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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万物的花园——The Garden of Everyt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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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风之骏,奔跑万里江海。远可望天地,近可观山川。独不见伊人。
——上古四诗·风骏
佚名


IP属地:上海1楼2024-05-18 19:15回复
    原作者按
    这是一个关于架空世界里人和人的故事,不知道它会写到一个什么地步。我动摇过但到头来还是决定有些事情还是动了笔再说。幻想大陆的人和事到底还是我说了算的,这样总就握有最终解释权了。
    Salehi's Thor
    AD2005.9.9 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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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序
    我想,看我的故事的人都知道,我很少写序。毕竟一篇同人,并不需要那样的正儿八经。所以更多时间的开头,我用短短几行不足百字的作者按来开启故事。因为那几句话提示就已经够了,我想说的也基本都在故事里说完,没有必要在一开头就跟你们说那么多,来搅乱阅读时候的判断。
    这次得例外一些了,因为这篇故事非常特别。
    其实我打开文档的时候,我很惊讶我的原作者按居然留了日期,由这个文件反而可以倒推出来《维萨留斯的五人小白》的具体写作时间不会晚于它,甚至可能远远早于它。
    原来它真的是那么遥远的事情了。
    但同时我也很庆幸,我到底在那个时候写完了序就再也没写下去。虽然我因为期间的硬盘毁坏和电脑报废等等原因,近二十年来很多和这个故事相关的段落几乎不再可能找齐(少部分还是文字稿件,且因为搬家的原因也逸散)除了“小白”终于留下一个完整的轮廓以外,我竟然快要记不起这个故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了。
    尽管我一直对原始的世界观进行着时断时续的填充,也用这个世界观写了其他故事(比如推理系列)但是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真的很想写的,或者说最想完成的,还是这个故事。
    在我写作相关同人小说最旺盛的2012年开始,其实我没怎么对这个故事有过动弹。除了在2013年把小白电子化了除外。
    后来的岁月里,我在当时资料相对齐全的状态下,协助了雪凝寒太太完成了“小白”的同人《冷雨》。其实这也是挺不寻常的事情,一篇根本没写完的同人的故事,居然产生了同人的同人,实数不可思议。
    之前协作创作《篝火百年》的时候,与雪凝寒和Felinethinker两位作者结下的友谊使我获益颇深。这两位实质上在后来一直都带给我的各种鼓励和协助。可惜就算是那个最好的时间节点里,我也没有动笔。幻想大陆世界上的故事最终顺着轨迹也只是停在了《凛冬,四季》,停在可怜而可恨的暴君夏尔德三世疾风骤雨后的云开雾散,停在推理系列欧西里德三世的见首不见尾,停在城南别苑的斜阳中,未能步入《万物的花园》,未能来到卡尔二世的治世,未能真正开启英雄时代。
    我们的世界如今动荡不安,饥荒、贫穷、瘟疫、战争、天灾等等都已经在世界的各个地方、在我们身边、甚至我们身上一次次出现。我们或者隔岸观火,或者也曾深陷其中,这时候我的笔告诉我:是时候了。
    其实我看着“小白”偶尔在想这样的问题,它是这个故事的骨架,它的年表,记录了几乎所有被伊扎克观测到的大事小事,所以去重塑出故事线并不困难。但是,我真的只是想在自己的世界,单纯只是把Seed的故事重新写一遍吗?还是说我到底在那个时候,试图说一些我自己的所思所想?
    又或者一切都不重要,因为一切都没有开始,意味着一切都有可能?
    这是个难解的谜团。十八岁的我藏在我的身体里,我从未失去过这个自己。但是唤醒的过程却有些复杂,甚至是一种几乎迷信而原始的仪式。翻看着褪色的手稿,也在阅读自己,一页又一页。一些记忆终于复苏,原本不论是十八岁的我,还是现在的我,都无法为这个故事支起城墙。但是二十六岁的我突然从层层叠叠的故事之中起身,向我们挥了挥手。
    万物的花园大门开启。
    谨以此文献给雪凝寒、Felinethinker和我未曾提及,却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协助我创作故事的每一个人。也包括我自己。
    我爱你们,我想念你们。
    作者Salehi’s Thor
    2024.3.4
    于上海


    IP属地:上海本楼含有高级字体2楼2024-05-18 1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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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1.破晓
      西大陆的历史上,一旦谈及英雄时代,绝无法绕过它的开端。“尤尼乌斯惨案”。
      这场毫无征兆的无妄之灾,发生在FLC701年2月14日,在惯例不动刀兵的“和平之月”。边境之城尤尼乌斯城遭遇洗劫。三万余守军居民和旅客被西南三国联军无差别屠杀,随后与城市一起被付之一炬。
      至今也无人能说清楚这桩惨案到底是因何而起。或者说,明明还有其他的选择——比如为什么不是附近没有城墙也没有驻军的列托,而偏偏是尤尼乌斯。事实上这种历史学家们的困惑,对于当时的人来说却并不是什么问题。早在这桩登峰造极的屠杀之前,钢铁之国和西南三国之间的边境摩擦就已经持续了很久。属于双方的许多边境村镇早已遭遇过类似的荼毒,甚至就快要在它们彼此的边境上创造出一片无人区来。
      只是在公认休战的二月制造如此惨绝人寰的屠杀,把泽斯滕从上到下都激怒了。原本对于边境争端一向态度绥靖的首长议会,几乎在讣告发布的第二天就通过了宣战动员。而这些消息也通过人脉一点一点向北扩散,甚至惊动了帝国皇帝卡尔二世。
      谁也想不到,这样一场开端,最终演变成了全面战争,把西大陆最重要的几个国家全部卷入其中。熊熊不息的战火,足足烧了三年,燃尽了四十多万的生命。人血几乎浸透了战场的每一寸土地。
      直到704年博斯平原的破晓。


      IP属地:上海本楼含有高级字体3楼2024-05-18 1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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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1.决断
        “我们该谈谈了。”
        是的,应该好好谈谈。
        阿斯兰·扎拉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跟拉克丝·克莱因对话时,到底说了些什么,也记不清自己当时承诺的细节,甚至快要忘记自己到底何时和她定下婚约。这种依稀朦胧中,阿斯兰绞尽脑汁也只能想起细枝末节。想起很小的时候知道自己有一个新娘,等他到了年纪就要娶过门。然而在他整个少年时代,几乎从没有和这个姑娘见过面。甚至第一次见面还是他军校毕业前夕,首长议会派遣来的慰问团。他才从旁人口中知道,带队的那个亚麻色头发女孩子是与他订有婚约的拉克丝·克莱因。
        那时他们之间没说过几句话,谈不上熟悉。毕业之前,他曾经被召回雷泽尔,陪同父亲一起造访了克莱因邸,见了当时首长议会的议长,也就是拉克丝的父亲西格尔·克莱因先生。在这之后,他们才算是正式熟络起来。
        701年上半年战局一片大好的春光下,军校分配部队的时日也非常慢条斯理,决定归属前他尚有假日。和拉克丝的见面却并不频繁。而这些必要性的会面中,拉克丝始终维持着传统贵族少女的矜持,随时随地保持着礼节性的假面,他到底看不穿这层假面之下她的真实心绪。所以阿斯兰也只能维持着一个传统军人和贵族对女士的尊重,将她视作不可侵犯之物。
        他只记得自己获悉从属,并奉命开赴西南战线前,曾经立下过守护她的誓言,他那些话当然是真心实意的——终其一生,阿斯兰从未欺骗过自己——可是不论如何,在战争开始之后。死亡始终悬在他的头顶,他们之间原本就并未萌发出儿女私情,战场上生死一线之际,他的情绪更自然地被袍泽之谊覆盖。阿斯兰再次和她见面,却突然觉得自己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她——尤其是现在面前这个,让他陌生到几乎认不出的拉克丝·克莱因。
        FLC702年5月14日。在帝国要塞萨瑟里奥城内,阿斯兰知道了一则让他挂心很久的消息:关于4月7日决斗后下落不明的基拉·大和。
        基拉没有死。
        他到底没有铸成大错。
        阿斯兰和基拉之间的恩怨构成复杂而难以一言蔽之,最初他们在海对岸留学时相识。各自归国之前都许愿要再次见面,却实在没有料到他们再次相遇之日,未来会被记录在史书上:FLC701年9月1日。
        就在这天,泽斯滕对帝国军校所在地赫罗波斯发动了一次渗透战。战斗原先的目的,是为了歼灭一支西南三国联军的间谍部队,这支代号“白鸽”的特务团窜入帝国境内,预备借道进入泽斯滕北境刺探。泽斯滕军部得知线报后,下了最激进的方案——西南前线行动最迅速的独立师维萨留斯立刻脱离战线北上,指挥官拉·尔·克鲁泽少将得到的命令是:务必在帝国境内将之截停歼灭。
        这种杀鸡用牛刀的后果,就是创造了一场屠杀。
        一个师对一个团,算上被卷入战斗的一个旅帝国守军,加之帝国军校秋季开学。整个赫罗波斯被三支军队搅了个天翻地覆不可开交。这对朋友就在战场上,在这个不分敌我的场景下相互认出了对方,接着被不可逆的战场洪流冲散了。
        这场善后都异常艰难的混战中,基拉·大和意外被逃亡的三国联军裹挟。这点阿斯兰当然并不知情,参加完第三次西线战役之后,他受命率独立旅所罗门继续追踪那支部队的残余。再接下来的事情,他就不想去回忆了。
        自4月到现在,阿斯兰已经在帝国呆了一个月。其实那次决斗留下的伤口早已经痊愈,他不再是那个断了一只手什么都不能做的伤兵,然而阿斯兰仍然只是浑浑噩噩把自己关在帝国的军医院里。
        在这个没有战争叨扰的地方,军人医院也空空荡荡,任由他独享一个满员能躺下十几个人的大病房——这里只有他自己,此外陪伴他的唯有暮鼓晨钟。这和他曾经所处的世界似同两极。他概念里的军医院本不应该如此清静——或许是因为博厄斯军医院内外的那些人和事,始终在阿斯兰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建筑物里人满为患,绷带敷料麦芽酒短缺。西南战线最吃紧的那段日子,医官们只能在军医院外面临时加搭帐篷。伤兵的惨叫、哭泣和呻吟,医生们的叹息和怒吼,每次都逼得他加快步伐从那里抽身离去。
        连他自己都想不到,投身战场不到一年,竟然已忘记了和平是什么。
        拉克丝将他约出来,现在他们并不在那间空荡荡的病房里。而是在军医院的花园凉亭下,沐浴在阳光中。两人相对而坐两两相望,中间是一张圆桌。没有风,没有雨水,桌上横着一个有一人长的匣子。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这样对望着。阿斯兰极少在平时用这样的方式与人对视——目光直刺入对方眼底,仿佛要洞穿对方的灵魂。他知道这样具有攻击性的视线投射在拉克丝身上是失礼的:她不是敌人,她是他的未婚妻。
        那么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
        拉克丝迎着他的目光,面无惧色,除此之外只剩沉默。以往他们相处的时候,阿斯兰已经习惯等待拉克丝先开口寒暄,他才允许自己说话。而冥冥之中他感觉这次和以往不同,或许这次还是他先开口比较好。舌头却自己打了结——所以阿斯兰仍然只能希冀着女士可以先开尊口,好将他从这种无言的刑罚中释放。
        “很久没见了。”拉克丝终于在这种目光的对峙里撤了手,看向了凉亭之外。春季白天的阳光新鲜刺眼,空气仍然带着微微的凉意。阿斯兰顺着她的目光也望向了凉亭之外:“是啊,去年7月我们见了最后一面,我就去了西南前线……”
        那时他们两个在雷泽尔分别,场景似乎还很鲜明可以被回忆,仿佛伸手即可触碰。然而时光匆匆而过,阿斯兰花了一些时间才意识到,那次告别后,居然已过去了十个月。而讽刺的是,这场应当感人至深的重逢却在异国他乡,且彼此的心境和身份都已经变了。阿斯兰知道如今拉克丝是流亡之身:首长议会彻底抛弃了试图议和的温和派,她的父亲西格尔·克莱因被过去信任的挚友——自己的父亲帕特里克·扎拉列为公敌。他印象里沉稳的西格尔先生也保持着钢铁之国贵族的骄傲,平静地在自己的寓所接受了死亡。
        如果转到这层立场,他们两个之间的婚约早已破裂。
        昔日的克莱因家宅邸被首长议会充公,拉克丝在父亲死前似乎就预感到了什么,从阿瑞盖尔带走了两具重要的武器匣。踏上了前往帝国的流亡之旅,但是在各路围追堵截下,等他们辗转到达萨瑟里奥时,保护她的随从死伤殆尽,拉克丝自己也几乎仅以身免。
        两口匣子其中一具,就放在他们之间,如同一座界山。
        这些事情阿斯兰原本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在这片和平的国度里苟且偷安,但是窗外世事纷扰,稀疏的窗格子终究拦不下那些风风雨雨。阿斯兰做不到真正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存在什么圣贤书能让他读的进去。
        即使在帝国的日子和平安宁,平静却只能加重他的违和感。偶尔在雨夜,阿斯兰会生出这样的感受:身下的病床生出龙骨和风帆,带着他穿越黑夜之海。四周漆黑的海水轻轻地摇晃着床铺,海浪里有预示噩兆的鲸鱼。即使他抵达了清晨,总又被黑夜的影子拽住,被不息的风雨围困在海中。
        最终,噩兆都应验了。
        他和自己的朋友互相厮杀,他们的父辈反目成仇。只是他和基拉都侥幸获救,父辈们却没有这样的幸运。帕特里克·扎拉手上已经沾了挚友的鲜血,变成了另一个人。一切似乎是乐见人世混乱的水神创造的可怕陷阱,战争成为无法被驱散的乌云和滂沱大雨,将天幕之下的每一个人都淋得浑身透湿。
        这场雨到底只是在他的意念之中,并未出现在现实里。今天天光灿烂是个极好的大晴天。凉亭的阴影之外阳光鲜亮,让一切都仿佛抹了一层白垩,闪闪发光。
        阿斯兰深吸一口气,只属于春天的花草香味钻进鼻孔。北方四季的风貌除了比故国略迟,其他并无二致,拉克丝原本落在外面的目光又回到他身上。却不再看他的眼睛,而是在他脸上游弋,她在等着他回话。
        阿斯兰知道,这场艰难的对话一定要继续下去。
        只有这样他们两个才都能获得解脱。
        “我知道发生了很多事。”阿斯兰收回目光,却不再看她。而是看着面前那具硕大无朋的剑匣,深红色的木质表面是木蜡涂抹留下的光泽,无纹无饰让人猜不透到底是什么样的绝世利刃,才能配得上这样一整段上好的红木,“我知道这方面并没有资格说什么……西格尔先生的事情,我非常抱歉。”
        除了道歉他还能做什么呢?阿斯兰甚至没能想到自己说出口的仍然是条件反射的道歉。他总在拉克丝面前有意无意的道歉,有时因为自己的沉默,有时候因为自己的后知后觉。但是最终拉克丝都将他赦免——或者不如说,早已将他放逐。
        没想到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候,他说出口的仍然是致歉。
        然而让阿斯兰也没想到的是,拉克丝笑出了声,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少女,她的脸上再也不是客套的笑容。拉克丝的眼角眉梢微微弯起,阿斯兰看见她的眼底有泪水的反光。这才惊觉自己可能又说错了话,慌乱之中想走到她身边。却被她伸出手挡在了一臂之外。
        “你还是没变啊阿斯兰,你一点都没变。”拉克丝垂着头,几乎不可察觉的抽动了一下鼻翼,“也好,我们彼此都可以轻松一些。”
        铰链摩擦的响声里,剑匣的盖子被拉克丝轻轻掀开。藏在其中的秘密终于得见天日。阿斯兰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几乎与他人一样长的巨剑躺在匣子里。在这春意盎然的天光里,这把剑本身也有着与春天相得益彰的印象——做成玫瑰花蕾一般的配重球,剑柄上缠着银丝和金环;双环十字护手的两端微微向上挽出一条弧线,如同飞翼,而又在这一双飞翼上下,卷出羽毛一般的小枝。这些春天萌芽的钢铁嫩叶还很小,却也在向上伸展。阿斯兰的目光顺着辉煌的护手继续向上,看到了剑刃的颜色。整个人为之一怔。
        剑刃是绛红色,仿佛满饮人血。锻造它的材料有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血钢。
        他知道血钢的许多传说,比如它切出的伤口难以愈合,比如它不会沾上血迹也不会因为油脂的阻碍变钝。也知道要获得它是多么的困难——而现在一整把用血钢锻造的巨剑就放在他的面前。一个或者几个锻造匠人的心血,无数个日夜的千锤百炼。而这把神兵利器原本要在战场上成为旗帜,为泽斯滕在西南的战事力挽狂澜。
        他真的能接受这样贵重的馈赠吗?
        这样的疑问掠过阿斯兰的思维表层,却败在了他看到巨剑那一瞬间身为军人和习武者的本能欣喜。阿斯兰伸手抓起剑柄,发现它重量不低,至少应该有四公斤甚至更重。但是得益于锻造技术优异重量配布均衡,它并不笨拙,反而灵巧妥当。他双手抓着剑柄,看着剑身顺从于他手臂的动作转出弧线。剑尖的指向、剑身的抖动、整剑的旋转……他惊讶于这把剑甚至能适应他挥剑时的一些坏习惯,仿佛就是为他而定做的。
        “它本就是属于你的,你父亲专门为你打造的。”拉克丝伸手合上剑匣,已经从阿斯兰困惑的表情里读取到了他的疑问。她话音刚落,红色巨剑的剑尖轻轻戳在了凉亭的木地板上,阿斯兰站定了身体,脸上堆满苦笑。他想象得出父亲知道这把神兵利器失窃以后会何等的暴跳如雷,但此刻他感到的只有讽刺:
        是的,他和拉克丝之间的故事,他们的婚约就这样走到了尽头。她知道的,他也知道。父辈已经反目,他们的婚姻就不可能继续——然而这昭示他们分道扬镳的决断之物,却和定情一样有着鲜红的颜色。一切都无声无息,称不上告别或者决裂——这份礼物本身也意味着,拉克丝本也没有打算与他决裂。阿斯兰却总觉得还有什么挂在他的心头。
        仍有未竟之事需要了结。
        拉克丝看着他,下决心一般从怀中摸出一枚仔细雕刻的九棋戏持剑骑士棋子,小心的放在剑匣的盖子上——这是阿斯兰第一次随着父亲拜访西格尔·克莱因时,特地为拉克丝雕刻的礼物。阿斯兰看着它,毫无理由想起自己木雕的爱好因为骨折已经荒废了一个多月。但是他看着自己的作品,看着骑士身上因为指纹摩挲和油脂沁染产生的圆润包浆,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拉克丝曾经多么爱惜着这件礼物,将它时时握在手心里,才终于形成这样温润的痕迹。阿斯兰却沉在自己的仇恨和战争之中,如同这枚持剑骑士一样义无反顾杀向战场。他从不知道女士们的想法,偏偏又要在这个时间,看到自己过去曾经被人眷恋的蛛丝马迹。
        自己真的渴望战争吗?或者他只是想要借由战场逃避些什么?
        不论如何,阿斯兰觉得,他需要为自己的不解风情付出代价。
        他们两的目光在棋子之上相触,又彼此看向对方的面容,阿斯兰终于笑出来。
        手起剑落。
        棋子被红色巨剑精确斩中。
        它手持宝剑的剑尖和它的头颅一起落地。
        Chapter1.决断 完


