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了】
【这是我第三次将手背探上旁侧的杯盏，起初的温热至眼下—— 凉个透顶。窗牖外西风又起，使得柳絮分外闹人，分明风势不比苏尼特的热烈，却不当心便要撞个满怀，它黏腻的、极难拉扯的，俨然似那挖墙脚的铁锹精怪。西洋钟的表针又转了小半圈，除却廊下的玉阶上，白茫茫的柳絮又盖了一层，仿似并无甚么分别。烟罥一攒，抿着嘴，将视线落在西洋钟周侧的奴才身上】
你们围着它做什么，它还能自己长了腿跑了不成？
【横竖是胸腔憋闷的怒火泄出的迁怒，震得黄门惶惶，视线落在他们骤然绷直的背脊，倏忽地，又有些哑火。好在这剑拔弩张的姿态并未维持许久，反倒是久待的明黄终于迈入了殿门。抬首的间隙，我撞入一双如烈阳的眼，正如同彼时初见，他似裹挟着苏尼特热烈的意气】
我便是要等那喇，熬过一夜便是了，可是等你，就像等天际的海东青，要时时瞭望着【攥着梨木扶手紧了又松，明眸乜向他，语气不见得客气，并不同他旁的女人一般予以尊称，哪怕岁前阿哈的千叮万嘱。我向来认为，迈出这个宫，他是大清国的皇上，可他进了里头，便是我的尚巴特尔】
过了时辰了【下颔微扬，眼尾的余光正瞧见霞光落在飞檐上。尔后似难得雅兴似的，半倾着身，拨弄着这座金笼钟】你肯来了，它不肯出来了
【目波渡向他】您瞧着它过不曾？若是瞧过，也当没瞧过才好，今日同我一同，【饶是不满他的迟来，仍是对这物什有些新鲜，指向它】每隔半个时辰，上边儿的笼子便会弹一只金鸟，【纤细的手指在匣盖上微微使力，露出后边的机括】
同你报时似的，叫唤几声
【厚重的绡帘用金钩束着，小黄门当下立于前，漫不经心的招手】还不给你们皇帝陛下调个瞧瞧，要那弹六次的时辰，【榴齿一露，弯着唇】
吉利！

围观！

惠妃你怎么卷我啊

【 博尔卓克有的习惯，很像从前坤宁宫一位管着膳房钥匙的年老苏拉，她在晚年不幸患上眼疾，风牵偏视，总不拿正眼瞧人的。 所幸博尔卓克并不年老，甚至可说是青春正好。然而，任我搜肠刮肚，从那些默过千百遍的诗文骈赋里，都寻不出一个能够概括她的词汇——碧鬟红袖未免艳俗，豆蔻梢头太过小气，汉人的文笔用来写她，不尽兴，非得要一支和着四胡与笛子，嘹呖的古老牧歌才行。 】
【 我顶不喜欢她这个习惯，见到就要伸一根手指到她鼻尖上，引她的目光往正处看。可惜这招已用老，她不上当了，仍要一错不错眄我，两片嫣红的薄唇一碰，讲不尽的蹩脚官话。 】
【 悻悻收回手背在身后，轻哂。 】这不就是西洋座钟嘛，有甚么稀奇。四十年前英吉利人送给我皇玛法好几座。【 抬指虚点那金笼子。 】你这个只弹鸟，养心殿摆的那个，一到整点儿弹出个黄头发绿眼睛的小人，会写大字呢！
【 下颌稍扬，哈哈一笑。 】毛伊罕（蒙语：丑妞），你没见过吧。

——你当我是三岁小童哄骗！
【西倾的日头一寸寸的漫进殿中，不比午时的刺目，反而柔和的、温煦的。我不懂诗人，只如若经了文人墨客的笔，或是一幅岁月静好的画作。偏偏殿内，尽是横冲直撞的呛声】
【原本扣着机括的手一停，足下也缓了些。松风吹着廊下的高木，一枝俏皮的枝杈，隔着窗牖探进个脑袋瓜儿，牵扯着细如米粒的花骨朵，似是无声的讨好。胸腔的郁气未舒，黑白分明的瞳仁儿一睇】别说个黄头发绿眼睛的小人写字，你写的字我还没见过。
【默了片刻】听阿布说，我的名字用汉语说，是提玉
【这显然是我的“妥协”，早前打好了腹稿，这偌大的禁宫，总不好日日如此，今儿吵、明儿闹，要这般几十年么。在离着尚有一个手臂长的距离，因迎着光，刻下将骄矜的面容染了温和，半弯下颈】我只见过一次，在圣旨上，我想要你亲手写的。
【听听，我鲜少用这样相对柔婉的字眼，纵端不出满洲贵女的姿态，也仍是拿足了“诚意”。只这样的温和并未维持许久，待他肆无忌惮地话音里，适才隐去如烈火的郁气，急遽的炸开，将本该周祥的说辞忘得干净。在苏尼特草原，最英武的勇士，才不会这么叫他的额很那勒。可他呢？青天白日的朗朗乾坤里，端的是清隽英俊的少年郎，然那骨子里的芯儿，是黑的！】
毛伊罕？！【周遭遽然静谧，眼风掠向他，端的是清清冷冷地，字句清晰】那她们是什么，天上边儿的布日横？

