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石德之惧与太子之冤
辛文认为,少傅石德在得知掘出桐木人之事后,“惧为师傅并诛”的表现反映出其心虚,而他给太子据指明了一条逃脱惩处的路径:也就是反咬一口,说是江充预埋人偶陷害太子据,但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太子据也并没有向石德申明自己的无辜,故而卫太子确实施行了巫蛊,此为其文章的核心论点之一。
让我们先回溯在太子宫掘出桐木人之后的情形:
充遂至太子宫掘蛊,得桐木人。时上疾,辟暑甘泉宫,独皇后、太子在。太子召问少傅石徳,徳惧为师傅并诛,因谓太子曰:‘前丞相父子、两宫主及卫氏皆坐此,今巫与使者掘地得征验,不知巫置之邪?将实有也?无以自眀。可矫以节收捕充等系狱,穷治其奸诈。且上疾在甘泉,皇后及家吏请问皆不报,上存亡未可知,而奸臣如此,太子将不念秦扶苏事耶?’太子急,然徳言。[31]
掘出桐木人时,武帝在甘泉宫避暑,只有皇后、太子在京城,太子在面对被掘出桐木人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找少傅石德请教对策,而石德第一反应是畏惧与太子被一同诛杀。其实这样的心态很容易理解,需要站在当事人的角度去思考:随着武帝年龄渐长,其对周边人都很不信任,觉得自己身体不好都是因为身边有奸人对他施行巫蛊,所以他对巫蛊案进行极其严酷的惩治,丞相公孙贺父子、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及皇后弟子卫伉皆坐巫蛊事而被诛杀,且民众之间也互相诬陷,巫蛊的影响已经波及了全国上下,故此时朝堂之上人人自危。辛德勇先生认为少傅石德惧怕与太子一同被诛杀是其心虚的表现,其实巫蛊案起,丞相尚且不能保全,石德闻听太子宫被挖出木人,无论是否为太子所埋,他都脱不了干系,且他极有可能作为太子的老师而成为太子的替罪羊,这件事本身就对他本人带来了极大危险,之后劝说太子发兵其实也有为自己考量的因素在。而太子本人并未澄清自己,更是因为情势紧急,且看上去似乎证据确凿而难以翻案,《卫皇后传》云:“遭巫蛊事起,江充为奸,太子惧不能自明”[32],盖是实情。
辛文认为卫太子如果真有冤屈,完全有机会面见武帝澄清事实。其实此时卫太子的母亲失去宠爱,卫太子的表兄卫伉也被杀死,其羽翼已经被武帝剪除不少,更兼武帝后期脾气古怪,对身边人皆失去信任,卫太子自然首当其冲,此时看到江充等四人来宫中搜查,自然认为是武帝针对其展开的政治行动,或是为了废黜自己而设计,如何能愿意面见武帝说明原委,万一这本来就是武帝授意的呢,岂非自投罗网?
石德所说:“奸臣如此,太子将不念秦扶苏事耶?”[33]阎步克认为石德此语是暗示“秦二世胡亥自幼从赵高习法,而扶苏则因倾向濡生,为秦始皇谴去戍边,最终丧失了继立的权利,这与卫太子处境有可比之处。”[34]但石德此语的背景是江充已经在太子宫掘出了作为行巫蛊证据的桐木人,随时可能发难,恐怕石德不至于此时还能联想到卫太子的政治取向与这一事件的影响。扶苏因为奸臣逼迫而自杀,其实并非始皇本意,石德首先将始作俑者归于江充,因为并不确定这是武帝已死后奸臣弄事还是武帝本意如此,扶苏坐以待毙而秦二世而亡,故石德也借此史例劝说卫太子发兵。不论是武帝本人授意,还是江充在武帝死后弄奸,卫太子不甘束手就擒而选择起兵夺权,都是彼时形势下一个合理的选择。
江充栽赃卫太子是在“既知上意”的前提下,那么这个“上意”指的是什么呢?此时的武帝极度怀疑周围人对他施行了巫蛊事和类似诅咒行为,所以有相关人物卷入巫蛊案时,已无人敢诉说此类案件中存在的冤屈,这也对江充将攻击的目标直接指向卫太子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但仅仅如此还不足以让江充以一使者之身份便敢于悍然向太子发动攻势,其实江充行动背后的基础还是武帝本人,武帝不仅授予他穷治巫蛊事的权力,在此之前也已经对卫太子势力进行了削弱,且武帝长期不在宫中,与卫太子沟通并不通畅,还对赵倢伃所生之子表现出了超出寻常的宠爱。《赵倢伃传》云:“拳夫人进为倢妤,居钩弋宫,大有宠,太始三年生昭帝,号钩弋子。任身十四月乃生,上曰:‘闻昔尧十四月而生,今钩弋亦然。’命其所生门为尧母门。”[35],关于尧母门之命名,宋艳萍认为“尧母门”与“巫蛊之祸”密切关联,使西汉中后期政治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成为西汉由盛到衰的转折点,并使中央集权的“嫡长子继承制”被打破,国本动摇,开启了西汉中后期外戚专权的政治格局[36]。但此处未免高估了命名为尧母门对后世的影响,即便当时这样的命名也没有对储君的确立带来决定性的影响,《赵倢伃传》云:“后卫太子败,而燕王旦、广陵王胥多过失,宠姬王夫人男齐怀王、李夫人男昌邑王皆早薨,钩弋子年五六岁,壮大多知,上常言‘类我’,又感其生与众异,甚奇爱之,心欲立焉,以其年稺母少,恐女主颛恣乱国家,犹与久之。”[37]此处可以看出,在卫太子败后,钩弋子并未成为第一人选,是在燕王旦、广陵王胥多过失而齐怀王、昌邑王早亡的背景下,钩弋子才先显得如此出众,不能依据这一命名便高估其地位,不能由此判定汉武帝在巫蛊案之前更换储君的意图就已经很明显。且尽管储君候选人已经不多,但汉武帝依然担心主少国疑而犹豫是否要传位于钩弋子,可知钩弋子成为真正的储君实在是汉武帝不得已情况下的一种选择,所谓早就有心立其为太子,恐怕是后人追溯的成分更多一些,也是昭帝继位之后塑造合法性的一种叙事方式。
尽管汉武帝并未立下决心更换储君,年老后对小儿子的宠爱有加也并非不能理解,但在此时,武帝身体不好,且卫子夫不再受宠,种种因素都让卫太子对自己的地位是否还稳固感到十分怀疑。若说从前卫太子并无明显竞争对手,但武帝有意无意传达出来的对小儿子的过分偏爱都让卫太子明白等钩弋子长大后肯定会对自己造成更大的威胁,其应该已经有所心理准备,但江充猝然将巫蛊的最大矛头直指自己,卫太子确实毫无准备。武帝与太子之间是缺乏交流的,石德言:“且上疾在甘泉,皇后及家吏请问皆不报”[38],故在此时卫太子本人也确实无法确定武帝之健在与否,石德的劝告“上存亡未可知,而奸臣如此,太子将不念秦扶苏事耶?”[39]确实对此时的卫太子有极强说服力,“太子急,然德言”而起兵造反也就不难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