        IP属地:上海4楼2024-05-18 1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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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2.身在别处
          阿斯兰曾经确凿地以为他应该接受另一种天命。在往返于大陆之间的甲板上获得新生,将人或物载向彼岸,终日与风暴月光星辰做伴,在水的旷野里高歌猛进,最终被无法躲避的日光晒成古铜色,也被历练成另一个人:一个现在的他绝无法望见的模样,一个与水共舞的风神宠儿。
          如今在此时此刻,他凝视着阳光从一侧直射进来,恰好把房间分割成均衡的两半。阿斯兰坐在阴影中,看着突然出现的光——几分钟前,世界在电闪雷鸣中颤抖。他和凉亭里的拉克丝只得匆匆分别,只是这场雨还没有下太久,阳光就击败了乌云的入侵,重新占领天空。
          阿斯兰看着那一条金色的光带,逐渐失了神,他错觉自己的身体随着船板起伏着,远方同样一条金色的光带在视线中摇曳,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望见了什么。
          边境之城,金银之城——扎尔德萨[1]。
          阿斯兰·扎拉在实际踏入这座传说中上古圣君奉神谕构建的城市之前,从未想过它居然真实存在。关于它建立的传说,他曾在幼年时有所耳闻,那是在枕边母亲柔声讲述的故事。这些故事究竟因为他的成长而被更多的记忆覆盖,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找到片段,而且也早已经模糊不全。
          他认为,故事终究只是故事,阿斯兰从没想过故事也可以是真的——或者说,故事有些时候并不会夸大其词——这个想法直到现在依然没有变化。尽管阿斯兰那位出身扎尔德萨的战友迪亚哥·埃尔斯曼总会在闲暇时间跟他谈起自己的故乡,谈起这座由商神护佑的城市,话语中全是自豪和得意的神情。但是他不太理解,或者因为他自己对于故乡的概念模糊且不定。与之相关为数不多的片段里,母亲在枕边给他讲述的故事总是第一个浮现的。那些光怪陆离的人或事超然现实,占据着回忆里最明亮的篇幅,如天空最亮的明星“狼之眼”。陪着他坠入梦中,指引着他的床铺乘风破浪,穿越黑夜抵达破晓。
          直到身在其中,阿斯兰才发现扎尔德萨如此与众不同。母亲口中的传说,原来确能如实再现。他步入这座荒原上的绿洲,善变却又永恒不变之城,由商神赋予的奇迹,都被固定在它建成的那一刻……诗人旅者口中的溢美之词仿佛有海量,俯首即是,全部都围绕着奇诡而壮丽的扎尔德萨城。
          他想起今天的日期,FLC702年2月26日。
          难得的闰年,全二月都是满月的天空下,他躺在漂向南岸航船的船头。航船没有解缆,在博拉河上飘荡不定。船夫坐在船尾抽着烟斗,候着乘客再多一些才开船。夜晚的风带着属于春季的花草香和湿润空气,几乎让他短暂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他努力辨认着天空上的星座,看着全周天最亮的那颗亮星“狼之眼”闪着青白的光辉,天幕都映在他的眼底。
          属于七月的天狼座与满月共舞。
          对星座和天空的理解,阿斯兰几乎完全是功利性的。或许曾经在母亲的睡前故事里,也存在着天空和星座的传说,古老诸神和英雄们的形象,在他坠入睡梦之前那些轻声细语里穿插走动。这是温和而明亮的画面,但是一旦去碰触和回忆这些东西,马上就有其他的杂音冲出来干扰,死死拽住他的脚踝把他拉向深渊。最终他不能回忆起这些能让他独自面对黑夜的故事,在它们之上永远覆盖着一张苍白的讣告。
          一张他已经记不起详细内容的讣告,宣告了尤尼乌斯的失去,和母亲的死讯。
          每到这时阿斯兰就只能痛恨自己,为何那张讣告上其他的字句,他根本记不下来,却偏偏记住了日期。
          FLC701年2月14日。
          对这位军校头名毕业99.2均分的高材生来说,天空与鞍马刀剑别无二致,他身上更多的学识服务于战争和战场。天与地,星辰和山川对他而言不如说全然陌生,他从来不识别它们的不同,反而寻找它们相似的、可以被利用的地方。单纯就天空来说,阿斯兰远不如务农者、牧人、水手和商人那般熟悉四季、太阳、星辰和月亮,更不要说以此为业的占星家们了。作为军官,至多不过只能使用星月在夜晚辨识方位而已。甚至对军人们来说,不见星辰和月亮的全黑世界,可能更为有利。
          但是在这样一艘被缆绳牵绊在河岸上的航船船头,阿斯兰望着头顶缓缓旋转的星空,觉得自己也在跟随着它缓慢地旋转着。耳边是河水声声向东,打在码头栈桥立柱上形成的涡流。
          阿斯兰向着天空伸出手去。
          这是一个完全无意识的动作,却有一片云彩呼应一般飘来他的头顶。遮住了星与月,遮住了几乎所有的光。几个和他无关的旅客走上航船,他独享船头的计划也落了空,阿斯兰坐起身,看着大河对岸金色的扎尔德萨。惊叹于她的美丽,又嫉妒着她不染纤尘,城门之外烽火滚滚,这里却寂静无声。他萌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想要把自己丢在这座城市里。但他知道这绝不可能。
          阿斯兰·扎拉这个人和战争已经绑在了一起,他一直都知道。
          702年2月12日整个维萨留斯师总算从西南战线回到博厄斯要塞休整。维萨留斯在西南战场损失了五分之一的建制,伤员数量众多亟待补充。回到大后方对于多数士兵来说是难得的放松,他们可以暂时忘掉西南主战线的修罗场,忘掉三个月的你来我往,好好调养重新准备战斗。2月14日整个要塞都默哀静止着,阿斯兰看着空荡荡的宿舍。无来由想起过往的一切种种,觉得两手发沉。
          母亲的死让他被迫选择了战争。更因为这层血海深仇,他的佩刀渴求饮血。最开始只是想亲手复仇,发誓要凶手血债血偿。他发现自己沉湎于杀戮时,悲伤就会被忘却。于是就在战阵之间丢弃理智,只顾沉于血醉,不可自拔。出入战场的次数越多,他制服上的绛红色就越深。然而随着时日渐长,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复仇的情绪在消失,杀戮给他带来的宽慰变淡了。他的感受像流血的伤口终于结痂,只剩下一些粗糙的硬板。阿斯兰知道,这些心结或早或迟终会愈合,血痂会脱落平复,如同皮肤上的伤口,长好了只会留下疤痕,标记它曾经的位置。
          这时再去碰触,不论那时伤得多深,痛觉都寻不回来。
          这层钝感没有影响他战斗时的表现,阿斯兰依然同以前一样,驾着爱马跃入战场,挥舞战刀挑衅对手,与人短兵相接,而后将对手斩于马下,不断重复直至浑身浴血。一切都变成一种熟悉的肌肉记忆,他不需要过多的思考,只要留心撤退的命令,此外一切交给本能。但是在赫罗波斯那场混战之后,他会时不时跌回那天的场景里——不管是不知敌我的焦虑,战友的死亡,朋友的再会……有形之物当然可以用手中的佩刀斩断,为他杀出一条血路。可是这些无形之物,却和母亲的故事一样,它们纤弱无形,无可触及,却能在无意之中将他深深刺伤,而他四处寻找,甚至找不见伤口在何处,又痛不欲生。
          2月20日夜,阿斯兰被他的长官克鲁泽少将召唤前去。
          石头的博厄斯在夜晚总是寒冷的。即使壁炉里点了火,依然无法驱散寒意。克鲁泽裹着毯子向着壁炉,脸上的面具已经摘下来,被面具遮挡的侧脸完全展现在阿斯兰面前。那张侧脸上横亘着两道伤痕,一条深刻地从额头穿过右眼,一直贯穿到了他的面颊,最后停在颧骨;另一道削掉了右侧鼻翼的一部分。阿斯兰并非没有见过上司面具之下的模样,也知道他因为更久远的战争右眼失明。但是不论几次,他都很难适应这张脸。在他视线里,还是自然地为克鲁泽的面孔添上了无形的面具。
          “总之恭喜你,阿斯兰。”面具将军从壁炉前面转过脸。那张受过伤的脸被埋入了黑暗里,连同无形的面具也一起被吞没,“军部的晋升命令,今天起我就该称呼你中校了。”阿斯兰这时候才注意到,其实晋升的军衔章盒子一早就已经摆在了桌上。他于是走上前去接,盒子却被克鲁泽按住了:“还有一道一起下来的命令,明天起你有新的任务。会有一支旅部归你管辖,你们要在3月31日之前到达帝国的萨瑟里奥城。就和我们上一次去赫罗波斯一样……至于到底是什么任务,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失去了面具的阻挡,克鲁泽的表情和眼神终于明确起来,阿斯兰能明白看见上司眼神里细微的犹豫。
          上一次。
          赫罗波斯……
          阿斯兰站在原地打了一个冷战,一些回忆才起头,被捏着拳头生生压了回去。他看见克鲁泽的眼睛里有什么在跳动,一下一下颇有规律。许久才意识到那是壁炉的火焰。阿斯兰强迫自己看那只眼里跳动的光,似乎这样就能找到支撑:“是需要我们和上次那样潜入进去吗?”虽然脑海千头万绪,但是最终跑到嘴边的问句却如此的公式客套,甚至可以算作不痛不痒。阿斯兰自己都很惊讶为何会这样问,然而他的自我怀疑终究没有显现出来,没有引起克鲁泽的一丝波澜。面具将军轻微摇了摇头,站起身来,重新走到壁炉前面向着火。无形的面具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毕竟一直有斥候跟着那只‘白鸽’,我想应该是有些信息确凿了。不过出发时间你们自己决定。维萨留斯的修整到4月6日,就算我有些想,但也是不能和你一起去了。”克鲁泽调整了一下肩上的毯子,把它盖到了自己头上,就这样毯子遮住了阿斯兰的视线,无形的面具和那张他永远无法适应的面容,就都如此简单的被毯子遮去。现在他就算想尽办法,也就只能看到小半截失去鼻翼的鼻尖,让他无端想起传说中战马之神在兜帽下的面容——在泽斯滕的传说里,战马之神,或者说死神就拥有半张骸骨的容貌。
          面具将军就以这样的姿态,下达了自己的逐客令:“时候不早了,之后等你接管了那支独立旅,我也不再是你的直属上级。保重吧,扎拉中校。”确认自己必须离开且再无转圜之后,他拿起桌上的军衔章,向自己的上司行了最后的军礼。
          这一次会面,最终在他们彼此的记忆里,都变成了永别。
          2月22日,独立旅所罗门从博厄斯出发,然而部队却并未向北前进。而是反常向泽斯滕的东南腹地开拔——反正军令时限充裕,部队本来也在休假中,这样舍近求远并无任何人提出异议。到2月24日,终于到达了在鹰之神庇佑下辉煌的扎尔德萨。
          自己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却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个荒诞的问题路过航船之上阿斯兰的脑海,明明是他带着队伍走进了金银之城的北门。是他在城门口解散了其他人,给了他们五天的时间随意休整。而现在又是他,在奔流不息的大河上,困惑自己究竟为何身在此处。
          水影打碎了星光和月光的轮廓,头顶那片云彩已经随风而去。流水里不仅天光,连对岸金之城的倒影也被打得粉碎,合不到一起。船夫喝了一声,撑起橹篙让乘客们都坐稳,终于解缆了。河水推着船身,慢慢向河流对岸漂去。阿斯兰坐在船头,想起自己投考军校的前一夜。在最终下定决心之前,也曾经困惑过,自己是否有必要为了坚守世代从军的惯例,而接受父辈的期待。尤其在697年当时,整个西大陆的局势并未如此紧张,战争只是一片遥不可及的阴影。那时自海对岸的洛尔托克回归的他和母亲也是这样,站在摇晃不定的航船甲板上,等待着船只渐渐靠岸。那时栈桥上的父亲笑着挥舞自己的帽子——那时他还会笑,那时阳光下在首长议会里干着军部代表的帕特里克,还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
          那艘远洋的航船一如这艘渡河船,慢慢向着栈桥靠过去。黑夜中被灯火照亮的南城仿如白昼,是火神遗落在人间的碎片。阿斯兰走下栈桥,在河滩上长久地伫立着。恍惚自己沐浴在清晨太阳的光芒里,暖黄色的光线下,他站在齐膝高的青草中,视线所及是延伸到远方不知尽头的旷野。没有一片云,也没有一只飞鸟。只有看不见的风搅动着草浪,使他即使踩在坚实的土地上,也能感受到脚底传来的晃动。
          也许在内心深处他从未离开过那艘航船。
          或许这是一种对他应有天命的暗示,这在某个瞬间存在的可能性,到底还是逝去了,不如说从未开始。701年2月14日的那张讣告是割裂过去的帷幕,曾经的安宁至此与他隔绝,再也回不去。所以他终于不能,也绝不可能成为在诸水之上称王的一船之长,终于要从灵魂中那艘航船之上走下,终于还是要面对大地上的满目疮痍。
          身后的航船和记忆里的航船都逆水而去,渐行渐远。唯有他被留在了岸上。
          眼前金色的光带倏忽而逝,乌云裹挟惊雷,阵雨又一次卷土重来。湿冷的气息钻入鼻腔,阳光退却阴影浓重深刻。昏暗到底将他从扎尔德萨金碧辉煌的幻梦中拽回,重新面对萨瑟里奥军医院空荡荡的白墙。电光斩破黑暗,雷声沉闷遥远,飞沙走石的狂风掠过窗框缝隙,发出孤狼嗥叫。
          阿斯兰闭上眼睛。
          眼睑隔绝了视觉,在不辨内外的黑暗里,听觉和意念之中的暴雨一起倾盆而下。
          Chapter 2.身在别处 完
          [1]泽斯滕东南边境市榷,据传在君主时代依商神神谕规划建立。


