一直都还在看着……”
                    “然后第二天,所长找我谈话,要我必须放弃这个案子。”
                    “你的所长是在爱护你。”医生的人际关系大都只散布在医疗界,即使是这样,发生的很多事也都让医生觉得这种事是可以想象的,或者说必定存在的。但是当这种事和它的当事人如此直接地摆在面前,如此细致地被面前的人缓缓讲述出来,医生还是觉得难受,胸口很闷,从心里,恶心出来,“像那个校长那种社会名流,既然能做到这个地步,他的人脉能量和社会关系,都不是你能够想象的。”
                    “我知道。”一直低着头的律师抬起手抓住脸上医生伸过来帮自己抹眼泪的手轻轻拉开,另一只手却还紧紧抱着怀里的资料袋,越勒越死。“不放弃的话,或许下一个死的就该是我了……我都知道。”很是平静地说着,泪水却是越涌越多。
                    “可是要怎么放弃啊,如果连我也放弃的话,孩子们怎么办。”
                    “晋作死了,龙马死了,那些我还没记住名字的朋友,都死了,可是我还活着,只有我还活着…………我把晋作一个人留下,我让龙马他们开车先走,都是我的主意啊……可是为什么大家都死了我却还活着?!为什么偏偏只有我还活着啊为什么?!!”
                    “木户你冷静点。”声嘶力竭的质问却没有对象,律师甩起的长发被未干的泪水零乱地贴在脸上嘴里,十足的像个疯子。医生想也没想便伸出手去想替他梳理,手腕却被抓住,推开了。“那不是你的错。”
                    “我很冷静……我答应了晋作,答应了他们,无论如何,一定要给孩子们一个公道的,无论如何,不可能让他们就这么不明不白离开的……所以,我绝对,不会放弃的——我没有权利放弃。”
                    “我知道他们在找我和孩子们。所以我声明放弃这个案子,然后辞职离开事务所,办了假的身份证,把孩子们转移到其他地方,让他们在找的那个人彻底消失掉……我必须要找到一家医院给孩子们做那个鉴定。”
                    “……但是直到现在,我都没找到。”
                    医生觉得自己完全明白了,为什么用假名,为什么看起来像个逃犯,为什么住在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昏倒在院长室门口,为什么抗拒治疗,为什么那些小学生来捣乱的那天会情绪失控……一切都明白了,但是医生却发觉,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个长达四年的故事,律师事无巨细地讲了半年间发生的所有一切,却将三年半的时间用这么一句话,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


                    IP属地:浙江10楼2024-06-26 0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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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便是长久的静默,医生望着桌上律师写给抚子的那半封信,不敢去看照片,更不敢去看那双眼睛——与那种程度的势力为敌,医生很清楚那个风险是什么。这个价码,好像开得的确有点太高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医生也不能确定,究竟该说眼前这个人愚蠢,还是勇敢。
                      许久的静默之后,悄无声息地,一张银行卡被递到面前。医生回过头,却发现刚刚几乎完全感情崩溃的律师不知什么时候控制住情绪,带着满脸还没干透的泪痕,紧紧地抿着唇,举着一张卡。
                      “这里有10万……没有法院文书,你可以用它来疏通关系。”
                      四年,当初那个对原则执着到近乎于教条的律师,居然也学会了主动拿出“疏通关系”的钱——一瞬间,医生觉得难过极了。
                      “已经只能拿出这么多了,对吧。”最终医生抬手接过面前的银行卡。律师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扭开脸。三年半的时间,想也知道他已经勉强自己用这种方式“疏通”过多少人,吃过多少闭门羹,被多少人勒索玩弄甚至背叛出卖过。“这点钱,补你的医药费都不够。”
                      律师没有回话,只是定定地望着医生,一双平静得看不出情绪的眼,医生却明晰地看到那双眸子里的某种信任和坚定,带着近乎于惨烈的决绝。
                      “………………”
                      “我可以帮你做,但不是没有条件的。”
                      依旧冷峻的声音一直没什么感情,医生点上一支烟,随手将手中的照片和银行卡一起扔在桌上。转身出去的那一瞬间,医生觉得自己绝对绝对是疯了。
                      “拿上你所有的东西,跟我走。”
                      ——既然,你敢在我的身上孤注一掷,那我,又怎么舍得让你输。
                      回医院的路上医生一路沉默,律师看得出医生的斗争,一直在絮絮地讲述着孩子们的事情——温柔懂事总是像大姐姐一样的抚子,天真可爱看到吃的东西就管不住自己的嘴的茉莉,沉默寡言但是关键时刻总是挡在两个女孩前面的小男子汉健助,那在一起生活的半年里点点滴滴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桩桩一件件如数家珍,说这些的时候,律师眼里满满都是暖盈盈的温柔。
                      “你看到他们就知道了——那几个孩子都太无辜,太让人心疼了。”
                      医生照例没有回话,照片上孩子们的样子的确凄惨,医生也有点看不下去,但医生也的确不是个对随便谁家的小孩都能仅凭故事就无条件充满爱心的人。至少眼下,看着旁边的家伙硬压着打颤的尾音锲而不舍地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生怕自己突然反悔的样子,医生比较后悔出来的时候怎么没记着带支止痛针。
                      那个鉴定涵盖了智力水平、逻辑能力、生理性精神病、情绪行为障碍等各个因素,要联络到那么多各个专业领域具有足够资质的医生也并不容易。即使自己可以以院长的身份批准实施,办这件事,医生还是费了不少时间。那段时间律师惊人的温顺,不懂不懂唠叨招人烦了,也不再指责医生一贯说一不二的态度,连平时惯例的对医生的语言理解水平的鄙视都收敛了再收敛,乖巧得像个小孩在拼命讨好家里大人。
                      医生有点受不了他这样,觉得整个气氛都变得别别扭扭的。
