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聃在太庙前迎候她,看痴了那姿相丰端,婉婉有仪的皇后,他想,以后会如何呢,我自要做个中兴晋室的明君,告慰先帝,她看在眼里,也会高兴的吧?
——等我,一起长大。
她的手掌几乎要比他的大上一圈,有时两人对坐,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掌心贴着掌心——金乌与玉兔终日不离。
他与何法倪相处得久了,渐渐也知得佛法的妙理,偶有闲暇,也与她共读经书,颇得意趣,或是延请那位与她私交甚好的女尼到宫中,专为两人讲论经典。
何法倪最是敬重这位昙备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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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聃亦为她的佛理和德行而叹服,是那样孝顺母亲,那样文采斐然的女尼,怕是整个京城都难再找出一个——他与何法倪闲坐论道时,也经常同她这样夸赞昙备,并且还补充道,如此,我方才觉得佛法妙理高深,令人敬服。
这便是我内心,自己的想法了——
自己的想法。
小皇帝的心事,向谁说呢?
或许除了母亲,也只有何法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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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何法倪,又何尝不这么觉得呢。
司马聃倾慕她的光耀,纯洁而热烈的辉光啊,出于她的谈吐,也出于她的品行。因着公务繁忙,他并不能日日与他相守。或而有时到中宫去,常会见到何法倪带着几个宫中女官商议些民间布价粮价之类,又教那鬓簪貂珥的女尚书们记在册上,于礼讲皇后算是小君,她亦真真有些为君风范。
要细究起这个于礼的话……自有某些迂腐的礼官说那些女尚书是妇人服男子之服,阴阳颠倒,有逆天时——可是她依然那样端端正正地,克己励行,左右的女官还是齐齐整整地簪着貂榼,她教她们清净修身,持礼有节,又哪管别人说什么呢?
便教众生平等,有何不可。
那小皇帝听何法倪如此说,心中竟更倾慕了些许。
……是叛逆期到了么。
叛逆也是无声地,像郗昙送来以为祥瑞的白兔,圆滚滚的一团雪。
于是何法倪半是教导,半是讽谏,学着诗经里的语气调他,没看到兔子蹬倒凶恶的鹞鹰,却看到你这只小白兔踹翻了一只鸩鸟。
司马聃觉得她能说出这般俏皮的话来属实新奇,又觉得她能而且就是应该说出这样的话,像支道林大师啊,都是沙门中言辩的能手——他之所以想到这些个人物出来,自是因为近日里为修身养性之故,每早要何法倪教他诵一遍心经之后,方才上朝听政。
平心静气,平心静气。
小皇帝这样对自己说,于是继续做起朝堂上那个从谏知理的明君来。
不过有时候,下了朝会,还是会去御苑里抱抱他们的兔子。
玩物丧志,倒也不是。毕竟还是孩子嘛,可以理解。
司马聃抱着那只升平三年的白兔,躺在御苑树下厚厚的落叶上。何法倪也抱着一只,是永和十二年送来的,小夫妻俩有心把它们配成一对。
两只小兔子就蹦蹦跳跳地在御苑里跑远了。
……皇后也等我四年。
那又是哪一天,司马聃没来由地抛出这一句话,说的是君生我未生的四年,还是他们相认的四年,也不知道。
然后呢,再看我中兴晋室,青史垂名……
他立下大志愿。
话才说开一会,便看见小的那只白兔自灌木丛里跑出来,耳朵上被棘枝划了一道,在雪白的皮毛上尤为显眼。大的跟在后面,毛茸茸的三瓣嘴蹭着它的耳朵,细细舔理它的伤口。
直直看软了两人的心肠。
软心肠也能成就大业呀。为君,自当慈悲为怀,如是如是……