          IP属地:上海5楼2024-05-19 1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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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3.猎物与猎手
            萨瑟里奥的城门已经关了半小时有余。
            阿斯兰和潜入城内的斥候会面完成情报交接并分道扬镳,原本预测自己能够在城门关闭之前离开城市。然后在望见城门时,才发现自己的失算。北方人虽然和他们语言一致,习惯相仿(甚至两国的远古祖先是同一人),但是国家之间物理的天候、城市管理习惯到底不一样。当他终于赶到城门口的时候,大门已关闭落闩——太阳也跟着一起消失在地平线下。天光一片鲜红,也意味着他不得不一个人被留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
            懊恼的情绪化作一种苦涩在他舌尖打转,门口守卫士兵狐疑的目光逼得他不得不返回自己来时的那条大路,阿斯兰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行动得再快一些。
            情报已经拿到了,确实是联军那支失去行踪的特殊部队的下落。显然他们的工作就是继续追着那只几次三番逃脱的“白鸽”,折断它的翅膀,拔除它的羽翼,斩断它的头颅,确保它不再让他们牵肠挂肚。
            所罗门在离开扎尔德萨完成休假后,即立刻向北全速前进。比军令所求的时间更早的到达了帝国境内。
            急行军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九成所罗门的士兵都是从维萨留斯师内抽调的,而克鲁泽少将的部队从来就以行军飞速,出兵时机准确著称。曾有人怀疑他是不是在过去的战场上,用自己一只眼睛做代价给战神献了祭,获得了如此卓越而可怕的洞察力。但是阿斯兰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他自这位上司处获得了许多历练和知识,也继承了他治军的许多习惯。所以当然知道这些看起来神乎其技的能力,不过是一种肌肉记忆——简单来说就是严格执行每一条指令,让士兵保持士气,更多更主动的探查战场,同时多多注意僚军的动态……每一条看起来都很容易,但真要全部做到,却又极其困难。
            幸亏此次所罗门是孤军深入,并没有其它部队需要协同,而且也不是正面战场,他们多数行军路途都在泽斯滕境内。这些前提都让阿斯兰松了口气,他到底不需要全部实践克鲁泽的驭下之术。只要做好他平时擅长的事情:找寻方向和捷径即可。
            部队穿越帝国边境之后,根据他的命令在萨瑟里奥城外驻扎,距离城市不远不近,不会被巡逻帝国军发现,也能监控城市的安全距离。接着就轮到他主动联络斥候。
            或许是因为之前的一切安排都很完美,让阿斯兰在得到情报之后短暂放松了精神,紧接着报复就来了——他把自己丢在了一座帝国的要塞城市中。这座城市虽然仿佛博厄斯,却根骨上不同。相比完全属于军人的博厄斯,萨瑟里奥有商旅进出,也有和军事全然无关的普通人居住。尽管有这些看似普通的细节点缀,却无法掩盖它依然是一座军事要塞。
            为了出入方便,阿斯兰换上了青色的帝国军制服,来伪装这里主要驻守的苍鹰旗[1]士兵。即便如此,现在的他仍然感到焦虑——并不焦虑帝国军,他们不是敌人,他所焦虑的是自己身份的暴露——就算不是交战状态下,他国的军人经过精心伪装进入一座实质上的军事要塞,这行为本来就值得玩味。而如果说这个国家还在与他国交战,那更有古怪。
            在一座没有敌意的城市里熬过这一个晚上其实不难。但是这不能让他获得心安,另一重焦虑又爬上了阿斯兰的思维。在前往进行情报接收前,他已经和城外的尼高尔预定了接应时间以及地点。谁知在他们约定的时间之前,他物理意义的被困在了这里。现在就算他努力不去想,与绿色头发的战友的约定时不时总能钻进思维的缝隙,搅乱他的思考。
            或许尼高尔正和他一样焦急。
            懊恼于自己失约和自身被困的重重思虑,到底让阿斯兰丢掉了他一直以来的平常心。就算有明天即可自由的允诺,也并不能解除他此刻困兽的心境。
            此时是FLC702年3月8日。
            遵循原路阿斯兰回到城市的西面,他之前就是在那里和先锋斥候在一座废弃储藏室里碰了头。不过那座储藏室里面应该被简单的改造过,毕竟从军初期阿斯兰也做过斥候这种危险的工作,知道在城市里潜伏的守则第一条,就是要给自己制造一个没人注意,且安全的根据地,必要的话还需要进行一些破败性伪装。
            阿斯兰完全相信那间储物室就是一座安全屋,所以比起冒险投宿或者去找个无人角落吹冷风,有个现成的据点吸引力实在太高了。
            他加快了脚步。在逐渐变黑的天空下,他踩着自己的影子。转过一个路口的时候,阿斯兰察觉到了一些异常。
            始终有个人影不远不近贴着,他被人跟踪了。
            阿斯兰原本就起伏不定的情绪里,注入了另一种底色的焦躁。自己到底哪一步露出了马脚?他停下脚步强迫自己冷静。装作迷路四处转着脑袋,一面借这个动作,用余光去确认那人和他的距离。
            那人果然也跟着停了下来,距离有二十多步。一个人。这信息太少,几乎可以算作没有——一个人不能说明任何问题,虽然可以排除刚巧顺路之类的蠢话,但还是不能判断到底是无关人员的好奇,还是已经招来了驻军的盯梢。
            万幸的是,他离开斥候的那个安全屋只剩下不到十几步。在甩掉对方还是干掉对方之间,阿斯兰踌躇了一会儿,很快做出了判断——他不想在战场之外杀人,何况他现在身处他国,很容易引起一连串问题。
            抛开国与国之间的外交辞令,作为泽斯滕传统武人,他也不能容忍自己出于自保而挥刀向无辜者。尤其经历过赫罗波斯之后,就越发不想——当时他们触发了警报,帝国军加入战局,不得不两面作战,首尾不能顾,甚至一时分不清敌我,在举目皆敌的狂躁里,他举着武器只顾砍杀,根本没在意自己到底杀的是谁。他也不想去仔细回忆。
            那时的自己到底杀了多少真正的敌人?这些“敌人”里,又有多少只因挡了他的路,就被他斩杀的无关人士?
            这片笼罩在思考上的短暂阴霾,没有影响他的计划,阿斯兰立刻着手开始行动:他突然抬脚向着据点的方向飞奔起来。他身后的人影大吃一惊,显然没想到,在原地愣了两秒才试图追上他。
            这愣神的两秒钟,够他赚出好十几步的优势了。
            阿斯兰记得据点附近的道路布局,他跑过了那个储藏室门口,在它不远处的巷子口右拐,接着又在下一个路口右拐……那个身影傻乎乎的跟着他跑过几次弯,很快被绕晕了。几圈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知不觉的互换——阿斯兰绕到对方的身后——他从对方的视线里已经消失了。
            猎手不知道已经被猎物咬住了尾巴,还在使劲儿的找他的身影。
            天已经全黑,星光照耀在无人问津的陋巷深处。他们两个都累得气喘吁吁,阿斯兰本来想看看对方的从属,无奈军服颜色因为夜色看不清。他决定在暗处等一会:一般来说,只要对方确认失去目标,自然就会离开。
            但是他在暗处观察了许久,发现对方只是懊恼的跺了跺脚,前后看了看那条空荡荡的巷子。然后扶着墙壁喘气,却没有要离开的迹象。显然认定他还在附近。
            这个情况下,阿斯兰别无选择。不可能无止尽的熬下去,他只能冒险放轻了脚步,缓慢向着自己真正的目的地挪动。对方没有察觉,他却仍然陷入了两难——那个家伙正站在那个储藏间的大门口,而那扇门是向内推的,不管他的动静多小,开门的瞬间也会被发现。
            真麻烦……
            他们之间的距离从之前的十几步缩短到了一步之内。虽然依然无法分辨军服的颜色,但是阿斯兰已经能看清对方的身形。那是一个比他瘦小的人,光着脑袋一头半长不长的短发,没戴头盔或者军帽,也没有穿着铠甲。
            他已经到了伸手就能发动攻击的距离,不想对方仍没有察觉自己被包抄了后路。这让阿斯兰惊讶,不过身体的动作仍然更快。他当机立断跨出一大步,一只手抱住对方的身体,一只手捂住了对方的嘴,身体朝着那扇门一靠,带着这个帝国兵一起滚进了那个储藏室。顺脚还把门踢上了。
            对方的体重并不大,同为军人接受过训练。所以他后背着地自然松手的时候,那个人也从他怀里逃脱出去。此刻星光的支持也失去了:储藏室没有窗子,除了门缝透进来那些微不足道的光,室内一片全黑。
            阿斯兰赶紧翻身把身体蹲伏在地上,减小自己的可见面积。光很有限,让视线适应昏暗需要时间。但是他知道对手也是如此,他想不通对方为什么要这样执着的跟着他,才逼得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黑暗中的空间完全未知,暂时不能确认斥候有没有撤除寝具和照明,但有地方遮风避雨,总好过风餐露宿。不过在这之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必须把那个被他卷进来的帝国兵也一并“安置”好了。
            两个人都在黑暗里屏息凝神,黑暗提供了最好的掩护,也带来了最大的阻碍。唯有听觉还在运作,呼吸声出卖了他们彼此的位置,衣物的摩挲声、脚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则昭示着可能的动作。阿斯兰摆好了架势,他知道了对方的位置。也确信对方知道他的位置。
            黑暗里他们摸黑交了第一个回合的手,没有留下任何战果,杂音让他们彼此失去了定位。只能进入又一轮的听觉调整,然后他们又一次交错而过。这一回阿斯兰感觉有冰冷的东西划过了他的左侧肩膀,穿透了衣物,痛热几秒钟后传达到了大脑。他不太能确认伤口有多深,但是这个事实让他浑身激灵。
            持械?!
            [1]帝国军编制分为四旗,白狼,苍鹰,棕熊,鲨鱼(海军)。其制服颜色依次为白、青、棕、灰。