                      后来人员准备得差不多了,医生就又带着他跑出来接三个孩子,本来不想带他,但是医生不会手语,没法沟通。这次出门之前从不要求用止痛药的律师破天荒地主动要求扎一支杜冷丁,医生很清楚他那点心思,以这家伙的性格,那三个孩子九成九还不知道他病了。
                      医生看了律师给抚子写的那封信,满满三页纸长得叫人眼晕的信其实没什么要紧内容,全是些吃饱穿暖睡觉关窗户不能挑食不能饥一顿饱一顿不能熬夜之类,比老妈子还老妈子。医生觉得要是有人给自己写这么一封信自己绝对抽他,百分之百的浪费时间浪费生命。而且医生总觉得,在好好照顾自己这方面,这家伙是最没资格教训别人的。
                      孩子们住的地方是个普通的小区,两室一厅的一套公寓,不算多宽敞明亮,但是看完那贫民窟式的地方,医生还是有一种冲动想对律师发火。而对此律师的解释是他一直在抛头露面四处窜,孩子们跟他在一起不安全,住在这孩子们不用出门,而且租房子是通过房东账户直接汇款的,他假称自己人在国外,因为只是三个孩子在住,不登记身份证什么的也就无妨了,他每半个月来看一次,给他们买够下半月的吃穿用品,平时就通过小区门口的奶箱书信联系着。医生感觉这家伙是真的挺聪明,要真搞个革命什么的一准活活气死一帮警察。
                      进屋的时候三个孩子都在客厅里,比照片上看起来都成熟了一点,虽然不能算活蹦乱跳,但是一个个看起来还都挺健康,一扫那照片里青一块紫一块惨兮兮的样子。
                      看到医生,孩子们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逃,抚子一把抱住坐在那啃苹果啃得专心致志的茉莉缩进墙角,男孩健助堵在两个女孩跟前,满脸敌意地瞪着医生,一点一点后退。医生有点哭笑不得,但是看多了那些来添乱的小鬼赶着医生护士们叔叔阿姨地叫,几个孩子吓得瑟瑟发抖的样子还是让人觉得有点不舒服。
                      最后还是律师跟上来,蹲在地上向孩子们比划了一大通,医生也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总之几个孩子怯怯地往这边看了几眼,医生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对小孩表现得温柔点,于是扯起脸来对他们笑了一下,结果男孩一点表示都没有,两个女孩倒是二话不说一头就扎进了律师怀里不出来了——医生顿时觉得挫败极了,自己这是得笑得有多难看。


                      IP属地:浙江11楼2024-06-26 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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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证明让一个天性比较唠叨的家伙和许久不见的孩子们凑到一起的结果是毁灭性的,于是医生就只能远远坐在一边喝着水看着律师跪坐在地板上用手语和三个孩子无声无息地聊得热闹,却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两个女孩似乎对律师很是依恋,抚子搂在他腰里的胳膊自始至终就没松开过,似乎是怕一松手人就又不见了,茉莉更是抱着他的脖子对着那垂下来的长发蹭了又蹭。
                        律师和孩子们说话的时候似乎整个人都带着一种柔和的笑意,几乎完全褪去了平时那或多或少透出来的忧伤气质,清瘦的轮廓温温润润的,看起来温暖极了,把周围的空气都带得有点祥和的感觉——医生觉得其实自己好像也有点理解那几个孩子。
                        终于,在医生喝了八杯水正在考虑要不要干脆去给自己下碗面然后睡一觉的时候,律师站起身来,揽着孩子们的肩膀对他说都已经解释清楚了,孩子们会好好配合检查的。
                        之后医生就发现,刚刚还对自己横眉冷对或者直接无视的小鬼此刻都齐刷刷一脸崇拜和敬畏地仰头看着自己,尤其是一嘴苹果肉的茉莉,那眼神神圣得简直好像是在看上帝。
                        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和孩子们说了些什么——医生看了律师一眼,后者却只顾着爱抚孩子们的脑袋,满脸都是赤裸裸的溺爱。
                        孩子们的衣物和私人用品都不比同龄的普通孩子少,对待孩子们,看得出律师一直是细致入微的。孩子们每人收拾了一个背包,临走的时候抚子冲进屋里抱出一把细细包裹起来的琴,律师停顿了一会儿,接过琴背在肩上,摸了摸女孩的头。
                        一大团人拥着往外走的时候,一直显得相对比较疏离的健助突然拉住了律师的衣袖,定定地望着,慢慢地抬起手,指了一下旁边,接着伸出左手小指指向右手食指,又做了个向下抓握的手势,最后伸出食指恨恨地向下一挥。律师停了一会儿,放开揽在两个女孩肩上的手,俯下身去平视着男孩的眼睛,缓缓抬起双手向外推了一下,接着掌心向上,用力地碰到一起。之后便站直身子,拉起男孩的手一起走出屋去。
                        回医院的车里律师一直死死抱着怀里的三味线望着窗外,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医生想开口,却根本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所以只有通过问话来打破这凝固了的沉默。“刚才出门的时候,健助和你说什么了。”
                        律师静静地受回目光却又重新投向前方,宁静的表情,宁静的语气,一如当时在那个房间里,讲述那个故事,“他问我,做了那个鉴定,就一定能让那个人受到惩罚么。”
                        “…………”
                        “我说,我发誓。”
                        到达医院后医生直接在神经科就近给三个孩子开了一间病房,没人知道孩子们的身份,医生干脆想办法伪造了一份法院文书,这样至少其他医生是不会起疑的。
                        孩子们接过来之后律师明显放心多了,心情也渐渐好起来,又开始常常念医生在医院抽烟对病人使用暴力什么的。但律师还是常常在顾虑孩子们的人身安全,整天神经兮兮地操心来操心去的,医生觉得自己简直要被这家伙烦死了。
                        后来没办法,医生就每天都让几个小孩和律师见一面,玩一两个小时,律师就每天换掉病服,做出一副很好很健康的样子。其实医生知道这样做对律师的身体没有什么好处,他其实是需要卧床静养的,但还是允许了,那一两个小时似乎是律师每天最快乐的时光,医生每每只是在一边远远地看着,不去插手。