何法倪总是与他这样说。
陛下,我等着天下太平的那一天。
但是他要死了,司马聃想,他只能忍受着身上愈来愈重的病痛,他想说,妈妈,我不要死。
司马聃瘦小的身躯就那样偃卧在何法倪的膝上,像那夜纤细渐消的下弦月。
他直到死,也从来没有问过何法倪,人死后该去往何处往生。因为他知道,死了就是死了。
可是他不想死,他的身体好冷,仿佛他这只小玉兔的灵魂这会已经回到了寂寥的广寒宫里,头却那么疼,那么难受,他的肉体还在尘世间挣扎着,不得解脱。
何法倪静静地看着司马聃,那样悲悯而又温柔的眼神,是暗夜里唯一的曦光。司马聃吃力地抬眼望着她,似要将她的温柔与悲悯永远地印在渐渐灰暗的瞳子上,一并带到坟墓里去。
自己还要再受这痛苦的折磨多久呢?司马聃却是连呻吟也发不出声音了。
于是他涣散的瞳眸里,映出何法倪沉静空灵的嗓音来。是她庄重虔诚地为他诵了一曲月光菩萨咒。
除一切障难故;除一切病痛故;
成就一切诸善法故;能远离一切诸怖畏故……
何法倪一声声的吟诵,竟为他全番抵消了濒死的苦痛,他终能分出一些心力,最后好好看一次他的皇后,他的何姐姐。
好静好暗的夜,是月光照在她身上了么。何法倪白皙丰润的容颜,教司马聃看得清楚无比,他挣挣痴痴地想,这如何不是一尊菩萨。
她高大的身躯如今为他轻轻俯下,那双满怀温柔与慈悲的眼睛里,落下无数被世人称为“爱”的东西。她的博爱,她的仁爱,普度众生的爱,也包括独对他一人的爱。
月亮熄灭了。
四十四年的光阴,如何过啊。
或许深夜里有时她会想到他。
何法倪便轻声唤着司马聃的名字。
怜欢敢唤名,念欢不呼字。连唤欢复欢,两誓不相弃。
他却听不见,也应不得。宫墙下狭窄的长廊弯曲回绕,唤出口的音声变得愈来愈远,她寻不见他。
冷寂的深宫,冷寂的月。她的容颜渐渐老去,可是梦中那小皇帝一见她写的文稿,便认得她,仍旧与她笑吟吟地畅谈文中义理。
她大概是俯案而寝的吧?
醒来时膝头却是一只馋嘴的小兔子,窸窸窣窣地在啃她袖下的竹笺纸。
何法倪几乎也听不见这细微的声音了。
兔子一向是缄默的,谁又听过兔子在叫呢?于是她就在缄默中,静静过了这些年月;她的心却始终是灼热的,跳动的,一如四十四年她怀中抱着司马聃时那个夏夜。
国破家亡,流离失所。
她在太庙前放声痛哭,连行人也忍不住泪。
那时何法倪没有再簪着金步摇,她只是将苍老的身体伏在太庙阶前,任那泪水滚滚而下,一声声哀悼着、控诉着。
她那只金步摇到了哪里去了呢?或是换做婢女侍从们的餐食了吧,或是换作王神爱身上那条御寒的毯子了吧。一颗颗金珠融作了那细碎的枝上桂花,如今也一片片散到它们该去的去处。
何法倪怀中抱着昼夜惊惧,无法成眠的王神爱,她隔着毯子轻轻地拍抚她,又悄声在她耳边絮絮宽慰。殿下就这样枕在我怀中膝上吧,没事的,一切都没事的,有我在呢。我以前还这样抱过靖后呢,那时我同她一起去瓦官寺里进香,她问我说……罢了,我许老了,记不得了;后来我也这样抱过定后呢,唉,定后那样的性子呀……她也还是个小孩子呢。
如此说,又是与谁一般的年纪……何法倪的语意里无端生出许多冥灵蟪蛄的悲意,八千年春、八千年秋;可她若真似那长生族类的淡泊无情,又怎地会在太庙前如此悲恸啼泣?她摇摇头,不再说下去,依旧用炽热的体温,去温暖着那个困顿悲苦的孩子,王神爱蜷缩在她怀里,眉间却渐渐舒展开了。
巴陵苦寒的夜雨也渐渐平息下来。
是极深的中夜,何法倪也渐渐阖了眼,她梦见康献太后,也梦见昙备师父,还梦见那个早已模糊了面容的、与她怀中少女一般大的小皇帝。
鬓如霜雪的她,早生华发的他。她枯槁的掌心与他细瘦的掌心再一次相触,她说,先帝,陛下,等我回去再看看你;他拨开额前重缀的冕旒对她笑,从袖中拈出一只闪闪的桂枝金步摇,替她簪在苍苍的白发上。
金乌玉兔长飞走,争得朱颜依旧。
只怕太庙前倾酹的那一杯酒,如清泪般浸湿了她的红袖。
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