            IP属地:上海6楼2024-05-20 2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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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事实激怒了他:他千方百计想留对方性命,那个帝国兵却想杀了他!为什么?
              手头没有任何利器,在这种全黑的环境下妄论现找,但是阿斯兰仍有办法在一无所有的状态下杀死对手。他伸手小心的摸索到了军服外面那条宽腰带——虽然材质不同,但是凑巧的是,帝国军和泽斯滕一样,都配了那么一条一拃宽三绕长的腰带。除了日常穿戴时用途,战场上它也有用处——阿斯兰在军校里被教导过,此时教官们严肃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了起来:“这条腰带在战场上有三个用途:用它来捆绑被制服的俘虏;你们在失去所有武器,连弓弦都找不到一根的时候,用来勒死敌人;最后一种我希望你们永远用不到:如果身负重要使命下被俘虏,用它自尽。”
              现在阿斯兰手上能将对手至于死地的东西,只能仰仗这根作为最终手段的腰带了。
              他把腰带无声的解了下来,黑暗里他们又回到了听觉的对峙里。阿斯兰比之前更小心而仔细的再三确认对方的位置。在定位到目标的刹那便没有犹豫,直接扑了上去。他的左手确凿触到了对方肩膀的一刻,右手的腰带已经呼应着从另一侧拉直,黑暗里他推着对方的身体,把腰带在对方的脖子上又绕了一圈。接着他两手一起用力,同时一条膝盖抵住了对手的后背把人按在了地上。
              绳圈收紧的瞬间,一个女声的惨叫刺破了他的耳膜。阿斯兰在惊愕里停止了动作。
              “你是女人?”
              他们两个都愣住了,阿斯兰花了一会儿整理刚才那声尖叫里的信息。而那个女兵似乎明白自己的性命现在起任由阿斯兰摆布,她黑暗里沉默着,许久之后才咬牙切齿的出声反呛,只是内容在阿斯兰听来完全是在嘴硬:“你要杀就杀了!动手啊!”
              明确了对方性别,自己也占据上风,现在还继续动手到底不必要。何况对方还被他的膝盖和体重按在地上动弹不得,阿斯兰把缠在她脖子上的腰带解开,决定放她一马:“女士,我不想杀你,但是我也不能让你走。得委屈你一下了。”
              他扳着对方手臂找到手腕,将它们都扭到那个女兵的背后,用腰带麻溜的将她捆了起来。剩余的腰带足够长,于是他又把女兵的脚踝也缠上。在黑暗中一切准备停当后,他终于有时间去检查室内是否有光源储备了:门被打开了,星光照进来。储藏间终于因为天光的加入亮堂许多。
              阿斯兰在储藏室的架子上找到了之前斥候遗留的灯盏,里面薄薄的还剩下一层底油。大概还能烧不到一个晚上,不过只是今晚倒是足够了。他掏出燧石棒用金属片点燃了油灯,最后关上门。
              星光被拒之门外,然而室内被暖黄的人造光源照得更亮。阿斯兰终于有时间去检查这个储藏室的结构,果然这个据点只是做了废弃伪装,靠墙放置的架子上的破箱子里其实藏着不少干粮、饮水甚至还有麦芽酒和绷带,也存留了床铺的干草。
              阿斯兰根据里面的存货推测,这个据点应该被一支至少有四人以上的斥候小队使用。而且是一个随时可以被启用的状态,这样的据点应该不止一个,只是今天这个没有人——也幸亏没有人。一股不该有的松弛感占据了他思维,直到他注意到那个被他用腰带剥夺了行动能力的女兵居然翻了个身,脚尖、膝盖、肩膀和下巴并用,像一只毛虫一样试图挪到他看不见的阴影里去。
              该说这样无谋的行为是缺乏经验,还是根本不具有危机感?
              阿斯兰走过去,站在她的面前。看着她的身体因为恐惧本能的颤抖了一下,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的反应,实在不知道应该生气还是好笑:“你这搞什么呢?我说了不杀你。”阿斯兰蹲下身子,尽量温柔的把她的身体扶起来靠墙安放,“但是你为什么跟着我,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帝国军的。”
              那个女兵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开口还是跟他嘴硬:“你在审讯我?”阿斯兰背对着她,去拿架子上的麦芽酒和绷带,一面就着灯光检查自己肩膀的伤口:“算不上,毕竟明天我也要走,把你单独留着这里就行。但是我也不能保证在这之后谁、什么时候、什么方式发现你,以及这之后会发生什么。我既然承诺不杀你,也不能以这样间接的方式害死你。”
              只是这份善意显然对方并不领情,女兵用嘲讽的语调反问他:“你还真的会放我走?那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阿斯兰不知道怎么接她这句带刺的话,只好沉默着脱下衣服给伤口消毒包扎。刀口只是划破了表皮,伤到他的武器掉在他们之前缠斗的地面上,是一把帝国制式的军用长匕首,柳叶状的刀刃长一手半,并未淬毒。阿斯兰包完伤口,往自己嘴里倒了一大口麦芽酒来麻痹痛觉。才转头看向了还在墙边靠着的俘虏,他现在总算有时间来打量这场危机的“罪魁祸首”。
              那个女兵看起来和他年纪一般大,穿着和他一样青色的制服。因为到底在地上滚了一圈,她的金发凌乱,脸上还沾着一大片灰尘。虽然嘴上不饶人,不过阿斯兰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惊魂未定,显然刚才差点没命的实感依然具有威慑力。他叹了口气朝她走过去,她金色的眼睛注视着他的动作,然后整个人都朝着墙壁缩了缩。阿斯兰只好刹住脚步,觉得自己需要做出进一步的承诺来消解敌意——起码说清楚,他不会做多余的事情。
              “明天一早我走之前也会让你走,之后不管你怎么给你长官告密都没关系。但是今晚你只能跟我待在这里……”正说话时,他对上了女孩子将信将疑的目光,阿斯兰伸出手按住自己的额头,感觉自己的话被对方误解了,“不是!你不要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
              他没想过真的做些什么,不如说根本没有必要。当然,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确实也没有注意到自己上半身为了处理伤口脱了个精光。直到女孩子又羞又恼的高声提醒他:“你……你好歹把衣服穿上啊!”
              ……啊。
              阿斯兰才意识到他这副打扮,在“不会做什么”方面无任何说服力,赶紧抓起在一边的衣服披在肩上顺带给她道歉,甚至说的有点语无伦次:“那个……实在不对起。总之……如果你真的不想说,我不会勉强你,你确实没有义务告诉我。”
              他不能勉强对方回应他的好奇,只是阿斯兰从对方看他的眼神里感觉到。她或许并不是因为长官的命令跟踪自己的——也罢,他们不是交战方,阿斯兰没有义务审讯俘虏获取情报。反正只要熬过这一晚上,他们回到陌生人的关系里永不相见,这样对谁都好。
              然而阿斯兰的歉意似乎点燃了对方的怒气:“你是什么好人?!我在赫罗波斯见过你!那时候你可威风呢,现在倒在我这里装老实?”
              什么?赫罗波斯?
              一股眩晕感朝着阿斯兰的脑门上涌,他几乎跌倒,于是赶紧扶住手边的架子。那天惨烈的一切种种都从记忆深处被唤醒,他盯着那个女兵,甚至心底浮现出了本不应该出现的愧疚:“你……你那时候……你是那时候的驻军?”
              在惊讶之外,阿斯兰反而明白了——这个女兵只是单纯来找他复仇的。确认他明白自己的来意后,她露出了胜利者的表情,咬牙切齿地梗着脖子:“所以你应该杀了我的,因为我一定会杀了你的。我记得你在赫罗波斯怎么杀了我的同僚!”
              那天他自然杀死过帝国的驻军,甚至阿斯兰怀疑那时为了突围是否还杀死过毫不知情的帝国军校学生,但是那个混乱的场面下,去细数自己到底杀了谁,杀了多少人,怎么可能算得清楚。或者说,如果能够数得清,或许战争早就不用打了。
              可这是他的错吗?身为军人战场上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士兵们其实相互陌生,并无怨怼,他们的相互厮杀无非只是遵从命令而已。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战场上,单纯只是为了活命而战斗,甚至不是为了胜利。
              然而这就是战争啊……
              “如果你是赫罗波斯幸存下来的士兵,我就更不能杀你了。”阿斯兰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然后发现他的声音在发抖,“我劝你珍惜自己的生命,我们不是交战方。不管是我杀死你,还是你干掉我,都不受交战豁免保护,它是刑事案件,不是简单偿命就能了结的。”
              是的,就算于心有愧,他也不可以放任她杀死自己,因为他刚承诺过保证她的安全。那么这一项危险也需要被考虑进去。阿斯兰看着女兵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一张泄气的表情:“你非要在这时候讲这种大道理吗!”
              也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到底是真的说服了对方,还是她理解了自己的处境。女兵眼神里的敌意消失了,阿斯兰这才允许自己也放松下来。紧张的肾上腺素消退后,困倦和饥饿很快占据高地,他赶紧去架子上找到了干粮,就着白水一口一口往肚子里送。他吃的心无旁骛,许久才感觉自己被人盯着。
              他顺着目光的方向看去,被他丢在墙边的女兵眼睛死死盯着他手上的干粮饼,才意识到她其实和自己一样也没吃饭。阿斯兰停下了咀嚼,举着饼子朝她晃了晃:“吃不吃?”
              几分钟之后,他松开捆住女兵的腰带,塞给她一份干粮和水。自己靠到了另一侧墙边。那个女兵在墙角安静的吃完了东西,然后就赌气一样抱着膝盖缩在那里。倒是乖乖的没再给他找任何麻烦。随着吃完了饭血糖开始走高,阿斯兰决定去铺斥候的寝具,顺带给了她一张毯子:“好了,我们都不想死。如果能够在这里达成共识,那该睡觉就睡觉吧?”
              女兵非要看着他先睡着才肯睡下去,大概还是担心他会趁机做些什么。不过这个要求却让阿斯兰更加确定,她已经放弃了取自己性命的想法。虽然他也说不明白,怎么就神使鬼差的把自己的安全交托在几小时前还想要自己命的人手里,仿佛一场开玩笑般的豪赌,但是他还是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
              也许是短时间内接受了许多种情绪的洗礼,他顺畅无阻跌入了睡眠无色无梦的井中。最终在一阵坠落感里,猛然睁开眼睛。
              和那个储藏室不同的天花板映入眼帘,还有那双在灯火里闪烁的琥珀色眼睛,只是那双眼睛现在沉在阴影里。俯身在他面前,在床头放下了一张餐盘,里面的食物不分咸甜堆满了盘子,几乎触到边缘,香气钻进他的鼻孔。阿斯兰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做了一个漫长而真实的梦——或者说,他的梦境被往事覆盖,望见了与那双眼睛第一次相遇时的夜晚。直到梦境退却意识清醒,才发现如今的自己距离当时当日不论是立场还是心境,都已经十分遥远。
              “早上好。”
              “嗯……早上好。卡嘉莉,今天什么日子了?”
              “18号。5月18号。”
              灶神之日。
              Chapter 3.猎物与猎手 完


              IP属地:上海7楼2024-05-21 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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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4.灶神
                诸神有各自的神日,这些神明的千般形态总与地上一切息息相关。不论什么阶层都存在自己所崇敬的神明或是化身。但是如果要在诸神的列表里选出这样一位,能让至上君王到凡夫俗子,不管是谁都愿意供奉与守日的神明,那唯有作为灶神和家神的灯台座可得此殊荣。因为不仅仅是炉膛里的火焰,“家”这个概念下的所有人,乃至造访的客人,只要吃过炉膛里制作的任意食物,都算受过了他的祝福。
                这个属于所有凡人的节日里,即使有严格纪律约束的士兵们,也被允许加入庆祝。许多人在灶神日前夜的长明灯节上,已经通宵达旦的庆祝过了。规模之大,以至于到了真正的灶神日当天,整个萨瑟里奥城反而没有完全醒来。道路两侧已经熄灭的长明灯台,从街道的一头列到另一头,几乎占据了整座城市的每个角落,可以想见昨夜城市的夜晚,到底如何被火神以另一种方式看护。当月亮落下天光破晓,这位诸神中最光芒万丈的荣耀者,自灯芯之上起身,露出太阳的真身,轻而易举驱散了春季常在的微微雾气。
                可是作为灶火最虔诚而坚定的侍奉者,厨师们依然被迫起了个大早。从昨日长明灯节开始前,他们就照顾着所有人的饮食,自然这个灶神日的早晨也不可能例外。为了庆祝节日,军医院的厨房菜色比以往丰富了一倍——当然不论可选数量如何变化,病号们的饮食依然无奈要遵从医嘱。
                好在这时候的军医院里,有严格饮食列表的人屈指可数。
                因为出生在灶神日当天的关系,发生在基拉·大和这身上的各种有惊无险;乃至此次伤重几乎十死无生,未曾想他仍能从必死之地回到人间——都被认为是灯台座看护有加。然而神迹显现的代价仍然是沉重而真实的——这只未来翱翔在博斯平原之上的“白鹰”被折断了翅膀,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他的左手和右腿都断了,还有其他已经相对不算严重的骨裂之类,反而外伤愈合的差不多。为了治好他,医生们尽心尽力。虽然基拉不幸在需要特制饮食的名单里,不过他的禁忌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普通病人都是禁忌饮食列表,主要是避免进食特定类型的食物。而他的却反其道行之,医嘱要求他多吃某些食物:比如肉类、奶制品之类来加速恢复——这让这个还不能下床的重伤员苦不堪言。面对一日三餐换汤不换药的结构,基拉觉得自己快吐了——餐盘上几乎见不到半星半点绿叶菜,偶然有一顿能带一盘水果,甚至食物上洒了葱花,他都觉得如蒙大赦是今天厨师额外开恩。
                有这一番可悲的遭遇之下,进而也可以想见,当他看到一盘子堆得毫无章法,但好歹荤素齐全的餐盘的时候,为了从病床上挣扎起来,差点把自己刚接上没几天的左手又给挣断了。阿斯兰远远站在病房门口的阴影里,看着已经被绷带招呼了全身的基拉,想起那些伤痕几乎都是自己留下的杰作。然而他偏开目光,想要逼迫自己忘却的时候。“他具体干了些什么”的画面却又与他作对一般在此刻清晰起来。
                阿斯兰向阴影里退了半步,从门框边消失了。
                他觉得这样就可以了,这样遥远的一望足以让他丢下萦绕在心头一个多月的阴霾。阿斯兰·扎拉终于不用继续背负杀害朋友的罪责不知前路的活着,但是在此刻他并不觉得自己做好了和基拉再次见面的准备。
                或者说,他们就这样永远不见会更好。
                正当阿斯兰预备就这样无声无息离开的时候,病房里的对话却传进了他的耳朵里:“对了,阿斯兰也来了,你等一下!”他听见了,立刻转身。背后一个声音叫住了他。阿斯兰回过头,就对上了那双金色的眼睛。紧接着那双眼睛的主人二话不说拽住了他的手。再回过神,阿斯兰已经被那只手拉着,走过了大门那段不近不远的距离,站在了基拉的病床前。
                明明只有一瞬,他却感觉长如一生。
                阿斯兰被按在床头的椅子上,他现在不得不和基拉对视了。基拉总算是坐了起来,一样尴尬的和他交换着目光。两个人之间沉默无言,气氛浓重,实在不像是朋友相见——他们确实是朋友,只是阿斯兰自己也不知道,经历过搏命厮杀不死不休的两个人,现在是不是仍然能被称为朋友。
                “你们不是朋友吗!装什么呢!”阿斯兰肩膀被狠狠拍了一下,恍惚间时光回溯。他想起上一次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自己还躺在病床上。左手小臂打着夹板,身上各处缠满绷带,连动一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那天是4月7日。就在这天中午,他亲手把不省人事的基拉推下了山坡的断崖,自己也在之后体力耗尽失去了意识。
                这场没人见证的决斗里,他们敲碎了对方的盾牌,也因此折断了各自的持盾手。刀剑因为过度使用,先是缺了口,接着逐渐弯曲变形,最终不堪重负一寸一寸崩碎,这一切他们都毫无知觉,继续用残刃互搏……
                痛觉不存在了,甚至感受也失去了,连同他们的情谊一道,都被血怒吞了个干净。
                这两个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总保持着令旁人羡慕的同步。如同真正的兄弟一样,可以看到对方的所思所想,有些时候甚至无需言语。却不想在这种时刻,他们的思维也仍然保持着同步——不管用什么办法,哪怕赔上自己的命也要取对方首级。只是当阿斯兰终于成为那个胜利者的时候,他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
                愤怒的浪潮来时如浪席卷,吞日盖月势不可挡。去时却无声无息,一点痕迹都找不见。当阿斯兰在萨瑟里奥军医院里醒来时,面对陌生的天花板只感到一阵茫然和空虚。病房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窗外的天空被残阳染成一片让他不适的鲜红色。在那一刻阿斯兰甚至不能确定眼前的一切是不是真的——他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活在这个世上。
                惟有暮色下钟声悠然,一圈一圈由远及近,向他奔来,与他擦身,又弃他而去。
                终于疼痛从身体的各处冒出来,接着越来越明确。一层一层将他压垮,连呼吸都痛得发抖。这种真实而强烈的感受,逼迫着他接受自己仍然活在人间的事实,但是更多的疑惑爬上心头。阿斯兰整理着自己破碎的记忆,试图厘清自己为何会身在这个陌生的空间里——且被照顾良好——如果这里不是诸神接待死者的庭院,那么自己怎么会到达这里?何人发现了他?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在得出答案之前就被疼痛打断了,阿斯兰最终放弃思考,决心要想办法离开这里。毕竟如果他不幸落入敌手,就极可能因此受制于人。显然他并没有考虑这么脆弱的状态下,自己还能去的了什么地方。
                最终当他真的有所行动之前,这个空间有了访客,阿斯兰的呼吸都因为紧张而凝固了。那个身影快步走到了他的病床前面,二话不说就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拉了起来。阿斯兰的视线在震荡和疼痛的双重作用下无法对焦,最终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是你?”
                阿斯兰当然记得自己和那双眼睛在黑暗里的第一次相遇,同时明白发现他的既不是敌军也不是友军,而是萨瑟里奥的帝国军。落日余晖把那个女兵从上到下都染成了暖洋洋的橙色,光在她的眼底如同那一夜油灯里的火焰。
                把阿斯兰用一个粗暴的动作从病床上抓起来后,女兵缓了一下,压低了嗓子:“萨瑟里奥中枢部所属,卡嘉莉·尤拉·阿斯哈。阶级上尉。巡查部队在城外巡逻时候发现了你和你的战马。根据军服上的名章,你是泽斯滕的阿斯兰·扎拉中校对不对。”
                阿斯兰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知道这只是例行公事。帝国军只要确认了他的身份,就能开始之后的工作,他很清楚: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会在帝国接受一些基础的治疗,等待身体能扛得住舟车颠簸,就回到泽斯滕继续修养,最终康复再返回战场。然后……
                这一切在他的脑海里都顺理成章按部就班的时候,阿斯兰却察觉到了细微的异常。等反应过来,他的衣领已经被扯开,那把军用长匕首明晃晃的顶住了他的咽喉。阿斯兰费了点力气转动自己的眼球,对上了卡嘉莉的眼睛,斜阳在她的眼底跳动着:“好,那么回答我,基拉呢?基拉·大和他在哪里?”
                这个问题让他愣了半秒,大脑的思考突然变得迟钝起来。阿斯兰发现自己对这个名字居然感到陌生,他费了很大劲集中精神,想起他失去了全部的武器,只能用唯一剩下的那只右手,顶着全身上下的疼痛,拖着基拉的身体,费劲但坚决地走向附近的断崖。
                但是在那之后的记忆一片空白。