                        所有的人员和设备的准备工作完成后,实施鉴定的批准书放在办公桌上的时候,烧掉那份伪造的法院文书,拿着签字笔,医生最后犹豫了很久,但最终还是咬开笔帽,在白纸上那行“愿意为此鉴定结果承担一切法律责任”下面飞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肝区还可以勉强支撑,但是那种胃,再不手术的话,就再也做不了了。
                        医生拿着签好的批准书和空白的手术同意书走进病房的时候律师正靠在床头写日记,手上吊针的管子老是别住本子的边角,写得有点吃力。
                        那个本子医生在律师睡着的时候看过一次,也不能算是偷看,就坐在床边光明正大地看的。记的东西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孩子们的事,被医院索贿的事有,今天买的酒兑了好多水哎呀呀真是无商不奸啊之类这种破事也有,甚至还有什么“今天头疼得厉害,所以下午去超市给孩子们买好吃的”这种逻辑思维好像外星物种带走了一样的东西。让医生最为印象深刻的一页字写得很潦草,看起来已经不像是律师写的,写的是“今日胸口和背部疼痛愈甚,无法起床。中午时候楼上渡部夫人送来盐蒸土豆两只,不过萍水相逢,叮嘱殷切,顿觉世间虽多险恶,然而温情久存。来日倘有缘再遇,定当涌泉相报。”医生一边觉得这个能被两个土豆就感动成这幅德行的家伙实在是心思细腻得有点可笑,一边又觉得让这样一个人看着自己的朋友一个一个倒下,这个世界真是有点太过残忍了。
                        后来因为实在看得太光明正大了点,医生翻页的声音有点响,就把本就很难睡沉的律师惊醒了,抓了个正着。口头争执的过程从来就是千篇一律毫无悬念的,医生做了大概三十秒的开场白之后,就被律师活生生进行了整整三个小时的思想品德教育,一句话都插不上。
                        其实医生一直特别不能理解律师,既然写了又不让人看那还费劲写他干什么,自己在心里念叨念叨多好呢。但是最终也没敢说出来,因为觉得说出来那就不是三个小时可以解决的事了。
                        看见医生进来,律师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把日记本塞到枕头底下,一脸极其无辜的倒霉样子让医生都禁不住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在日记里写自己什么坏话了。
                        但是现下医生也没心情管那个,直接把批准书递给律师,然后在律师脸上的喜悦达到最大值却还没开口说出什么感谢的话来的时候,递过手术同意书,“我签完了,该你了。”
                        “你答应过我不逼我做手术的!”
                        “对我答应过。可我也说过这个忙不是白帮的。”
                        “……你怎么能这样!”
                        “我一直就这样。”医生不慌不忙地抽回签好的批准是,做了个要撕的手势,“你签不签吧,我不逼你。”
                        “你……大久保你个法西斯!”律师一脸不满的样子,手上却果不其然抓过笔就开始写,那名字签得一笔一划跟凿墙似的,一边写还一边不服气地嘟囔着什么。
                        这家伙绝对是把那张纸当成自己在戳呢——这样想着,医生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绷不住笑出来了——被这家伙鄙视来鄙视去这么久了,总算也欺负了他一次。
                        “只要结果出来,我立刻出院。”签完了字,刚刚还一脸我要诅咒你的表情的律师冷不丁一下切回了正常模式,吓了医生一跳。“不能再等了。”
                        “行,但是那之前你得听我的。”医生毫不犹豫一口答应,看着律师有点惊讶的样子,有点暗中得意,“那个司法鉴定从基本的数据库收集到数据复习得出鉴定结果,再到二次检查验证最后出具鉴定书,其间大概要六到十个月时间。既然你这么说了,那除了手术之外我们还可以再安排一下术后的化疗……”
                        “你!”律师这才知道自己掉坑里了,有点哭笑不得,但也没说什么,沉了一会儿,只是轻轻道,“那无论如何别让孩子们知道好吗?……孩子们还小。”
                        “好吧……我会告诉他们数据收集其间为了保持情绪稳定数据准确所以不许会见认识的人。一切等你手术完成再说。”
                        “也好,那就按你说的做吧。”
                        “嗯。你躺下。”夺过律师手里的笔扔在最远的桌子上,医生直接把靠床头坐着的家伙顺下来按倒,夹起文件就要出去,可谁知才走出去没两步就觉得白大褂的下摆被人揪住了,一回头,便见某人躺在床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满是纯良,“大久保先生,出尔反尔和偷梁换柱都是不对的……”
                        ——刚刚不是还很正常的吗怎么突然一下子又切回去了啊?!!看着床上的家伙嘴巴开始迅速有节奏地开合,医生就知道这下完了,自己又踩地雷上了……


                        IP属地:浙江12楼2024-06-26 0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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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个小时后,借口需要给其他病人改方子抓空逃回办公室的医生趴在桌子上捂着嗡嗡直响的耳朵,痛切警告自己为了自己的神经不被弄衰弱,无论如何今后得离那家伙远远的——虽然这自我警告已经前前后后做了无数次了就从来没起效过。
                          医生实在是无法理解律师的大脑构造,怎么就能什么鸡毛蒜皮的破事儿都能想出一堆子曰诗云那谁谁谁说,引经据典一大堆之后再从孔孟之道扯到阴阳五行最后再冷不丁拐到星球大战。
                          喝着茶带着一贯干脆利落的作风处理了几个小时医院的事务,医生觉得自己差不多是缓过来了,白班和夜班交接班的铃声响起,办公室里也便冷清下来。医生舒了口气倚在靠背上,反正也不常回家,其实上下班对医生而言意义也不大。
                          就在这时候门有规律地不轻不重响了三下,医生下意识地坐直身子应了一声,便见门被推开一条缝,律师那很是清秀的脑袋挤了进来,“大久保先生,你现在下班了吧?”
