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是这幅模样。”律师依旧死死搂着怀里的档案袋,跪坐在床上,低着头缓缓地说着,平淡得仿佛那只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那是你的案子结束之后三年的事。那时候他们是郊县那所慈爱聋哑学校的学生,他们的音乐老师姓高杉,他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我们关系很好,就像兄弟一样。晋作喜欢音乐,也很有天分,但是性格有点特立独行,很多人不喜欢他,所以从学校毕业之后一直不顺利,我也帮他找过很多工作,但是最终都不合意辞掉了。后来有一天,晋作在电子邮件里告诉我他找了一份在聋哑学校教音乐的事做,他总是说,真正美好的音乐,不是用耳朵去听的。所以虽然没什么工资,但是他很高兴,既然这样我就支持他。但是,那仅仅是一个开始……”
“晋作一直有遇到事就给我发邮件的习惯,赴任没几天他拜托我打30万给他,说是校园建设基金,他是阔少爷出身,从小一直没有随身带钱的习惯,经常要我给他汇钱,那学校在郊区,交通很不方便,当时我也没有多想。”
“之后不久,晋作在信里说他觉得那个学校很怪,气氛一直很压抑,孩子们总是拒绝和别人交流,他还在夜里听到女生厕所里有人又哭又叫。晋作说,那叫声就好像是从地狱深处发出来的声音。但是保卫室的人告诉他说那里的学生平常就是那样的,那个学校的孩子很多不仅是聋哑人,而且伴有智障,无聊的时候就会发出奇怪的声音来,因为自己听不到,就会叫得特别卖力。”
“再后来,有一天晋作发现他的班上的一个女孩坐在寝室的窗台上险些就掉下去,晋作冲上去把她救下来,训她,她很害怕。于是晋作安慰她,她还是躲闪,但是就在晋作想走的时候,她拉晋作去了寝室楼的地下室……然后,晋作说……他看到一个叫山本美佳的女老师正揪着一个女孩的头发把她的头按在洗衣机的滚筒里……洗衣机……是开着的……”
“晋作救了那个女孩,警告那个女人再乱来会让她坐牢,但是那个女人说他太幼稚了。后来晋作送那女孩去医院,幸好,再晚一点的话恐怕就会死掉。”
“然后医院的医生说……那女孩,被强暴过。女孩就是抚子,险些坠楼的那个,是茉莉。”
医生看向手里的照片,叫抚子的女孩披着长发,大大的眼睛,生得很美,旁边的茉莉显得更小一点,圆圆的脸,一头天然的卷发,看起来甜甜的。律师的声音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毫无波澜地响起,“抚子是个孤儿,父母死于一场车祸,抚子也在那场车祸中失去了听力,知道到父母的死讯之后就疯了。晋作告诉我抚子说强暴她的人是校长,而被侵犯的学生,不只有她一个。有一个叫横村刚夫的老师甚至强暴过男孩子。”
“晋作告诉我那30万其实根本不算是什么建设费,只要交了那30万,谁都可以当老师,任何人。——学校里很多老师家里都很困难,那笔钱可能已经是砸锅卖铁凑出来的,他们需要工作,所以只能对孩子们的事视而不见。”
“同时传过来的还有抚子用手语讲述的视频,校长把她骗进校长室,给他看淫秽录像,之后就脱她的衣服。她拼命挣脱了逃出来,躲进厕所里,校长追过来,找到她锁住的隔间,然后就从隔壁爬过来……一边强暴,一边掐她的脖子,她叫,就打她。”
“之后茉莉突然就哭了,她也被强暴过,而且她不知道强暴她的人到底是谁,因为学校的校长和教导主任是一对双胞胎,而抚子说强暴茉莉的人也是校长,那个时候她看到了,校长还威胁她如果说出去,就杀了她。”
“那个校长叫野田慈济。”
律师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医生觉得有点模模糊糊的熟悉,紧跟着便听律师说,“受到过政府嘉奖的教育典范,东京基督教会的元老,著名的慈善家……”
“可是提到他的时候,孩子们却在发抖……在哭……”
“我打电话给晋作让他赶紧带孩子们立刻报警,但是……抚子告诉他说曾经是有学生逃出去报警了的,但是把她们再送回学校的,就是警察。晋作让我马上赶过去,连警察都不可靠了,他和孩子们都不敢再相信别的律师。”
“于是我对所里说我要马上跟进这个案子,立刻把手上的案件交割给其他律师之后赶过去。就在路上这半天里,晋作告诉我,他去质问校长那些事了,他一直都很意气用事……”
“然后,他看到校长室里横村刚夫在殴打健助,就是你手里拿着的那个男孩子,用高尔夫球杆打。校长和教导主任都在看,警察在那里和他们喝茶聊天……然后晋作说他把那个畜生给揍了,抢回了健助。”
“健助也录了视频……健助还有个弟弟叫健次,两个孩子都有智障。横村经常要他们在下课后跟他回家,如果拒绝就会挨打,之后健助被关在浴室门外看着那畜生猥亵强暴弟弟,他喊叫,想要反抗,于是就被殴打,打到七窍流血昏迷不醒。”