                IP属地:上海8楼2024-05-21 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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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沉默显然被解读为抗拒。那把匕首在他脖子上切出一条浅而长的新鲜伤痕,卡嘉莉的声量抬高了一级,但声音在发颤:“你把基拉怎么了!你说话啊!”
                  痛觉并没有打断阿斯兰的思索,很多感觉在逐渐复苏。阿斯兰觉得时间的流逝变得冗长而缓慢,仿佛只要自己保持疑问,时间就会永恒的停止在这个黄昏里。遗忘却偏与他作对,清晰的记忆此刻浮现出来——他把基拉从那座断崖上丢了下去,然后顶不住疼痛的鞭笞,也失去意识。那座断崖的高度,即使意识清醒者失足跌落,也难免要摔断腿。而基拉当时已经意识全无,即使诸神显圣,也绝不可能生还了。
                  “我杀了他。”
                  阿斯兰感觉在给自己宣判,他判了自己死刑,甚至想好了执行者。既然卡嘉莉认识基拉,那就更好办了——她上一次的复仇被理智和现状左右本就没有完成,这次他们的身份易位。旧恨之上添新仇,操刀必割之时。她是刽子手的最佳人选。
                  于是他口齿清晰地把结论重复了一遍,然后闭上眼睛:“是我杀了基拉·大和。”
                  刀尖往下巴上又抵进了几分,刺痛变得明显。阿斯兰明白此事不当假他人之手,扑过去让匕首刺穿咽喉,便一了百了。只是他痛得浑身发抖,连呼吸都困难。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骼都在忤逆他的意志。
                  他听见卡嘉莉深吸了一口气,以为她要动手,然而刺痛感却事与愿违的消失了。阿斯兰困惑的睁开眼睛,看见她垂着头,握着武器的手撑着床板。金发被夕阳照的仿佛在燃烧,他发现卡嘉莉的肩膀抖得厉害,意识到她在压抑情绪。只是他察觉到的同时,卡嘉莉也不管面前这人是个重伤员,一把就将他狠狠按回了床板上,痛觉更真切而明晰的传达到全身——他后背和硬板床接触的一瞬间,阿斯兰错觉自己的身体散了架。最后仅剩那点意志也没能压住本能,他终于叫出声来。
                  痛……哪里都在痛……
                  “你疯了是吗!你们不是朋友吗!”
                  强烈而无法抵抗的疼痛,连同这句话一起击穿了阿斯兰的大脑。他反射性的张大了眼睛和嘴巴,有许多东西从他失焦的眼前飘过,最后终于定格在金色的反光里。内心的麻木在退却,露出里层血淋淋的事实——他眼睁睁看着基拉在他的面前杀死了尼高尔,而后仇恨就如红狮吞日一般,吞没了他的理智。这渴求祭品的邪神得了活人之血一时餍足,就将他丢在了无边无际的悔恨之中。
                  阿斯兰过了很久才察觉自己在流泪。
                  他罪无可赦。他手下每个亡魂的亲友,都有权问他讨要血债。此为正义正当之举,无可指摘——惟死亡能终结义务,带来安宁。
                  “杀了我吧……”阿斯兰努力抬起眼睛,哑着嗓子哀求面前的少女,“他没有回来,我却还活着……这不公平……”也许卡嘉莉理解了他的请求,那把匕首又被举了起来,阿斯兰盯着她的眼睛,视线里的光在逐渐退却——太阳终于下去了,卡嘉莉身上的阳光从暖橙色逐渐冷却成夜晚的灰蓝色,唯有她的双眼依然有太阳的光彩。在黑夜的阴影下,卡嘉莉的面部轮廓和基拉重合起来。阿斯兰怔怔地望着她的脸,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友人。这一闪而过的幻觉,让卡嘉莉在他眼中附上了基拉的亡魂。
                  阿斯兰注视着那双眼睛,一阵风擦着他的耳朵,伴随着撞击声音。死亡并未到来,不如说什么感觉都没有。那把匕首擦着他的耳朵,狠狠刺穿了枕头,钉进了床板。
                  卡嘉莉身上最后那一丝理智拉住了她。
                  “你这算什么?!”之前她脑子里乱成一团,各种情绪在身体里四处乱撞。但是现在只剩纯粹的愤怒,卡嘉莉忍无可忍,往他脸上糊了一巴掌,“杀了你,接着呢?能让基拉活过来吗!”阿斯兰破损的嘴角被这一巴掌扇到裂开,渗出了血迹。绿色的眼睛完全被阴影盖住,变成了黑夜的颜色。
                  “这不公平……”卡嘉莉听见他喃喃的重复着这几个字,怒极反笑,甚至觉得荒谬——他已经打了一年多对外战争的军人,还会觉得杀人不公平?闻所未闻!
                  “你要什么公平?现在才想起来要公平?”她捏了捏拳头,好歹按住了,没再给一巴掌,“你是只杀了基拉一个人吗?以前杀的那些人呢?一条命够用吗!”卡嘉莉停了一下,抓着阿斯兰的脑袋,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容:“非交战方互相杀戮,是刑事案件,不是简单偿命就能了结的。我不上当。”
                  她看见阿斯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眼神有一瞬间闪了一下,但很快又暗淡下去,慌忙躲开了她的逼视。卡嘉莉看出他心虚,拧着他的脑袋,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她必须要把这些话说明白:“你听好,我不杀你。你是我弟弟的朋友,但我不会放过你,因为你杀了他。”
                  阿斯兰的目光在震颤中望向虚空,嘴唇在颤抖,大约对她的身份感到震惊。卡嘉莉松开扳住他脑袋的手,觉得这样足够了。剩下的让他自己想去吧。她望向窗外的天色,太阳下去了,晚霞在熄灭,乌蓝色的天,只有云朵微红,似锻砧上空冷的铁块。
                  卡嘉莉收拾好心情预备离开,就听见阿斯兰用很低的声音叫她,请求她把自己扶起来。她不知道这人还想做什么,不过她也不吝做这种举手之劳,就走上去抓他的手。这才注意到这人的状态实在不好,力大了怕是直接交代在这里。只好耐着性子,小心的把人扶到背靠床板。蓦然想起一个月前自己储藏室里的类似待遇,微妙感觉恍若隔世。
                  然后她就看到了被她钉入床板,已经没柄的匕首。她几乎忘了,既然看到总是不能把它留在这里的。卡嘉莉想把它提走,才发现低估了自己的怒火,刀刃卡在床板上,毫不妥协,纹丝不动。非得她用上两只手外加腰背的力量,才将它与床板分离开来。
                  她从来想不到原来憎恨有巨大的力量——刺进去时如此轻而易举,它离去收拾残局却要十二分的力气。卡嘉莉擦了擦匕首上沾到的木屑,阿斯兰突然伸出自己的右手——这是他唯一还能动的手——托住了她的右腕。匕首尚未入鞘,卡嘉莉抬起头,不解的看着他:“干什么?”
                  阿斯兰没有回答,他的掌心冷的可怕,而且手指也虚浮无力,但是动作非常坚定。卡嘉莉虽然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但是好歹顺着他的动作,把匕首递到了他的眼前。阿斯兰的双眼与刀刃平视。钢铁反射出寒光,照亮了那双绿色的眼睛,照出她从没见过的陌生眼神——那眼神直让人心底发寒。
                  “请借我一用。”
                  卡嘉莉并没有理由拒绝,她看着阿斯兰接过匕首,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他在此时此刻要用它自行了断,那她不论如何都要出手阻止。
                  但她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阿斯兰只是将匕首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这把刀刃在储藏室里切开过他的肩头,又在刚才划开了他的脖颈。他们之间的缘分不可谓不深刻。阿斯兰闭上眼睛,将剑面贴上自己额头,然后把它举到眼前,歪过头表情狰狞的一口咬住了刀背。钢铁的刀身从他的牙齿之间被缓缓拖过,沉重的呼气声,金属的摩擦声刺耳尖锐,让人想捂住耳朵。匕首的刀尖擦过他嘴角裂开的伤口,咬到了血迹。接着他指尖灵巧的一转,二度饮血的匕首带着属于阿斯兰的血与气,郑重回到了卡嘉莉的手中。
                  “你是对的,活着……才是我的判决。”
                  他用这样一个仪式,象征性的把自己一部分灵魂留在了刀锋之上。誓言与它同存亡。
                  这种起誓之法颇有年月,能追溯到神话时代,如今鲜少有人记得,遑论使用。卡嘉莉惊讶之余,赶忙低头用衣袖擦去刀尖血迹。抬起眼再看时,或许是把剩余的全部力气都用尽了,阿斯兰保持着背靠床头的姿态,悄无声息的睡着了。
                  但是就这样一声不吭睡得无知无觉,把卡嘉莉气个半死。她以为这人就这样断气了,于是上去着急忙慌连推带摇,咒骂他是个逃兵,怎么刚发完誓就食言。言辞恳切,手不留情。于是阿斯兰很快嘶着冷气清醒过来。她赶紧住手,正好到了点灯的时候,点烛人走进来,在阿斯兰的床头放下一盏小油灯。
                  卡嘉莉借着光源,顺势把他放平在床上,就预备跟着点烛人一起出去,听见阿斯兰又在叫她的名字。她转身,看到这人朝她点头,嘴角有微微笑意。灯火点亮了阿斯兰的眼睛,不是一个月前的凌厉,也不是刚才的躲闪慌忙,那对眼睛取回了理智,变得清澈而深邃。
                  “我不会逃跑的,即使逃向死亡。”
                  卡嘉莉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或许是从小就有交集的亲生姐弟心有所感,卡嘉莉冥冥之中总觉得基拉尚在人间,直觉如此。最终她的直觉神奇的应验了,他们三个人虽然算不上都是全须全影,至少还是在灶神日的早晨,吃上这么一顿算不上团圆的早餐。卡嘉莉不太想深究基拉到底是怎么从那里消失的,又是怎么被那个泽斯滕的少女送到军医院里来的。她看着基拉两眼发绿吃蔬菜的滑稽样子笑个不停。回头发现阿斯兰依然呆坐在床头,一言不发。
                  他坐下之后,他们俩还没说过话。
                  基拉当然忙着狼吞虎咽,并没机会开口说话。阿斯兰垂着眼睛,目光落在基拉的左手的夹板上。脑袋里却在复盘他们之间的生死交错。他突然发现即使尽全力想要杀死对方,也不是那样的容易。愤恨驱使他们不畏生死,但除此之外,他们在技巧、意识、速度、狡猾之间难分高下,只是自己体能上的点点优势,才艰难分出一个惨胜。
                  然而这种认知如果非要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才能被揭示,那他宁可自己从不知道。
                  他的那些感叹,面前的基拉一点没注意,他正忙着把盘子里能找到的绿色,连葱花都不放过的扫进嘴里。剩下大半盘蛋和肉,很自然的往阿斯兰的面前一推,理所应当一般:“我吃不下了,阿斯兰你帮我吃完吧?”阿斯兰才从自己的恍惚里回过神来,看着盘子里折射出厨房里的人仰马翻:烟肉厚薄不均还连刀块、无从下手的巨大猪排、大半只烤春鸡,而餐具就只有一把二股叉。不禁哑然失笑。
                  他无可奈何的叹气要伸手去撕。就看到那把军用匕首带着皮鞘递到了他的面前,卡嘉莉朝他耸耸肩:“归你了,别让你的命老挂在我这里。”阿斯兰看着她的眼睛,又看了看不明所以的基拉。抽走了匕首,把鞘留在了她的手里:“你是见证者。”他把盘子里那些食物切到入口大小,然后又将刀刃上的油脂擦干净送回刀鞘里,“留我手里不合适。”
                  卡嘉莉和基拉交换了一下眼神:“你认识他时候,这人有那么倔吗?”她的兄弟无奈的挑了挑眉毛,重重的点头肯定:“他以前就这样,没救了。”
                  她把匕首重新缠回腰带上,还是决定就这样替他存着。
                  门外天很蓝,云朵低低的飘在半空。如草原上慵懒的羊群。
                  Chapter 4.灶神 完