                          事实证明,一个人絮叨不可怕,一个人执着也不可怕,但是一个人絮叨且执着,那绝对可怕。
                          没等医生回答门口的家伙就擅自跑了进来,左手扎着输液针,右手举着吊瓶——这家伙居然就这形象一路从病房区晃悠到行政区没人把他抓回去,病房区的护士你们全都别想要这个月的奖金了——医生的内心默默这样咆哮着。
                          “关于诚信这个问题呢,孔子曾经曰过……”
                          律师倒是开门见山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切入主题,看着交接班时间外面走来走去的人影,医生果断一手捂嘴一手搂腰直接把这特意撵到办公室里絮叨的奇葩三下五除二塞进办公室的套间,把门反锁。——慢一步,恐怕自己这十几年辛苦竖立起来的威信和形象就碎得渣都不剩了。
                          套间里只有一张床和普通的柜子家具,于是坐在床边继续听床上那家伙絮叨时医生觉得自己绝对是已经犯贱犯到一定境界了。
                          ——你见谁挨骂的时候还不上嘴不说,还得负责给数落自己的那位举着输液瓶的。
                          虽然嘴上不满意,但是手术的准备阶段律师却一直很配合,已经转移的晚期癌症在体质极差的情况下是没法手术的,连麻醉都会有危险,而律师的身体指标一直在临界点上下徘徊,很听话地调理静养了一阵子,终于是稳定在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范围内。医生猜那应该是自己那句“别让案子开庭之后没人辩护”起的作用。
                          手术那天两个助理医师都很紧张,其实医生也有一点,虽然手术已经做了无数台,可这种已经严重到要摘除差不多五分之四的胃袋的情况一般都是直接全胃摘除的,但是医生还是想尽量帮他留一点,所以难度多少有点大,况且律师的体质仍然很不好,风险也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医生换好手术服走进手术室的时候麻药已经注射过,按惯例这时候主刀医生是要过去安慰两句不要紧张一切都会顺利之类的话的,为的是检查一下麻醉效果。这个流程医生一直都用直接掐一下患者的指尖看末梢神经有没有痛觉来代替,觉得比较直观准确。
                          手术台上的律师很安静地闭着眼,长发被盘起来裹在防菌帽里,身上盖着手术用的绿色开口布单,脸被无影灯照得越发没有血色,看起来很是憔悴的样子,像个坏掉的布娃娃。
                          但看来麻醉还是顺利的,医生走过去捏他的手,不知怎么下意识地就小声脱口说了句“别紧张”,这话从没说过,弄得两个助理倒很是惊愕。
                          结果医生没想到的是,律师居然也很小声地淡定回答了一句,“嗯,你也别紧张,我怕你把剪子落里面。”
                          “再废话直接把你食管接直肠上。”低声骂回去,有点黑线的医生回身拿起手术刀,抬高了声音,“麻醉师,再给他来一针!”
                          真正开始手术医生反倒是镇定下来了,良好的职业素养让他迅速地沉浸到手术的紧张和忙碌当中,只有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动作,至于手术台上躺的是谁,暂时也就没那么顾及了。
                          紧急情况还是出了几次,本就不高的身体指标,期间血压急降了几次,不过总算是处理及时,却也全都有惊无险。
                          最后一针缝合完成,医生瞬间觉得自己快要虚脱了,腿软得迈不动步子,领子里面全是汗,抬头看了一眼钟,才发现一台手术自己做了将近十个小时。旁边的护士忙着换掉手术单整理衣服,麻醉的药力还没过,被翻弄着的律师睡得很沉,只是因为失血的缘故,脸色越发的苍白。看着手边托盘里被割下来的爬满狰狞肿块的胃袋,医生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冲动想去摸摸律师的脸,但手上都是血,也就没有摸。
                          不远处两个助理医师还在一组接一组报着各个检测仪器的实时读数——情况并不乐观,医生最终也只是撑起身子摘掉满是鲜血的手套,吩咐护士不要回普通病房,先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五天。
                          重症监护室是要保证绝对安静的地方,连家属也是不允许探视的,一切生命监控设备都连接到中央监控室,由专人负责监控,除了紧急情况的抢救和护士日常的换药送饭,连医生也不能随便进入。
                          不用去管那家伙,一开始医生觉得还好,这么长时间来耳根终于难得地清净了,可以好好处理些工作。可是等该处理的公务都处理完了,又隐隐地觉得有点无聊有点寂寞,总是习惯性地还想往病房跑,对着空床却又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重症监护室的门整个是一扇很大的玻璃,里面每一个床位都用玻璃隔开,很凑巧地,律师就躺在最外面的一张床上,从门口是可以看到的。医生一有空闲就老是情不自禁地跑过去在门口站着,律师总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睡着,因为不能进食点滴着营养液,两条胳膊上插满了乱七八糟的管子。四周的生命检测设备体积都很庞大,医生觉得律师单薄的身子看起来都快被挤没了。