“等健助醒过来的时候,弟弟已经不见了。那畜生的家在铁路旁边,健助在阳台上看见弟弟站在楼下的铁轨上,他想要去救弟弟的时候却被从后面抱住,健助的弟弟,就在他面前……被火车轧死了……”
“然后,横村再次强暴了健助。”
“那之后健助就经常被殴打,所有的老师都视而不见。而晋作遇到的那一次,校长是在逼问抚子和茉莉的下落,因为他认为健助知道,他们是朋友。”
“健次的死被轻易地处理成了意外事故,因为健次本身就是严重的智障。很可能是买通了警署。”
“给我写信的时候晋作说他很后悔自己当时怎么没直接把那畜生弄死——然后我一直就在叮嘱他无论如何不要冲动。”
说这话的时候律师惨白的脸上慢慢拉起了一丝诡异的笑意,无奈、痛苦,或者还带着某种赞赏和自责,医生觉得难受,说不出来的难受,却又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走近一点,在律师身边坐下来。
“后来我在晋作那里见了三个孩子,抚子是孤儿,茉莉的父母死了,舅舅把她送进学校之后就再没出现过,教师联络簿上也查不到联系方式,健助的爸爸瘫痪不起,妈妈有精神病,而且已经下落不明了。因为孩子们还未成年,要起诉的话必须有监护人或者直接社会关系人来代理,所以只能由晋作以教师的身份代理起诉。”
“晋作试着联系了一些媒体,但是答应报道的都是些受众很少的小媒体,有一部分人知道了,来看过孩子们,但是于事无补。”
“成功起诉之前我不建议晋作把事情闹大,校方还在找孩子们,呆在原地是不安全的,于是我交代晋作起诉流程注意事项之后就分开行动了,他准备起诉材料,我带三个孩子回事务所整理正式的案情经过,准备收集证据。”
“可是几天后,孩子们的案情刚刚整理了一半,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说……晋作……死了……那个前几天还气急败坏地对我说要亲手砍了那些畜生的孩子,死了。”
“晋作烟瘾很大,又不听话,怎么说也不改,一直有肺结核,每个月都要定期注射药物来控制……可是那是肺结核啊,肺结核而已啊!这个时代,居然有人会因为肺结核,那么突然地一下子就死了?!晋作他整整比我小六岁,他还小还年轻死的人绝对不应该是他啊!!”
突然间变得声嘶力竭的嘶吼,泪水不可遏止地从律师大睁着的眼睛里决堤一般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划过脸颊,一滴一滴砸在跪坐的膝头,而律师的脸却诡异地平静着,没有一点是在哭的表情,平静得好似一座冰冷的大理石雕塑。一直默默坐在一边的医生几乎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地攥住。因为不受控制的流泪,律师的呼吸有一点点乱了,然而短暂的激动过后,律师讲述的声音很快又一次平静下来,变得毫无起伏。
“接到那个电话之后我立刻赶去了那家医院,要求尸检,只过了几个小时而已,但是医院却告诉我,尸体已经被火化了……他们给我看诊断书,告诉我说,晋作一直有我不知道的慢性疾病,是突然发作的……猝死……至于那么快火化,是因为工作失误,和另外一具尸体搞错了,他们可以道歉,可以赔偿……”
“是被杀的……”
“孩子们有智障,证词是没有法律效力的,如果没有明确证据证明事件的真实性,就没办法通过检察院直接公诉,我只是个律师,与孩子们没有直接社会关系,晋作是唯一一个可以代理孩子们起诉的人……所以他们,就把他杀掉了……”
“我只拿到了晋作留下来的三味线和电脑……然后我发现电脑被人动过了,晋作发给我的那些视频资料全部都不见了。”
“我告诉孩子们晋作家里出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所以到国外去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所以以后他们的事情由我来负责……幸好孩子们是有点智障的……这种谎话,他们相信了……”
“于是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孩子们是智障,但是按照规定如果作综合智力行为能力检查并且评级达到B以上的话,****的证词也是可以酌情采用的……只要有那个,加上孩子们的证词,就可以要求检察院提出公诉了。”
“可是综合智力行为能力检查是司法检查项目。”医生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下意识地将律师的手腕攥得更紧。
“我找医院,院方告诉我,想要做那个检查,必须要有法院的文书……可是没有那个根本就不能成功起诉不能立案我到哪里去找什么法院文书!”