                  IP属地:上海9楼2024-05-21 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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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5.行军帐
                    FLC702年8月2日。一周前帝国皇帝卡尔二世驾临萨瑟里奥,更早之前,皇帝南下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不寻常之处在于,皇帝此番是为了游山玩水,打着要去南境行四时搜狩之礼的旗号,只不过随行人员名单不可谓不精彩:皇帝本人不想政务荒废,于是除了随他出行的后妃宗室,还有大半个朝廷官员。护卫方面,除开职责所在的近卫府精锐,还带了白狼旗的一个团随行,如此已有两千多人,更不提还有四倍于他们的杂役、侍从、饮食、辎重、通信、后勤等人。
                    总之这趟南巡,先不管财务尚书的脸色好不好看,萨瑟里奥城驻军的脸色就好看不起来。
                    这些圣特拉尔来的贵胄们一番舟车劳顿,城里要做好接待。但是萨瑟里奥离开泽斯滕边境很近,他们的邻国刚有过赫罗波斯的前科。帝国当然不太想挑起战争,但也要防患于未然。所以要塞内守军人数,并非太平时期的配置。而是以战时规定,布置了隶属苍鹰旗的一个整师。算上要塞后勤和普通居民,城里已有三万人。南下的贵人们还得再从天而降一万人,这就产生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住不下了。
                    如果勉强安置会产生很多摩擦。虽然皇帝全家有地方可去,诸位大臣勉强可以安排。但是其他军人和随军人员要怎么办?
                    这种接待责任,肯定不能摊派到普通人身上,先不说传出去名声不好,本身也不和规矩。萨瑟里奥要塞的长官:乌兹米·纳拉·阿斯哈中将思来想去,一拍大腿。想到了终极解决方案——让自己的兵跑城外搭帐篷去,把城里留给皇帝和他的人。
                    就当顺带给皇帝搭田猎营地了。
                    于是,就在萨瑟里奥城外的行军帐里。丢掉一切公务,专心就为了跑来帝国找人的所罗门代旅长伊扎克·玖尔少校瞪圆了眼睛,从软垫上跪坐起来,捏紧了拳头连下三声暴雷。
                    “就他?就他??就他?!”
                    原本躺在一边还在看戏的迪亚哥吓得跳起来抱住他,顺着他怒气的方向,基拉·大和紧张得手指僵硬。似乎预感到自己在劫难逃,他抓着地上的地毯,手脚并用使劲儿挪动身体钻到了阿斯兰的身后。被基拉当做盾牌的人是这场情绪浪潮里唯一没有被影响的,他盘腿坐在地毯上,手里的酒杯毫无颤动,甚至还喝了两口。
                    在这三声炸雷之后,暴雨没有降临。行军帐恢复了安静。基拉从阿斯兰背后探出头,看到伊扎克只是涨红了脸两眼发直——万幸在他们躺下来喝酒之前,迪亚哥为了安全让他们把武器全都放在了帐篷外面。这一先见之明挽救了可能的血溅当场,伊扎克两手抓着空气,身体被老战友死死抱住动弹不得,所以除了使劲梗着脖子之外,他再也做不了什么。
                    这几秒钟的时间里,他唯一惊讶的,并不是他知道了杀死尼高尔的凶手——他对这事儿从来不好奇——而是这人的模样、行为、气质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基拉躲在阿斯兰背后一幅吓破胆的模样,实在很难让他和敌军联系在一起。
                    揭开这一事实的阿斯兰淡然喝着酒,一面抓着矮几上的下酒菜来吃,显得没心没肺。台面上用长途行军多见的冷菜做个拼盘,里面有肉冻、熏肉片、熏鱼之类不一一列举,除此之外也有一些新鲜现做的小菜:一大碗用盐水煮过的连荚嫩豌豆、一大盘切得非常潦草的黄瓜淋了醋、一碟现烤的羔羊肉配一大叠死面饼。这些东西在台面上堆得满满当当,几乎堆到了桌面的边缘。所剩的空间少到酒壶与银杯都不得不让位于它们,只能委屈地跟喝酒人一样坐在地毯上。
                    他们当然也和萨瑟里奥守军一样,是被迫跑到城外营帐里会面的。不过原因各不相同。阿斯兰和基拉是跟随大部队行动。他们都已经在702年春天那场决斗后,脱离了自己原来的军队从属,进入了帝国军的体系——基拉本就军校没读完,算是提前毕业。而阿斯兰也不是一时冲动下的决定,军医院里和拉克丝那次话别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需要脱离战争。但是让他立刻放弃军人的职责,又过于勉为其难。于是最终,他自愿协助萨瑟里奥守军卫戍城市,并修了一封辞职信。用这个不见面的方式,宣布自己不再为祖国效命。他的父亲,泽斯滕的首长议会议长,那位专门让别人听通知的帕特里克·扎拉先生,自己成了被通知的人,当天气得摔坏了办公室一张椅子,大骂自己的儿子是逃兵。甚至扬言要派人去帝国提交涉,实在不行,绑也要把人绑回来军法处置。至于迪亚哥在4月7日那天撤退时掉队,迷着路被帝国军发现,之后一直都在萨瑟里奥等候中转。只是等着等着,日子太好过,他自愿留在帝国,并在7月加入帝国军。然后这位黑脸脆皮现在直后悔,怎么刚来一个月,就得苦哈哈跟着新同事们出去风餐露宿。
                    伊扎克要找的人都在这里,那还进什么城?
                    在这场凑合至极的宴会开场,阿斯兰拽上了基拉,说他们两个是留学时代认识的朋友。而也是他,酒过三巡之后指着基拉平淡的说了一个事实:就在这座城市外的战场上,也是基拉斩断了尼高尔的身体。
                    伊扎克和基拉相互瞪了一会儿,然后觉得自己这样继续干瞪眼很蠢,和那个傻笑的小子对看根本不顶事。造成现在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是挡在前面的那块“盾牌”——或者说,他来这里,不是来听这些事的。伊扎克对死人并不是那样关心,他是来找活人的:找阿斯兰·扎拉这个大活人。事实上所罗门的长官,依然是阿斯兰,只是几个月没他的行踪,伊扎克勉为其难代理。这次跑到这里来,当然是有了消息,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接着问问他是不是还想回去——虽然知道问了白问,阿斯兰请辞退役的事他也不是没听说——然后继续自己的公休假期。
                    吃这顿饭完全是便宜行事,他们确实很久没见了,吃饭喝酒可以有效沟通感情。结果这个人呢?不仅非要告诉他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还对他详细描述整个过程,简直就是故意想让他吃不下饭!
                    掀桌这件事伊扎克驾轻就熟,但是看看这一桌好酒好菜,他又舍不得,只好换了个方式表示不满:“你知道你居然不报仇?你还留着这小子的命?然后***还告诉我?你想干啥?阿斯兰你个混蛋你想干啥?!”一连串与其说是问句,不如说是指责,但就算“银色风暴”的怒火能烧穿现在这顶帐篷,依然没能让坐在那里吃喝如常的阿斯兰有所动摇——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颤抖一下:“为什么你认为我没有。”
                    如同伊扎克对阿斯兰动脾气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他们从军校认识第一天开始,到如今战场上又滚打了一年。五年时间足够他们彼此熟悉对方秉性——阿斯兰也知道,做什么能让伊扎克停止单纯发脾气。果然,一句简单的反驳,把伊扎克剩下的指责全数卡在他自己的喉咙里,变成一串无意义的音节。
                    这样熟悉的场面发生了太多次,从军校宿舍到维萨留斯的行军帐,让他们每个人都熟悉到骨髓。甚至让银色风暴怀疑,是不是这时候他只要大吼一声阿斯兰的名字,尼高尔就会故作轻松,然后冒出来打圆场了:事实上他也确实被这样的错觉捕获,大喝了一声“阿斯兰”。然而打圆场的人没有出现,迎接他的,只有一片空白的沉默。
                    空间里似乎被按下暂停键,三个同班同学此时都等待着,等待着那个已经作古的朋友。幻想着他可能在劝架来的路上。而击碎这片幻境的人,是躲在阿斯兰背后还在战战兢兢的基拉:“那……那什么,我们确实决斗过,差点都死了。”原本目光钉在阿斯兰身上的伊扎克把视线拉了回去,还在使劲儿拽着伊扎克的迪亚哥也看向了他,甚至他前面的阿斯兰都扭过头去。
                    三双眼睛都在他身上停留,时间却开始再次流动。
                    “私自决斗?”伊扎克看着基拉的眼睛,语调里变为不可置信,“你们两个私下决斗是违反军纪的!难道不知道吗?!”而在这个事实被他自己说出口之后,另一种更毛骨悚然的感觉压住了伊扎克的神经,他从跪坐预备蓄势待发的姿态跌了回去。迪亚哥总算跟着松了一口气也松开手,自己差点趴到地上。
                    某种意义上,他面前这两个人,都可以算作死人。


                    IP属地:上海10楼2024-05-22 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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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私下决斗如果是己方士兵之间,最严重不过口头警告。但如果是和敌方士兵约定决斗,在泽斯滕的军法处置表上,就和临阵脱逃一样,不论胜负都是死罪——能做到和敌人约定决斗,还隐瞒上级,私自赴约的地步,意味着士兵要有心,也可通敌叛国。所以死刑之外,还会附加剥夺抚恤和生前一切荣誉。
                      伊扎克瞪着阿斯兰看不出表情的脸,现在轮到他浑身发冷手指僵硬了。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总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个疯子!”
                      伊扎克并不是个疯子,在他暴躁的表象之外,事实上更多被冷漠覆盖。唯独面对阿斯兰时才会丢失理性,而他自己也很清楚,根本上是他的好胜心作祟。然而他从来不可能想到,那个永远冷着脸的阿斯兰,会做出这样疯狂的决定——不在乎结果,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只是想要替尼高尔复仇——而且复仇的对象仍然是自己的朋友。
                      或许诸神也不愿意让这种可怕的悲剧继续延续下去,又或者只是单纯他们的运气太好。决斗终场他没有死,他也没有死。
                      银色风暴感觉他的面色可能和他的头发一样煞白。或许是为了缓解因为震惊带来的眩晕和内心的排山倒海,伊扎克抄起手边的酒杯倒满,紧接着往自己嘴里倒了个底朝天。阿斯兰确定他的老同学终于回到了可以对话的状态后,原本尽力维持的表情就松懈下去,他眨巴了好几下眼睛,吐了一大口气。
                      从刚才开始,两边就都在虚张声势。
                      如今帐篷里的四个人从属和立场都已经不同往日。甚至在这样的战事之中,还有命坐下来一起吃饭,已经是一大幸事。
                      迪亚哥看着气氛缓和了,马上抓起一张死面饼折了折往嘴里塞,希冀这两口主食,可以缓解一下他因为紧张而导致的轻微胃痉挛;伊扎克空腹往肚子里倒了一大杯酒,报应立刻就来了:他上脸了,满脸通红跟猴子屁股似的。阿斯兰赶紧把手里的熏鱼掰了一大块,丢到他的面前。后者接过去往嘴里塞,一面口齿不清抱怨帝国的熏鱼做得不够咸;基拉总算从阿斯兰的身后爬出来,小心翼翼端着杯子坐在最远的地方,有一搭没一搭吃着黄瓜段。
                      宴会总算开始有了它该有的样子。然而四个人里三个人光顾着吵架,什么都没吃,只有阿斯兰趁机吃了不少肉,等其他人的注意力再回到桌上,羔子肉早就没剩几口。冷菜不够劲,只有主食又寡淡,剩下的主菜不够分,基拉又吃完了几乎所有蔬菜。
                      时间本来就是晚餐饭点,他们四个点了点桌上剩下的东西,感觉这些玩意儿横竖都缺点意思。索性都干了个光盘,不料又都没怎么饱。加之前面吵架,酒喝得不够尽兴。于是总算在迪亚哥的建议下,他们收拾桌子,端着空盘又跑去了军营火头那儿,一人换了一盘吃的回来:跟之前一样的冷肉拼盘、几只烤鸽子、一碗樱桃和一大盘烤茄子,死面饼有剩下就没再添,又额外花钱让火头烤了一头整羊,过一个小时他们自己去拖。
                      当然最关键的酒,四个人干脆抬了一整桶,保证他们能无忧无虑喝上一整晚。
                      由于阿斯兰暗算,伊扎克吃肉没吃尽兴,这回他再也不上当了,走进帐篷看盘子刚放好,就先伸手抢走一只烤鸽子,滚到一边美美地啃起来。然后银色风暴就看见基拉还是个小媳妇样,远远的坐着怕被他生吞了一般,倒觉得这人确实有些可爱。就指了指桌上那一大盘烤茄子:“吃不吃?吃的话我撕碎了大家分。”
                      基拉对他这种阴晴不定有些适应不来,他还在刚才伊扎克愤怒的余波里。所以讲话还是小心翼翼的:“可以的话……”
                      银色风暴就把啃了一半的鸽子往桌上一拍,支起身来扶着装了茄子的盘子,麻溜得把茄子肉和烤脆的外皮分离。接着提着茄子肉,朝着所有人晃了晃。那茄子烤的相当好,充满了炭火和大蒜的诱人香气。所以顷刻间就被四个人分食殆尽。干完这件工作,伊扎克满意的继续啃他的鸽子,却把目光看向了阿斯兰:“你家老头子发话了,说要派人抓你回去呢。”阿斯兰抬起酒壶给自己满上,往嘴里丢了一颗樱桃:“我知道,他肯定会这么说。但是现在的战局,他还有这个余力吗?”
                      他们的话题逐渐挪到了泽斯滕和西南三国的战争。
                      就算阿斯兰已经不再为祖国效力,关于故国的事情他仍然挂心。伊扎克的表情冷下来,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首长议会已经在研究方案,预备调整兵役年龄的上限。目前西南的局势,方案想把年龄上限抬到60岁……”银色风暴抱着鸽子,用牙齿把翅膀上的肉一片一片撕下来,“然后,我从母亲这里听到的消息,如果前线情况还那么糟糕,估计下一步,首长议会就要从边境区域,征发轻罪犯里的青壮年了。”
                      已经是702年夏天。西南战线绞肉机一般的战事终于暂缓,已经让铁之国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战争是需要休息的,粮食、军马、武器、铠甲这些战争物资都需要补充,但是最重要的人口却绝不可能一夜之间补回来。
                      尽管目前的损失情况还受得住,但是如果战争仍然保持西南前线那样的烈度,人会很快不够用。首长议会为了保证前线的兵源,从战争之初,已经召回了退役军人。然后现在想提高征兵年龄上限。如果损失仍然很大,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就要从刑徒里拣选青壮年——先是轻罪免责入伍,再然后就是重罪甚至死刑犯编成特殊部队上前线。
                      “走到这步……我们已经输了。”阿斯兰把空杯子往桌上一拍,“就算打赢了,泽斯滕也跟灭亡了没有区别。”自从来到帝国之后,他一直在冷眼旁观战争的动向。离开战场视角变换后,阿斯兰突然发现,他居然可以看透为政者们的考量。而在从前,他认为这些事情并不需要关心,他只要做好一线军人的职责,尽心尽力为战争出力就行。
                      投身战争之时,阿斯兰怎么也想不到,他在打一场必输的战争——不论胜负,泽斯滕都会被战争拖垮。虽然他们的对手也会陷入一样的僵局,然而这种用尽最后一兵一卒的架势,实在不正常。
                      “我是不是应该回去和他谈谈。”阿斯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也上了脸,面色酡红举止也有些失常。这句话把半醉的伊扎克给吓醒了,赶紧把手里啃完的骨头一丢,跳起来劈手夺了他手里的酒杯:“***喝多了!不许喝了!”然后他回头看了看还在发愣的基拉和迪亚哥,开口就是吼,“别看了!有空去看羊好了没,没下酒菜,你看这人都醉了!”
                      阿斯兰知道银发的友人在替他找台阶,于是大笑着躺平在地毯上:“我没醉啊。”银色风暴不依不饶,把他手边的银酒壶也一并收走,然后义正言辞,斩钉截铁的截断了话头。
                      “醉了!醉得都在说自己没醉!”
                      Chapter 5.行军帐 完