                          那条走廊气氛总是很沉郁,为了安静,离太平间很近。监护室的门口有个很醒目的牌子写着“保持安静”和“家属止步”,医生以前也经常要求哭得一塌糊涂的病人家属离开,从没想过有一天,穿着白大褂的自己也会在这戳着,不想离开。
                          有一次站在那的时候,律师突然从沉睡中醒过来,偏过头来看到门外的医生,吃力地抬起胳膊来招手,浅浅地笑了一下。医生用口型命令他“闭眼睡觉”,他竟然懂了,很乖地把眼睛合上,温顺得让医生觉得难受。


                          IP属地:浙江13楼2024-06-26 0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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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据库的采集是由神经科和精神科负责,还有一部分心理医生,没有肿瘤专攻的医生什么事情,但有时候医生也会去看看孩子们,医生不是很会和小孩子相处,就在门外看着他们用手语聊天嬉戏,一群十四五岁小孩子的房间,却安静得好像没人住着一般。
                            看着他们医生有时候会觉得,那房间安静得似乎随时都可能有天使降临——随即又觉得自己一定是跟律师呆太久了,要不也不会这么矫情这么酸。
                            直到有一天医生过去的时候发现茉莉在哭,医生想也没想就推门进去问怎么了,然后才突然想起孩子们是听不见的。
                            然后抚子写了张纸条给医生看,很娟秀的小字,有点像律师写的,只是还没有那么刚毅的笔力。纸上写着,“茉莉想先生了。”
                            “茉莉害怕先生也不要我们了。”
                            “不过没关系,我会给茉莉解释清楚的。”
                            “医生请你不要给先生说茉莉哭了,先生会很担心。”
                            “医生,能拜托你给茉莉买个棒棒糖么?有吃的茉莉就不会哭了,先生总是给她买橘子味的。”
                            后来医生一个电话让医院小卖部送了三大袋各种橘子棒棒糖过来,抱着满满一怀糖果,女孩终于是破涕为笑了,远远缩在一边的健助给扯不开糖纸的茉莉剥开一块糖塞进嘴里,摸着女孩的卷发。
                            医生就那么看着,直到抚子拉拉他的手,递给他一张纸条,“医生,谢谢你。”
                            医生想说没关系,但却不知道应该点头还是应该摇头,最终只能把纸条攥在手里,转身离开。
                            医生一直很怕面对着办公桌上那盏紧急报警灯,怕它突然亮起来,更怕什么时候它亮起来而自己却没及时看见——医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手里攥着的东西如此沉重,也觉得自己从来都不应该是这么婆婆妈妈的人。
                            那五天医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只觉得很累,比连续在手术台上站40多个小时连做几台手术还要累。
                            知道中央监控室根据各项指标已经将律师转回普通病房的时候医生正在看诊,下意识地一下站了起来,吓了病人一跳。医生本来想至少完成看诊再去,之后就发现自己完全静不下心来问诊,匆匆叫了个医生替班,顾不得摘掉听诊器就直接冲向病房区。
                            把律师长时间挂点滴扎得冰凉的手攥到手心的那一瞬间,医生觉得有什么东西直接从自己的喉口掉回了原位。
                            之后医生才注意到自己闯进来的时候护士正在给律师换药,这会儿举着药棉和纱布一动不动,已经完完全全地被吓傻了。“你去吧,我来。”
                            律师的刀口还算愈合得不错,医生有点放心,换药的时候医生已经尽量放轻力气放柔动作,但疼还是肯定有点疼的,律师的手一直掐着床边,但是没吭一声。换药这种事自然不是医生常干的,多少有点笨拙,折腾了很久才弄好,敷上纱布,扯消毒胶布的时候医生觉得自己真是够了,院长和医师的工作一起做也就算了,连护士的活都揽上了,过几天估计就直接成护工了。
                            律师的声音还带着术后的虚弱,第一句话就是,“孩子们怎么样了。”
                            医生没来由地有点气恼,但其实也觉得理所当然,如果不这么问,就不是他了。“很好,都很听话,都比你好。”
                            “那就好。”说这话的时候律师稍微笑了一下,医生经常见他笑,但是他真心笑出来的时候其实并不多,更多的时候只是很吃力地笑给别人看。“我想见他们。”
                            “不行。”
                            “这么长时间我不出现,茉莉一定害怕了。”
                            “你现在连床都下不了。”一条一条用胶布固定住消炎纱布,医生觉得律师有时候实在太让人火大,却又没办法真的去厌恨,“还是你想在孩子们面前流一地肠子?”