“我在法庭和医院之间跑了几个月,说明孩子们的情况。但是两边都不肯让步。”
“孩子们一直在家里,总是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抓到那些坏人,我没法回答。”
“后来我联系了一个朋友,虽然只是个生意人,没什么太深的根基和背景,但社会各界的交情都很多。他知道后帮我联系了很久,最终费了很大力气找了一家医院愿意给孩子们做,约定了时间,和龙马,还有他那些朋友、朋友的朋友一起去……”
“约好那天恰巧茉莉偷吃冰激凌吃坏了肚子,一直在腹泻。我就给龙马打电话说我们会晚一点到,我让他们先过去,我们随后赶到,人是他们出面约的,所有人都迟到不好。”
“可是……”
“车祸。就大白天在马路上,被一辆重型卡车撞了,车子翻下路基,整个车都变形了,车里没有人活下来……一个……都没有……”
“……我和孩子们,原本也应该在车上的。”
“肇事车辆逃逸了,找不到目击者……监控录像里没有拍到车牌。最终就是按普通的交通事故处理的。”
“我才知道,原来那些人一直都还在看着……”
“然后第二天,所长找我谈话,要我必须放弃这个案子。”
“你的所长是在爱护你。”医生的人际关系大都只散布在医疗界,即使是这样,发生的很多事也都让医生觉得这种事是可以想象的,或者说必定存在的。但是当这种事和它的当事人如此直接地摆在面前,如此细致地被面前的人缓缓讲述出来,医生还是觉得难受,胸口很闷,从心里,恶心出来,“像那个校长那种社会名流,既然能做到这个地步,他的人脉能量和社会关系,都不是你能够想象的。”
“我知道。”一直低着头的律师抬起手抓住脸上医生伸过来帮自己抹眼泪的手轻轻拉开,另一只手却还紧紧抱着怀里的资料袋,越勒越死。“不放弃的话,或许下一个死的就该是我了……我都知道。”很是平静地说着,泪水却是越涌越多。
“可是要怎么放弃啊,如果连我也放弃的话,孩子们怎么办。”
“晋作死了,龙马死了,那些我还没记住名字的朋友,都死了,可是我还活着,只有我还活着…………我把晋作一个人留下,我让龙马他们开车先走,都是我的主意啊……可是为什么大家都死了我却还活着?!为什么偏偏只有我还活着啊为什么?!!”
“木户你冷静点。”声嘶力竭的质问却没有对象,律师甩起的长发被未干的泪水零乱地贴在脸上嘴里,十足的像个疯子。医生想也没想便伸出手去想替他梳理,手腕却被抓住,推开了。“那不是你的错。”
“我很冷静……我答应了晋作,答应了他们,无论如何,一定要给孩子们一个公道的,无论如何,不可能让他们就这么不明不白离开的……所以,我绝对,不会放弃的——我没有权利放弃。”
“我知道他们在找我和孩子们。所以我声明放弃这个案子,然后辞职离开事务所,办了假的身份证,把孩子们转移到其他地方,让他们在找的那个人彻底消失掉……我必须要找到一家医院给孩子们做那个鉴定。”
“……但是直到现在,我都没找到。”
医生觉得自己完全明白了,为什么用假名,为什么看起来像个逃犯,为什么住在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昏倒在院长室门口,为什么抗拒治疗,为什么那些小学生来捣乱的那天会情绪失控……一切都明白了,但是医生却发觉,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个长达四年的故事,律师事无巨细地讲了半年间发生的所有一切,却将三年半的时间用这么一句话,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