                      IP属地:上海11楼2024-05-22 1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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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6.正刃与反刃
                        虽然四时蒐狩是一种重要的皇家仪典,拥有军事演习的底色。但是远在夏尔德三世时,传统的围猎形式就已经消亡。取而代之的,是逐步由军事演习,转变成象征性仪式。而且执行方法也变化很大,乃至历代皇帝都有所出入。比如欧西里德三世时,是皇家庭院内摆放笼子,里面关着事先捕到的野兽,皇帝隔着笼子引弓将它们射杀。到了先皇鲁诺尔时代,又变成了建造房屋豢养野兽,好吃好喝饲养,让它们肥胖到跑不动,到大典之日随意牵来一头,让皇帝亲手射死了事。
                        虽然卡尔二世号称自己是行皇家仪典,这次是四时蒐狩打夏苗。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有多么的动机不纯——圣特拉尔郊外建有猎苑和行宫,他却非得带着满员配置跑到南面边境,到底是来打猎还是找乐子,一时半会儿确实不好说。
                        起码被迫风餐露宿的萨瑟里奥守军们肯定有微词。猎典从8月9日开始,到今天已经进行了3天。按照传统,围猎最长十五日辄止。虽然比起真正行军打仗不算什么。但毕竟是夏天,白天暴晒晚上还有蚊虫肆虐,而且得在城外扎营十来天,实在换成谁都是开心不起来。
                        最重要的是,皇帝打猎也不带他们啊!
                        由于乌兹米下了禁令,严禁他们在皇帝起驾之前私自入城。于是去逛个集市开眼界也不行了,扎营时娱乐有限。吃喝之外无非半醉时候吹嘘,赌几把小骰子解闷。有点能耐的玩玩乐器或者吟诗,再不然就是团旅长们组织部下比赛摔角,提升一下士气顺带增进感情。真不济啥都不想干,那睡觉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些和平的画面,阿斯兰依然有违和感。在他看来,所有这一切的表现,都是军纪松懈的象征,但是如果帝国军当真军纪松弛,就不会严格遵守禁令,使劲儿在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里,没事找事自娱自乐。他知道战争的影子依然抓着他,让他无法面对日常。甚至错把日常当作异常。
                        现如今萨瑟里奥完成了对阿斯兰的评估,他的军衔不升不降,还是个中校。但是由于守军整师建制完全,塞不下这么个旅级指挥官。所以他无职无责,除了中枢部外,谁都管不到他,他也手底下没有一兵一卒,完全成为一个闲人。
                        所以这个富贵闲人,白天烈日当空的时候,会把自己关在帐篷里——也不是什么都不做,他会捡一些枯枝,用小刀刻上些花样聊以自娱。这个精细活儿费眼睛,容易两眼发酸。这天却不同以往,两眼还没发痛,他的耐心却已耗尽,于是决心出去走走。
                        营帐形成的迷宫他很早便已经走通,哪儿存着军械、哪里是指挥所、哪里是火头灶台……在扎营的第一天他就烂熟于胸。所以与其说是出去走走,不如说是进行巡视。他会去检查武器、马匹、铠甲、饮水等等。每次出现,看守士兵和负责人都苦不堪言,并非他所说有错——正因为他说的一切都正确,没有理由不执行,才更让人难堪——他不是这些人的长官,但士兵也不能忽视一个堂堂中校的耳提面命,就加剧了这种错乱。诚然,没有理由拒绝做一件正确的事,不过时日一长,他们还是对阿斯兰的出现感到困扰。
                        同样是闲人的基拉还在断腿恢复期,也总喜欢到处溜达,不过和他不同,基拉一瘸一拐看起来像只亲切的大白鹅。和阿斯兰爱管闲事不同,基拉更喜欢听各种流言,这两个人睡一顶帐篷,所以晚上睡前,基拉就把今天的见闻,添油加醋讲给阿斯兰听。也因为这样,在听了几次相关人员抱怨后,基拉立刻意识到这个“喜欢找麻烦的南方人”,只可能是阿斯兰。接着就找他提了意见。让他尽量克制自己,别给那些士兵添麻烦。所以当阿斯兰走出帐篷,顶着白花花的阳光,向军械帐挪动步子的时候,基拉的告诫按住了他的本能。
                        他的脚步绕去了更远的地方,免得重蹈覆辙。
                        守军中枢指挥的大帐,士兵纪律森严,除了军容不齐,几乎没有任何需要他操心的。何况夏天太阳毒辣,晒得人汗流浃背,就算穿着短打,也实在难熬。连阿斯兰自己都高高的把短袖卷到了肩膀。他继续向前走着,尽量让自己不要在任何人或事上流连。这种走马观花让他丢失了方向,最终他看到了作为营地水源的琥珀河,对岸就是他不可知的旷野。
                        而在河畔居然有人。阿斯兰深感意外,他看到了卡嘉莉。在这个人迹罕至之所。她背对着自己,正举着训练用的木刀,操练着最基础的斩击空挥。
                        帝国军的武器操典和泽斯滕必然不同,但只要武器形制相似,使用者依然是人,那么逻辑便大同小异。阿斯兰站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觉得浑身不自在——她的脚步和斩下的动作不同步,刀刃挥下的角度每次都不同,而且方向随机,应该是根本没有控住。他还发现,卡嘉莉握刀的手势也很死板:完全是用力抓实,仿佛担心它会脱手飞出去。
                        阿斯兰只在自己军校头年,犯过类似的错误。他看着卡嘉莉累得气喘吁吁,再也忍不住走上前去:“你这样上战场会累死的。”
                        他习惯性的想要纠正其他人的各种问题,在阿斯兰自己看来,这是一种经验分享。虽然收获的态度每次都不同,不过最终他的意见或多或少都被接受了。可是这回却实在出乎意料,卡嘉莉回头看见是他,根本不接他的话头,直接劈头便砍。幸亏她动作幅度大,阿斯兰见状向后跳开半步,看着木刀擦着自己门面过去。岂料砍完这一刀,紧接着就是第二刀,这回钝刃极不客气的砸进他左肘,正中麻筋,阿斯兰痛得脖子都往下一缩。而她左手按着在发抖的右手手腕,恶狠狠的瞪着他。
                        阿斯兰的身体僵住了,发现这回自己手无寸铁。现在最好的选择,无疑是走为上。但又奇怪于为什么她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或者说,如果他必须挨这顿揍,至少让他死个明白:“能听我把话说完吗?”
                        卡嘉莉看他捂着手肘,疼得脸色发白,知道自己这一下打出意外了,赶紧把木刀收到一边:“你以为我没上过战场?”她其实本没打算动手,说到底还是阿斯兰的那句话让她气炸了——什么高高在上的发言,简直不知所谓。阿斯兰并不了解她的战争阅历,只是看她动作笨拙,推测她并无战阵经验。听见她反驳意识到自己失言,但还是决定要把话说完:“对不起……我确实不知道你有多少经验,但用这种手势拿武器,只会更累。”他指了指卡嘉莉还在发抖的右手,“你太紧张了。”
                        阿斯兰明显感觉到她在不服气,甚至卡嘉莉这时候没有再赏他一刀,已经算女士对他最大的仁慈了。他明白自己确实是多管闲事——他们的训练系统本来就不一样,认定自己的做法一定正确,本身就毫无根据。
                        所以最后,他向卡嘉莉再次致歉,接着与她错身,向琥珀河走去。
                        这条奔流在萨瑟里奥之外的河流相当宽阔,水流不急不缓,非常清澈,最深处至多仅淹及马腹,一个成人涉水过河不用花太大力气。由于河滩两侧的卵石里夹杂有琥珀因而得名。不过如今,那些隐藏在缝隙里的碎金断蜡,早已经不见踪影。河滩上的已被采掘殆尽,只剩下或灰或黑的枯燥卵石,如果现在还想寻得它们,便只能下到河心去碰运气。阿斯兰听基拉说过这条河的掌故,所以走向河滩之际,他想象着两岸曾经的场景,那些拾珀人弯着腰,一块卵石一块卵石地翻找着。琥珀经过河水冲刷,圆润透亮。如透明的黄金。


                        IP属地:上海12楼2024-05-23 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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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起来了,风也起来,云很好,河边的风卷着水汽,有夏日里少见的凉意。奔流不息的水声冲刷他的听觉,日光却晒得身上燥热难耐。阿斯兰脱下靴子,卷起裤管,走下河去。河水冰凉,拂过他的脚面,又让他打了个冷战。卵石不平,按得脚底生疼,好不容易才站稳,他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阿斯兰回过头,发现卡嘉莉一步一步向他走来。以为她并未离去。直到他看见她手里还提着另一把训练刀,才意识到她是去而复返。
                          就算知道她可能要干什么,阿斯兰还是决定先不说话。免得自己又判断失误,再招来什么新的意外伤害。卡嘉莉停在河边,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把另一把木刀往河滩上一插:“你懂,那动动手吧。”
                          她的要求让阿斯兰感到为难——动手的含义过于宽泛,但不论如何,他还是走回岸上,晾干了双脚,穿上靴子。随后拿起了武器:“我不懂帝国军的操典,用我知道的基础可以吗?”
                          得到允许之后,他站准了架势,把木刀举过头顶。泽斯滕的军官操典要求,以假想敌的中线和胸口为基准,划分出四个象限,刀在不同象限内按规定顺序完成正刃斩、反刃斩、正刃撩、反刃撩、平斩、刺击、拨挡、后撤,并回到最初架势。这套基础训练,阿斯兰一早练得驾轻就熟。只是在军医院里养了一个月多伤,又无所事事直到现在。他觉得有些手脚生锈,只能勉强凭着肌肉记忆挥刀,落点位置全乱,甚至顺序都差点打错了。
                          斩完最后一刀,回到基础架势后,他垂下手看着卡嘉莉,越发感觉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僭越,只好再次致歉:“抱歉让你见笑了。”然而卡嘉莉皱着眉头,表情与其说是不满,更像是困惑:“你再来一遍?”
                          阿斯兰被她的反应弄迷糊了,以为自己动作做得不够清楚,就放慢了速度又做了一遍。卡嘉莉托着下巴,像是在仔细理解他动作的用意。随后她把木刀抬起,先比划了一个斩:“这个我理解。”她把刀从停止位置按原轨迹拉回,形成一个反刃撩,“但是这个动作是什么意义?用刀背去砸开敌人的武器吗?”
                          咦……?
                          强烈的违和感让阿斯兰停下手,开始斟酌用词。显然卡嘉莉的疑惑是真实的,并不是故意找茬。他推测中间漏掉了什么东西,但这个关键的部分是什么,他又一时说不上来。只好老老实实的先解释:“制式战刀,自刀尖向的三分之一个刀背区域是双刃,这个动作就是利用那一段反刃,去攻击目标的手腕或者头面。”卡嘉莉听完他这句话,突然恍然大悟:“那不奇怪了,我们的制式刀不是这个样式的。”她把训练用的木刀举起来,“你看它长什么样,我们的战刀就长什么样。”
                          阿斯兰眨了眨眼睛,把木质训练器捧在手里。发现它的弧度和泽斯滕的战刀相比略直,而且没有宽护手,刀身的截面几乎是完全的三角形,刀刃和刀背仿佛道路弯曲向上,逐渐拓宽,到最末却没有收窄成尖,而像断头路一般,在弯道上被切头截停。这样的武具用途单一,更像是一把拉长的战斧,不具备开反刃的条件,甚至拿来刺都非常勉强。
                          违和感消失了,阿斯兰如释重负吐了一口气:“原来是我搞错了。”
                          他的经验没有错,但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阿斯兰把木刀握在手里,为了明确它的手感,随手挥了几个斩。这几下让这把木刀听话了不少,阿斯兰便甩了两个刀花,最后把它架在了肩膀上。
                          正当他以为这事算告一段落,打算把木刀还给卡嘉莉,去其他地方的时候,却被她拦住了去路:“基拉的事情,我说过不会放过你的。”阿斯兰停下脚步,看着她的眼睛,她金色的眼睛如同琥珀,有着通透的光彩,“就算赫罗波斯的帐今天不算,刚才那些胡言乱语,不是几句道歉就能解决的。”
                          这些话如果换做是其他人,在其它时间说出口,那笃定是要进行一场决斗了。但阿斯兰却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不过遵从于习惯,他退到了卡嘉莉五步之外——这是他概念里一对一实战训练的基本站距——然后把刀横在右腿前面,左手扶住右肩井,完成了等待架势:“当然,那么,几剑?”
                          这顿打到底是逃不掉的。
                          “你们打架还数次数?”卡嘉莉整个人都在阳光之下熠熠闪光,“打趴下不就结束了吗!”阿斯兰不太好直接判断这是她个人的争强好胜,还是帝国军日常训练就是这般剽悍不求章法。因为她的这句话也象征对练的开始,卡嘉莉话音刚落,已经跨了两大步,冲过了两人之间的缓冲区,木刀照着他的头顶斩去。然而动作太大,阿斯兰身体向后微仰了一下,向左跨了半步,只一个动作就从她的威胁范围里走出,紧接着手腕一转,木刀后发先至,顺势撩过她持刀手,突然顿住刀锋前送,最终停止在她咽喉前面。
                          这一剑从她出手,到决出胜负还不到两秒钟,卡嘉莉甚至花了一些时间,才意识到如果是真枪实剑,她早就没了命。而阿斯兰已经收起武器,站直了身体,他也有些惊讶——卡嘉莉刚才那一剑问题很多,虽然从战阵的角度,她足够英勇,然而单独从对练角度看,又过于鲁莽,全无技巧可言——甚至朴实到没有任何额外心思,所以就算他使用的战术极其简略,本以为不能奏效,却不想居然还能得逞,令他也感到奇异。
                          “你刚才这次攻击太着急了。”阿斯兰伸出手比划着卡嘉莉刚才的剑路轨迹,“如果你要斩向对方的头顶,不论是对方和你交剑,还是躲闪,你这第一下不会永远奏效。多数时间它就适合试探。”他举起自己的木刀,模仿着她刚才的动作,虽然攻击迅速,触及距离也够远。却过于依赖击中,并无后手,落空便只能任人宰割:“你这样挥刀,受阻不能作出对应,也不去思考之后的攻击,如果遇上经验更丰富的对手,很难活下来。”
                          卡嘉莉显然不太想听他分析刚才的一剑之得失,没等阿斯兰和她之间恢复站距,便又挥刀斩了过去。他甚至不在架势,被袭击的毫无准备。只得凭本能向后跳开一大步,总算险险从她刀锋下避过。不料后脚落下踩进河滩卵石地里,那些滚圆的石头没有棱角,吃不住他的借力,不仅没能稳住身势,反而带着他滑向了更远处,最终让他不得不单膝跪地。这种不讲道理的战法让阿斯兰有些恼火,却没有时间让他去表达不满:卡嘉莉已经追着他又劈头砍过来,他只好抬起木刀,用剑面停住这一斩,和她对上了眼神:“你这是要干什么?”
                          卡嘉莉整张脸都在使劲,试图用刀刃把阿斯兰的剑面压塌,尽管这条防线固若金汤且纹丝不动:“我说了!打趴下就算赢了!那我就还没输!”如果当真照她说的做,那非要打到不死不休了。阿斯兰此时总算理解了,最好不要和她讲道理,他闭上眼睛把剑面的防御向下撤去一边,决心就这样把胜利让给她。可是卡嘉莉失去了他的阻拦,也丢失了平衡,木刀扑进阿斯兰脖子的同时,她自己也一个头重脚轻,虽然松开了刀柄往前栽了一步,也没能挽回摔倒的趋势。
                          这结果让阿斯兰吃了一惊,他急忙也把手里的木刀一丢,在她头快着地之前扑上去,一只手托着她的手肘,用另一条手臂和身体扶住了卡嘉莉的胸口,堪堪让她停在自己怀里。总算避免她在这片卵石河滩上摔个头破血流的结局。两个人都在惊魂未定里沉默着,卡嘉莉很快意识到什么不对,一把将他推开,没等阿斯兰回过神,那把匕首已经出鞘,卡嘉莉保持了一个半跪的姿势,刀尖指着他的胸口:“你居然占我便宜!”
                          此情此景,突然让他的一些记忆苏醒。阿斯兰想着,或许三月的那个夜晚,他们也就是这样交了手。只是那时依靠模糊的听觉。现在,虽然攻守之势并未有变,场景却已大不相同——不再是那一夜的不见寸光的斗室,而是天光烂漫之下的广阔河滩。
                          阿斯兰身体里的一些好胜心起了头,弓着的身体突然跃起,以雷霆之势抓住了她的持刀手,卡嘉莉慌忙向后撤步,但是慢了一拍,被他缴了械。只是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匕首依然在阿斯兰的指尖一转,还是和病床前那次一样,妥帖的回到她的手里。
                          “如果要算账,今天先算到这里吧?”
                          卡嘉莉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抽手而去。留下阿斯兰苦笑着收拾河滩上的残局。
                          Chapter 6.正刃与反刃 完