                            “大久保先生真是的,说话就不能文明委婉一点么,会得罪很多人的。”律师还是牵着嘴角,笑笑的样子,勉强抬起手来够医生的脸,五天几乎没怎么正经睡过,医生也知道自己的黑眼圈有点吓人,“怪不得一副被人给揍了的样子。”
                            “少废话。”其实医生很想像有些医生那样柔声细语地嘱咐些好好养着有事叫我之类的话,但是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变成了命令的语气,“敢乱动的话,就把你用胶布糊在床上抠都抠不下来。”于是律师扑哧一下就真的笑了出来。
                            于是拍拍律师的脸,医生站起身来准备出去,任何人在这里,他恐怕都是不能好好休息的,“孩子们那边我来管,你不用操心。”
                            “大久保先生,”差不多走到门口的时候被他叫住,医生回过头,却看见律师躺在床上皱了个可难看的鬼脸,“法西斯。”
                            ——挺大的人了,比孩子还像个孩子。
                            医生有点想笑,觉得很无奈,但不知为什么却觉得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好多,热热的。
                            虽然不能见面,律师却还是常常给孩子们写信,还是罗里吧嗦的,抚子有时候也会代表孩子们写回信给他,而医生,就理所当然地承担起了这个邮差的工作。
                            医生还看到过抚子趴在桌子上把律师写的信当成字帖在练字,很专心的样子。
                            手术后律师显得很有精神,说很多话,做很多很匪夷所思的事情来找乐子,抓个把柄就能啰嗦大半天,有精神得都不大正常。医生知道他是故意装出来的,但又不能戳破。
                            律师还不能进食,但要吃的药却很多。医生每次都拿个杯子,把要吃的药按剂量取出来都放在一个杯子里,然后就是花花绿绿的半杯子。律师有一次一脸郁闷地打趣说你没直接把我食管接肠子上就是为了要装这些药片药水和胶囊的么,然后一边说一边抓着那些药,很自然地像吃饭一样塞进嘴里,还说下次应该给他准备个勺子,这样用手抓吃看起来太不文明了。
                            后来律师渐渐地可以吃一点东西了,但仍然不能是很硬或者很刺激的食物,也不能吃太多。医院的食堂主要还是面对全体病患的,虽然很注重营养搭配,但并不是全都易于消化的。做完那种手术之后的食物一般都是家属做好了带来,可是律师唯一可以称得上有关系的人却是三个听不见说不出的孩子。
                            医生在办公室的套间里安上电磁炉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很多人诡异的目光,也的确是的,那之前医生除了下方便面基本就不会做什么吃的。医生也觉得这么做不像自己,但就是做了。有些人,就是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单纯地想对他好一点,无论怎样,似乎都是不过分的。
                            医生费了牛劲煮出来的那些各种汤和粥律师一直还是很不给面子地各种嫌弃他对不起农民伯伯的劳动果实,但每次也都很用力地尽量吃,然后尽量不再呕吐出来。
                            可以进食的时候体力也已经稍微恢复了,不是完全卧床不起的程度,律师也就一直拒绝被人喂饭,医生也好护士也好,医生也知道这个看上去孱弱得一塌糊涂的家伙一直有他的骄傲,所以也每每不去管。
                            手术之后休养了一段日子,之后便是化疗。
                            比起其他病人律师的心态一直平和得难以想象,虽然是那么容易激动的人。医生把化疗可能的副作用和风险说给他听,他安静得没有一丝情绪,却只是一再强调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掉头发,因为茉莉一直对人的外貌辨识不清,他不能让茉莉认不出他。
                            律师的固执是难以想象的,医生也没有办法,只能调整了化疗药剂,虽然不会导致脱发的药物在另外的方面毒性更大。
                            律师的体质一直很差,化疗的副作用也就很明显,连续发了几天低烧,总是有点嗜睡,稍微动一下就满身虚汗,萎靡不振的样子,因为神经衰弱的缘故却又睡不沉,老是做着噩梦,稍有些响动就会惊醒过来。本来就很难进食,加上越发严重的腹痛和恶心呕吐,体重掉得也很厉害。
                            医生每天大把的时间都守在病房里,有时候真的很担心他会扛不过去,但是每每和他说话,特别是谈起孩子们的时候,医生就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哪怕这个世界全都塌下来,只要孩子们还需要,这个人,都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倒下。
                            后来日子久了,医生和几个孩子也都渐渐熟络起来,虽然沟通还是只能靠纸条,但是连一直对人比较疏远的健助也开始不太排斥在医生的附近活动。医生也经常会带几个孩子在医院里走走,买点零食饮料和玩的东西。
                            律师的手术比较成功,几个疗程的化疗效果也还算不错,虽然肝脏上还有不少癌变,还是常常觉得胸口疼,但情况总算也是稳定了很多,慢慢地可以和孩子们见面了。经常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医生就觉得,这么个有点婆婆妈妈的大人带着三个过于安静的孩子,倒是意外地挺和谐的。
                            孩子们的鉴定书最终出来是在第二年的秋天,健助是三级智障加上轻微的偏激人格和孤独症,但是精神年龄正常,逻辑思维也没有问题。茉莉也是三级智障,精神年龄只有七八岁,而且因为一些激素分泌不正常的缘故,对进食没有自控力,食欲也比一般人旺盛,但所幸思维能力和记忆力一切正常。而至于抚子,精神科的医生认为她的精神病记录大概只是因为车祸的刺激加上失去父母和听力的伤痛造成的神经系统临时应激反应,经历了这么长时间,已经完全痊愈了,一切检查都表明除了聋哑,她就是个正常的十四岁孩子。根据这个结果,三个孩子的证词都是可以使用的。
                            看到这个结果,医生是真心觉得很高兴。
                            后来律师换上常服带着三个孩子到办公室来道别的时候医生刚刚下班,坐在那看律师的血检报告,那时候刚刚做了第四次化疗时间还不是很久,律师脸色很不好看,白细胞值极低,免疫力很差的样子。
                            “你打算怎么办。”于是医生干脆没有给他开口说道谢之类话的机会,也没给自己太多时间再考虑,“起诉到开庭这段时间你要做的事不少,是把这几个重新被注意起来的小鬼扔在哪里不管,还是带着他们一起去住你那个破地窖?”