【 在我的私心里，窃以为博尔卓克这朵草原上会笑、会走的山丹花，最惹人注目便是这一撇微翘的薄唇。我时常暗中拿主意：想看它含苞待放，弯如弦月，只需使主人高兴。惠妃不怎么难哄，赏她一副宝石帽花就笑了。倘看它缀叶滴珠，薄怒之态，便需要废些脑筋——就如目下所计。 】
【 我的蒙语本学得不好，这个词儿是下午温习满文，心血来潮向净胥师傅求教问得的。一丢出去，平地惊雷，我料定她炸庙之前，及时拔腿弹开了，绕着梁柱走到书桌后头。回品她方才故作柔顺的别扭，而此时终于气急败坏，秉性流露。惠妃每回着急起来，便汉话夹蒙语，胡讲一气。我隔得老远，一一望过她狭长眼刀，泛红的脸颊。 】
【 嘴角微微往上翘。】她们？谁是她们，你且详说来听听？
【 青山有思门窗洞开，不时有风悄临，吹起松墨清芬。我见她这案上四宝齐全，洗中备有清水，神思忽朗，即挽起袖子，黑檀间挑了杆笔掂在手内。 】有甚么难得，这就给你写一个也无妨。
【 侧笔舔足了墨，待要扬锋书下这个“提”字，却迟疑作他想。恁地绝妙般配一个名字，直喇喇、孤零零题在纸上，未免美中不足。我抬头碰见她一双余怒未消、犹如凤尾雀翎的眼睛，笔已在纸间走下一列新墨。 】

【我不喜素雅的花卉，故院中多植青绿的高木，目光停留在牖外朦胧的青绿，与—— 他倏然的躲离，衫袍曳起的残影】
我不说，我说她们做甚么，
【鼻息间掷出冷哼，显然忽略于须臾前是我的质问，然这并来不及多思，盖因他转了脾性似的，要当真为我写一幅字。他似乎很有办法，不论是激起我的怒气，抑或是平息我的恼气，在一桩事上，或称之为翘楚】
【天光变得灰暗，光亮愈发模糊，虚虚的拢着伏案前的明黄。不知缘何，在兀自打量着周正颀长的万岁，脑中陡然忆起，前时习得新词“积石如玉”四字，纵我不擅汉家文墨，在彼时的瞬息，仍觉再恰当不过。长睫微垂，身子微微前倾，耳畔的明铛贴在颊侧】
两个字要这般的久……【小幅度的抱怨里带着些迫切，直至】疏牖提寒玉，青山有睹思
【读得顺畅，字亦俊秀；可文绉绉的诗文，并非我之术业。遂颇有些没眼力见似的，抿了下唇】这是何意？
【迟疑的、又很直白的】稷廷，你是在夸我吗？

【 日光跟着我的笔锋又向西偏斜一步，晦明被惠妃的影子牵动变化。这一剪浮形，是像竹影一样隽拔的，好像被这阵风吹到我书字的案前，曲而不折。我看她时，她低头在念字。面庞虽在暗处，也瞧得出如同苏尼特亲王贡入的羊乳一样腻白。草原的风霜竟是偏心的，一点儿没摧殄她。 】
【 我说不上来是甚么念想，只觉得此情此景不容打搅，甚而连她称呼我名字也未有追究，还唔吱答应了一声。几乎就要伸手拨开她脸侧摇摇晃晃的耳环了，紧跟着博尔卓克一句话问倒了我。 】
【 我如何不是在夸赞她呢？我夸她是蒙古人的珍宝，即便偏居紫禁城这方寸一隅，那也是窗棂上的悬月，青山缺处玉弓。这样一番心意，到底是煮鹤焚琴，牛嚼牡丹，所付非人了！ 】
不写了！【 这支刚炫了花的笔，扬手掷在桌边。三五点墨汁飞起，溅在手背上、诗上、我与她的衣角上。 】 毛伊罕！你就是个野丫头，傻狍子，大棒槌！朕不和你说。
【 起身拂袖便走，犹想大清入关百年，蒙古各旗部久沾王化，亦是尊荣无俦，竟也不勤文事，腹中空空，仍系汉人所视鞑靼邈蛮之流。可恨已极！直待一道烟似的出到院里，又驻足回望，叫道。 】朕去找布日横了！识文墨，懂论诗的布日横，宫门里比比皆是。
【 话冲常德寿讲，脸却仍朝屋内。 】 ——摆驾坤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