                          IP属地:上海13楼2024-05-23 1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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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7.御前
                            时光温柔的前进着,萨瑟里奥守军诸军士在城墙之神即将卸职的八月末尾,终于完成了与近卫府和白狼旗的交接,结束了接近一个月的风餐露宿,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城市里,继续他们过去按部就班的生活。尽管卡尔二世本人还没走——他还带着几个随行的重臣留在城内的居所——不过后妃、宗室、陪臣、护卫乃至皇帝本人的亲随,都已经在交接的时候一起去了城外,带着他们的大批补给,住进了守军之前建造的帐篷迷宫,只要御驾出城,就可以拔营前往下一个地点。
                            皇帝巡幸守军让城的行为,古时并无先例,卡尔当然不想让自己这次变成先例——如开此滥觞,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必须厚加抚恤作为补偿,于是皇帝带着军务和国务重臣,在城内停留几天,商议如何嘉奖萨瑟里奥守军——既然让城没有先例,类似嘉奖自然也无任何先例可循,所有规则都必须他们商量定夺,自然慎之又慎。毕竟最终不论如何处置,都会被后人评说,皇帝觉得这件事总得办的漂亮些,就算不垂范后世,也可留个参考。
                            就这样,FLC702(RC452)年8月28日清晨,皇帝陛下拖着萨瑟里奥守军长官乌兹米中将,决定在城内微服转转。尽管在城市里住了快一个月,实际上他并没有机会在城内多走——卡尔这年刚过而立,玩乐之心不死。猎场内外随从如云前呼后拥虽然尽兴,但是夯土城内有些什么风采,他完全没有机会看看——毕竟奥雷帝国的九五之尊,走到哪里都有一大串甩不掉的蚂蚱跟着。如今卡尔支开那些跟班,这几天起居都是乌兹米指派的勤务兵侍奉,也不比宫廷侍从差到哪里去。更重要的是,勤务兵们只是执行任务,不会跟几个讨厌的老仆那样,嘴上用前朝先例当幌子,背地里对他阳奉阴违。
                            多数基层士兵并没有见过自己的顶头上司,更不要说帝国至高的皇帝陛下了。卡尔换下紫袍摘下金冠,也不过是个普通年轻人。用过早饭皇帝和将军带着贴身勤务兵,四人直奔市集,乐呵呵逛了一个上午。城市本身因为它的军事属性,完全无法和光彩夺目的帝国首都相比,只是支撑边境的城市又带上了市榷的功用,所以这些属性的堆叠,最终在萨瑟里奥的身上,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商旅和普通居民之间,列队齐整的士兵们目不斜视的穿行而过。恰似这座城市的建筑布局——民居和兵舍犬牙差互,乍一眼看去不分彼此。但熟悉它的人,就是能看见差异。
                            皇帝手里捧着市井里随手买到的烤包子,之前他们的话题一直在如何犒赏驻军上。周围人来人往,没人在乎他们聊什么。卡尔咬开烤得焦脆的包子外壳,吮吸掉里面漏出来的羊肉汤汁,讲话漫不经心:“我来之前就听说你们这里热闹,现在看看还真是名不虚传,不仅是商人往来多,好像还有其他国家的……要人。”乌兹米听见皇帝后半句话,脸色变了变:“您在乎这些传闻?”卡尔咽下嘴里的食物,回过头看着身后的将军,讲话还是漫不经心:“传闻总是有意思的,而且不是你跟我说,是风声传到我这里,坦白来说阁下,我很为难啊。”
                            虽然嘴上说着为难,实际上皇帝的表情没有任何为难的样子,倒是很玩味地看着乌兹米脸色发白一脸为难。中将皱着眉头斟酌着自己的措辞,思考怎么向卡尔解释。这里接连发生的几件大事,他不向圣特拉尔送函自有原因。但既然问责都已经贴到了脸上,将军也只好硬着头皮先承认下来,顺带为自己表清白:“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很多,来由复杂。我觉得有必要在呈报之前核实脉络,如果有些市井闲话乱传……毕竟悠悠之口,我哪能知道他们怎么编排我。”
                            卡尔摆了摆手,他当然不是过来找麻烦的,虽然他有他的好奇,不过架子必然是要端着的——虽然向往祖父先皇欧西里德三世的离经叛道,但是卡尔二世对于规矩的叛逆,更多时候来源于自己的年轻气盛,而非彻底藐视规矩本身。所以就算他很好奇萨瑟里奥收留了拉克丝·克莱因的坊间传言,展开话题时依然小心翼翼,甚至用词也有些指南打北:“我对你很放心,不然也不至于当面和你说这件事。现在南方人们打得头破血流,我们作壁上观,还得提防他们会不会搞点什么小动作,哪有时间怀疑封疆大吏。”乌兹米在卡尔身后的阴影里不可查觉的松了一口气,才快步走到皇帝身边:“毕竟,看见野狗打架,最好找一堵高墙挡着,免得被卷进去啊。”
                            “所言极是。”第一轮对话就这样消弭于无,一攻一守并无建树。
                            从市集里出来的时候,同行四个人已经基本吃了个半饱,人群的密度降低,让皇帝讲话的声音也随之大了起来。刚才那些试探还没开始,就被乌兹米不动声色挡了出去,卡尔决定干脆单刀直入:“我们刚才说到传闻……传闻多数都是捕风捉影,没什么意思,倒是有一个还像点话,说你这里收容了拉克丝·克莱因?”为了防止乌兹米再转移话题,这回皇帝很快截断后路,用两句话将了他的军,“泽斯滕首长议会的事情,和她出现在我们这儿的时间,基本叠在一起。我很在意,就让我的人查了一下……所以,阁下打算把她藏到什么时候呢?”
                            乌兹米皱着眉头,皇帝的几句诘问切中要害,让他的胃壁上结了层霜。行走中的两人之间气氛凝重,将军感受着紧张带来的副作用,苦涩感从舌根蔓延到口腔,手心微微渗出汗水。此刻他拿不准卡尔这几句话的用意,却明白了皇帝如此大张旗鼓南下的真实目的。这时候保持沉默虽然是明智之举,但沉默无法改善他当前的处境。乌兹米明白了,他需要的是满足卡尔的好奇心,来换取一些自己的主动权:“我没想要藏她,但我一直没有时间核实,虽然她的很多自述都能对上,不过仅凭自述,也不能直接确定她就是真正的西格尔之女……”卡尔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回头看着高出自己整一个头的将军,紫色的瞳孔里没有半点严肃:“我懂了,那就直接见一面,那位西格尔·克莱因在任时,我见过两次,容貌有些印象。她要是真的,总该有生的相似的地方。何况南方还打仗呢,让阁下核实,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第二轮攻防胜负已分,只是结果而言,不管是将军还是皇帝,都无得无失。
                            去处被决定下来的同时,勤务兵也给他们找了一辆马车,目的地是拉克丝暂时居住的地方:萨瑟里奥军医院外一处民居——换言之,整个守军都离开城市的一个月,她其实一直都在城内,不受打扰的居住着——皇帝趴在窗边,看着窗外他没怎么见过的街道景色,接着将身子探出车外,询问驭者路程时长。
                            集市的位置在城市之北,军医院在西面。到底是军事要塞,多是能四马并行的大路,甚至城墙内侧都有坡道,可以让驿马走直线抄近路。可他们毕竟今天是微服出门,肯定无法借用这种军事级设施。只能老老实实在城市的固定布局上走一个小时。不过听说终点在军医院附近,卡尔又来了兴致,他命令驾车者先去军医院。
                            乌兹米不清楚卡尔的用意,只好抱着手臂,把视线转向窗外。脸上浓厚的胡须藏住了他一大半表情,但是藏不住他的忧虑。他所侍奉的主君,有着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这毛病虽然只在小事上发作,还没有蔓延到国家大事,但是也足够让他们感到难以应对。虽然皇帝本人倒是没考虑这个,他命令人调查拉克丝的相关传闻时,顺带知道了另一则传闻的对象,就在军医院里:那个被拉克丝一起带回来的人,基拉·大和。
                            勤务兵们要照顾马车,没有跟着。只有将军跟着卡尔走进军医院。他们直接绕过了前半的就诊部,走进了后方的疗养区。萨瑟里奥军医院的疗养区面积相当广阔,因为军医院的建筑基盘,在帝国皇帝塔罗斯二世下令修建的行宫之上。历史偏偏也就是那样凑巧,西南三国和泽斯滕第一次全面的冲突,就发生在塔罗斯二世在位期间。而那场西南战争旷日持久,从FLC560年的秋天开始,打了整整十年,一直到FLC570年冬季才终于告结。那时的帝国也和如今一样,隔岸观火着,维持中立的态度。战火也甚有分寸,从头至尾没有烧过边界。
                            从此,帝国对于“南方人们的争吵”就一直保持着类似的态度:只要不打过界,就跟北方人——跟帝国没有关系。


                            IP属地:上海14楼2024-05-24 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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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从这座行宫的位置,依然明显感到皇帝对南境状况的焦虑。可惜这座行宫当真生不逢时,它在西南战争结束后一年才完工,那个时候已无必要前往南方。这座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建造起来的宫殿,随手抛弃或者拆除又实在浪费。塔罗斯二世就下旨,将这座建筑赐给了当时萨瑟里奥的守军。这片行在历史上变更了许多功能,从最初的驻军指挥部,到之后改为东南行省平章台,它始终被置于高处。反而在七十多年前,帝国开启平藩战争,这场断断续续的战争,直到二十年前才终于告结,当时东南省内帝国军被作为平藩主力,遭遇了很大的伤亡。为了治疗退到后方的伤兵,这座行宫才走下王座,被改建成军人医院。
                              乌兹米带着卡尔走到了前往疗养区的连拱廊,然后便向着更深处走去。这一时刻虽然南方人打得焦头烂额,但是帝国并无战争,所以大部分的病房都空关着,他们迎面遇上的人,多也是在此工作的普通人。不论对方是否身着军服,他们之间都是素未谋面,全然不用担心暴露身份。卡尔因此放缓了脚步,甚至轻松到在连廊下数起柱子来。
                              将军跟在皇帝身后苦笑,然后他的笑容就凝固了。连廊转角,突然打横出现一个红木长匣面板,狠狠拍在了卡尔的门面上,如同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将皇帝打翻在地。卡尔猝不及防,被直接击中鼻梁,满脸血污滚了好几圈,差点找不到北。乌兹米这会儿不顾上给卡尔做身份保密,冲上去扶住皇帝的身体,对着那个冒冒失失搬大件的人,扯着嗓门就是一声怒吼:“你这呆子!哪有这样搬东西的!你这是要弑君不成!”
                              搬运者被几乎挡住所有视线,听见将军的指责,立刻动作,将一人之长的匣子从自己手肘之间卸下靠墙放置,也随之露出庐山真面目。这时候他们才发现,来者的制服并不属于帝国四旗的任何一旗——虽然是夏天,那件衣服只是随意的披在肩上,但是一件绛红色的制服,已经说明了他的身份——他是个泽斯滕人。看起来相当年轻,一见这个情况也赶紧凑了上来,和乌兹米一起把卡尔给扶起,然后一连道歉了好几声。
                              “我不碍事,不过我可没想到,这里有不少南方人啊。”卡尔赶紧爬起来,刚才将军情急之下说穿了他的身份。他连忙抹了一把脸,想把这一节揭过去。只是这么一做适得其反。他摔倒的时候已经尝到了血的气味。而血迹未干,让他一抹开,就更加触目惊心。不过鼻腔出血已经止住,所以只是看着吓人。最后还是叫住了路过的医生,三个人一起把卡尔拉去清洗和止血。这么一套流程弄完,耽误了不少时间。最后找基拉聊天的想法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不过让皇帝庆幸的是,或许因为泽斯滕的君主制消亡已久。“弑君”的指控,对那个年轻人来说非常陌生,于是从头至尾,他的身份并未暴露——对方一直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不幸路人。
                              卡尔二世当时还没意识到,这就是他和阿斯兰·扎拉的第一次会面。
                              这当然情有可原,因为在军医院里的插曲,相比之后和拉克丝·克莱因的会面,确实可以忽略不计。那次交谈日后也经常被皇帝提起,甚至被拿来敲打大臣。
                              他们会面的房屋带着一个小阁楼,卡尔摈退左右,让他和拉克丝两个人独处。乌兹米不肯,他并不能完全放心把皇帝一个人留在里面。最终经过一番扯皮,将军被允许站在门外等候。
                              室内终于安静下来,短暂沉默之后皇帝率先开启了话题:“虽然在这里提起乃父有所不妥,不过拉克丝小姐。西格尔先生可能也没料到,你会只身出奔到这里。而且不是为了单纯的避难。”卡尔的椅子被阴影覆盖,也方便她隐藏自己的表情,皇帝这几句话当然是故意的,然而进攻却全数被打了回来:“假如我说,我真的只是来帝国避难。到战争结束就返回故国,皇帝陛下会失望吗?”
                              其实乌兹米没有说穿他的身份,不过能让一省首府的驻军长官态度毕恭毕敬,在帝国内外屈指可数。卡尔内心感叹着她的观察力,却被她这绵里藏针的回话弄得有些狼狈。原本以为这个泽斯滕贵族少女常在闺阁,怎么都应该有些不经世事的天真烂漫。谁知道拉克丝只回了他两句话,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
                              卡尔突然发现自己看不透面前这个少女。
                              但是既然已经把自己顶上杠头,岂有临阵退缩之理。皇帝有的是时间,他不介意继续互相试探。然而措辞上卡尔丢掉了之前的游戏心态,变得端正庄重起来——这是一种必要的尊重:“朕当然不会失望,这是您的自由。不如说现在泽斯滕的情势,不论何处都很危险。”首长议会被帕特里克掌权之后,一直都在试图肃清西格尔留下的痕迹,可谓雷霆手段。拉克丝逃离故国都费尽千辛万苦,请求避难无可厚非。不过仅刚才那两句话,卡尔断定她绝不会偏安此地,真呆到打完仗就走:“就算战争结束了,短期内您想回到南方也不是那么容易吧?”
                              “所以才需要陛下的协助。”拉克丝坐在阁楼的窗下,阳光的角度让她的表情变得高深莫测,“就算您没有来找我,我也需要和帝国的掌权人当面谈谈。”躲在阴影里的皇帝突然感到后背抽紧,甚至感觉自己被算计了:“谈什么?”
                              随后卡尔听拉克丝简单讲述了战争的情势,并且提到了两件让他十分在意,但是又犹豫如何决断的事情:赫罗波斯渗透战,西南三国的特务部队。南方人实际上早已越过了容忍底线,而拉克丝的见地一针见血:“北方被拖入泥潭,现在只是时间问题,虽然不会迎来全面战争。但是如果陛下继续沉默,您的南境怕是永无太平之日。”
                              这几句话虽然是合理性推测,但是听起来和威胁区别不大。皇帝感觉到有些不舒服,还是姑且把自己按在椅子上,强迫自己继续听下去。
                              拉克丝的叙述仍在继续,谈到了首长议会最初的战争诉求——用战争让他们支付人命,用谈判问他们索要和平。只是很显然,帕特里克想要的却不是和平。他利用国内对于战争的狂热情绪,迅速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军阀僭主:“我清楚陛下在犹豫什么,北方人历来不介入南方的争端,所以您不想开这个先例。但是帝国的皇帝陛下,您要清楚,帝国想要的结果,和我父亲付出性命,却没有完成的想法是一致的。”
                              卡尔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她说服了,皇帝惊诧于面前这位二八少女有着如此政治嗅觉。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绪——哪怕被拒绝,皇帝也想试试,拉克丝这样的人太难得了,他可以不要皇帝的颜面,也不能放过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卿此番话赤心可鉴,那可否出仕于朕?”
                              也确如史书所载,克莱因的女儿历经千难踏入帝国后,至死再未返回故土。
                              Chapter 7.御前 完


                              IP属地:上海15楼2024-05-24 1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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