                            律师没有马上回答,只是默默地捏紧揽着的两个女孩的肩头。几个孩子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于是都很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平时玩得很好此时却突然变得严厉起来的医生,似乎有点害怕的样子。
                            “我会保护好孩子们的。”
                            “你连自己都保护不好。”医生站起来靠在桌子上,伸出手去按住似乎有点要哭的茉莉的头,“你可以出院,但是你不能走。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的病人要离开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死,要么活蹦乱跳地回去再活几十年。现在你两边不占。”
                            “等孩子们的官司打赢,我会回来的,我保证。”
                            “我对过去和以后都没兴趣,我只管现在。”医生掏出一颗水果糖喂进茉莉嘴里,然后趁机挣脱出被女孩死死抱住的腿,脱掉一直穿在身上的白大褂挂到墙上,露出下面的黑色衬衫。“跟我走,我下班了。”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律师的语气有点犹疑,医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有点想安慰两句,但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比较熟悉的方式。
                            “都已经下水了,还乎再扎个猛子?”回身开抽屉拿出车钥匙,其实这个决定早在当时答应律师结果出来就让他出院时就已经下了,医生知道他是真的敢把一切都自己扛的那种人,这个人是有点麻烦,但就这么把他扔出去,医生也知道自己恐怕会一直不安。“我是个医生,只管做我该做的事,救我想救的人。”
                            “我了解你的性格,如果你有更好的办法,现在你应该在反驳我,甚至和我发火。”高大的医生直接伸手抬起律师的下颌,逼迫那双眼睛和自己对视,然后把手按在对方肩头,“就像你讨厌别人说一不二,我也讨厌别人优柔寡断。——听着木户,下回这种时候,你应该直接抓着我的肩膀和我说‘大久保,你得帮我’。”
                            医生说这话的时候抚子拉了拉律师的衣袖,比划了些什么,于是律师俯身笑着摇了摇头,安抚地拍了拍女孩的脑袋。
                            “什么意思?”
                            “抚子问我们是不是在打架,她让我们不要打架。”
                            “那你告诉她,下次有机会一定让她参观我和她先生真吵架时是什么样的。”医生也不禁笑了一下,往女孩头上揉了一把,不再等律师作任何回答直接下楼去开车,临出门口扫了一眼律师身上那貌似是一年四季倒着穿的两套薄和服,顺手摘下旁边墙上挂的的外套直接扔过去,“穿上,我可是法西斯。”


                            IP属地:浙江14楼2024-06-26 0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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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生的房子在市郊,路途有点远,坐在车后排的孩子们一开始在玩闹着什么,时不常爆发出一阵小孩特有的毫无顾忌的清亮亮的笑,渐渐时间长了累了,就七横八竖地歪在座位上打起瞌睡。律师从后视镜里看见了,默默地关掉了车里的空调。
                              律师一直没有说什么感激的话,一路只是安静地想着心事。医生觉得真好,幸亏他没说那样的话。
                              医生的工资很高,家里也很有钱,那套房子很大,离海边也不算很远,是一套复式的洋房,简洁的现代风格装潢,也没什么装饰,因为经常空着的缘故,显得多少有点缺少生气。
                              医生一直都没有结婚,更年轻一点的时候被家里逼着见过几个所谓门当户对的女子,也本打算就找一个差不多的娶了按部就班地生几个孩子,过平平常常的日子。后来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偏偏婚礼那天高架铁路上发生了连环事故,几乎所有的外科医生都被一个电话叫过去抢救伤员,最后伤员是抢救回来不少,但是就那么把媳妇给抢飞了,女方要求医生换工作,医生没有同意。医生觉得自己一个人也活得挺好,况且工作也挺忙,所以后来也就没有再找。
                              因为这个缘故,虽然一直是单身,但医生家有一间那时候装修出来的很大的儿童房,主卧室也是双人床,因为医生很少回家的缘故,床上铺的还是当时换的新被褥,一次也没有睡过。
                              三个孩子开始都有点拘谨,但渐渐地也就放松下来了,辗转了这些年,似乎孩子们对新环境的适应性都很强。
                              洗完澡换上睡衣,两个女孩看到那间贴着粉蓝色墙纸床头上挂着肉嘟嘟的毛娃娃的儿童房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发出“哇”的一声,跑过去坐在床上,看向医生的大眼睛里全都是纯纯的快乐。毕竟也是十几岁的年纪,健助有点害羞,不愿意和两个女孩睡一个房间,于是医生便把他安排在客房里,男孩似乎也对这个简洁安静的房间很满意。
                              医生忙着安置孩子们的期间律师一直很不见外地在忙活着替医生打理那些太久不用落满灰尘的家具和电器,虽然只是大致收拾一下掸了掸灰,但是医生总觉得似乎从这四个人一进来开始,这房子里的气氛就变了很多,不再那么冷冰冰的让人讨厌了。
                              一开始看到主卧室的床律师提出要去睡客房,但是医生说和孩子们睡在一起的话吃那些药的时候一直隐瞒的病情绝对会曝光,后来律师想了想,也就没再坚持。
                              律师去洗澡的时候医生直接把他那两身穿着住那种地方弄得怎么洗都有点霉味的和服丢到垃圾桶,然后打电话给附近的服装店定了几套各种衣服第二天一早送过来,送来之前就先拿了套自己的衣服给他穿。
                              医生的衣服对律师那有点瘦得过分的身体来说的确是有点太大太肥了,衬衣明显大了两个号,松松垮垮地挂在肩膀上,衬衣的下摆直接垂到大腿根部,刚刚好盖住底裤,裤子因为实在太肥影响行动的原因就没有穿,光着两条腿跪坐在床上吹湿淋淋的长发。医生在一边看着,觉得律师这难得松弛下来的居家样子实在好看,既有一贯的纯净,又隐隐地还有点妩媚。
                              医生早几天就做了点准备工作,律师要吃的药早都准备在了床头柜里,还准备了几支镇定剂和止痛剂,还有几套打吊针的器械。看着医生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掏出听诊器,把听筒在手心里攥热了塞进自己怀里,躺在床上拉着衬衣的律师笑笑地打趣医生是不是已经打算把整个医院都搬到家里来了,之后被默不作声的医生直接用药片堵上嘴。
                              躺在床上医生问了问律师的打算,后来就自然而然地说起了孩子们,律师又告诉了医生一些上次没有说的细节,比如那个把抚子的头按进洗衣机里的女宿管老师山本美佳,实际是校长和教导主任兄弟俩的父亲——也就是那所学校的创始人的养女,和校长兄弟是兄妹关系,但同时也是校长的情妇。那个校长是社会名流,所以医生也有点了解,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夫人是某个财团的社长,孩子恐怕都比抚子她们大了。
                              “抚子说,山本美佳经常打她,还剪她的头发,按洗衣机那次也是一样,因为校长总是缠着她,山本说她如果胆敢勾引校长的话,就把她碎尸万段。”律师幽幽的声音从耳边不远处传过来,带着强行压制着的愤怒。医生觉得恶心,比曾经有一次听妇产科的一个医生说起的曾经有个女孩被七八个男人带来打胎,然后因为争执不出孩子究竟是谁的最后只能AA制平摊手术费的事还要恶心太多。
                              于是医生没有让律师再说下去,给他掖掖被子,关掉了床头的灯。
                              那天夜里医生醒了两次,一次是照例被噩梦中律师的惊叫吵醒,补了安眠药之后看着律师直到他睡着医生才重新躺下,可是才躺下迷糊过去没多久就又被一阵床的轻微震动闹醒了,转头就见律师把被子扭成个卷子一样抱在怀里缩成一团,胳膊腿像个章鱼一样全缠在被子上,皱着眉头,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什么梦境,有点微微地发抖。医生想把被子拉出来给他盖好,试了两下,稍微一拉律师就烦躁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把怀里的被子越抱越紧。律师的睡眠质量一向很不好,医生又怕弄醒了他就再也睡不着了,也就不敢再拉,于是只好把自己的被子横过来,搭了一大半在他身上。最后早上医生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被子已经不见了,而律师搂着两个卷子躺在身旁。
                              第二天医生是轮休日,于是很难得地没有跑去医院自愿义务加班,而是开着车带律师去检察院申请公诉。律师也没客气,没有拒绝。
                              公诉的事办得还算顺利,有了鉴定书,检察院也不检查有没有法院文书,只要是正规医院足够资质具有法律效力就可以了。律师还从包里掏出了三张光盘,光盘里是孩子们的手语讲述,医生看出当时自己看到的那三张孩子们血淋淋的照片就是从这视频里截的,医生记得他说过电子版的视频都被删掉了,果不其然他还留了一份,这恐怕是最后的资料了,律师一直是个很细心的人,谨慎到那个时候连自己都没敢给看。
                              画面外有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在翻译着孩子们的手语,和律师一样的口音,但是并不像律师的温文绵软,有点刚硬有点桀骜不驯的声线,带着某种高傲的爆发力。画面中长发被剪得凌乱不堪的抚子带着满脸伤口和泪水哆嗦着比划出“把我的内裤……扒了下来”的时候男人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满满压抑着的同情和愤恨令医生都觉得这个人下一秒可能就会去亲手扭断那个禽兽校长的脖子。
                              也是个嫉恶如仇的孩子——医生知道这大概就是那位姓高杉的老师的声音,身边的律师死死地盯着屏幕,似乎要将那块玻璃盯出火来,医生很怕他会撑不住突然崩溃,于是便在下面紧紧握住他的手。
                              被分配负责这个案子的检察官年纪不轻了,医生看得出他的脸色有点棘手,不过有证据在,也就接了下来,签发了公诉书和针对校长兄弟和那个强暴健助的横田老师的调查令。
                              从检察院出来律师直奔教育厅,案子一旦走上法律程序,把事情闹大才是最有利的选择,关心这个案子的民众越多,法庭就会给相关的证人更多的注意和保护,那些人也就越不敢轻易轻举妄动,医生很理解律师的想法。
                              医生没跟律师去教育厅里,只是在车里等他,等了两个小时律师才出来,摔上车门,全是没消下去的火气,“去市政府!”医生没有说话,直接将车子发动起来,旁边的律师烦躁地来回翻腾着自己的头发,似乎在试图让自己冷静,但最终还是爆发出一句,“不是在上课时被强奸就不是教育厅的管辖范围!这到底是哪国的逻辑?!!”医生还是没搭话,默默地拉住他的手腕按在腿上,安抚他慢慢平静下来。
                              最后律师干脆是被两个保安直接从市政厅里强行连推带搡赶出来的,医生下了车跑过去把那两个保安喝住的时候律师还在神经质地不停念叨着,“孩子们在学校遇到了这种事,教育厅说归政府管,政府又说归教育厅管,反正都是不归自己管对吧?!那孩子们的事到底归谁管?!你们告诉我到底归谁管!首相府吗?天皇吗?!还是归白宫管?!!”声音越来越高,气息却越来越虚,最后完全变成歇斯底里的嘶吼。两个保安那里管这些,把两个人拉出大门外,把电动门关上,转身就回去了。
                              这边的律师猛地一把推开医生扶着自己的手,直接冲向那关紧的沉重铁门发疯一样地又打又拽,试图把它再次拉开,拽着打着,对着纹丝不动的大门,突然地泪水就再次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真是的,又让你看到这幅模样。”车里的律师一张一张接过医生递过来的纸巾,努力地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想要止住泪水,但是很显然那并不容易。医生就默默地给他递着纸巾,一手轻轻抚着刚才的推搡弄乱的长发,等他慢慢从情绪崩溃中恢复过来,才把手机递了过去。
                              “看看这个。”


                              IP属地:浙江15楼2024-06-26 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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