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我在识得这繁复的两枚汉文前，已先深知它的含义，并藉此为世界命名。保母的宽厚臂膀是天河中摇摇晃晃的月船，荡在冬季雪与霜的暗星间，而双腿天生不齐，使学步如蒙难，视野像一只骤雨下的萍。）
（坐在喻氏避风的怀里，小小松绿披风直系到下巴颏儿，母亲含怒地绣出一朵黄蜡梅，它正火苗似的暖着我，颊上烤匀一簇浅绛。我们在向如意馆航去，喻氏恐吓我，那里居住着卷曲头发、蓝色眼睛的怪人，他们拥有摄魂的猪鬃笔，会收集女人和小孩的微笑，封存进透明的、干涸的油里，慢慢衰老、慢慢长出一根根皱纹。她天马行空的鬼故事令我似懂非懂，但不要紧，姓爱新觉罗的女孩生来懂得驭人同驯兽，蹒跚跳下矮凳，不消两步，她便会自愿做我温柔的车驾。）
（衣香渐浓了，凛风送来迟谢的桂子、早发的皋兰，寄居着异邦人的画院近在眼前了。远未成熟的嗓音如浇蜂蜜的一勺酪，白雾吞吐中结一层薄薄冰壳。）
将我放下来吧，我要去找妃母。（仍依恋着母亲，却既稚气、又冷静，仿佛在时间的裂隙中说话，逃离年岁的重重藩篱，黑玛瑙般的眼瞳万年如一。）她在哪里呢？
（我被安置在石阶最高处，陌生而美丽的脸庞们离得太远，只能望见裙褶中半团宝相、一只蝴蝶，宫禁于幼年的我，是缤纷的帘，与徐徐分开却永无尽头的绮丽帷幔。挪开半步，风掌的拨弄下尝试做只小不倒翁，然后很快停在一个踉跄上，因皇贵妃李氏的到来。）
環娘娘。（仰起脑袋，屈膝时向她衣摆里歪，不得已嗡嗡地。）您看完画了吗？

【如意馆叠摞的衣香鬓影间，我看见一丛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的奔向我，俯身将她抱住，衔果的腿脚有疾，走路的时候会一颠一颠，是以身边的乳母们都格外小心的看顾，我每每见她，都会心疼的抚摸她的发旋，为何老天不肯给她一个健康的身体，要在还没感受过世间的甜蜜以前，先饱尝苦涩艰辛呢】
：是果果啊，你额娘……【抬头环顾四周，没有看见襄妃的身影，换成一只手牵她】：我带你去找她，怎么一个人跑来了，让你额娘知道了又得担心。
【颔首，笑意温柔】：看完了，就算没看完，你来了我总要陪你不是吗？

（我是在这样的拥抱里长大的，喻氏肩头有新熟的苹果香、稻谷味，额***墨闻起来像襟前一捧黑白的夏花，她呢，嗅到甜的银朱、酸的藤黄、苦的花青，如妃李氏是馥郁和瑰丽构成的格律诗。还未学会平仄，却自她的呼吸间听见了声律。）
喻嬷嬷在的。（轻摇了摇头，小手向身后遥指，我怎会是一个人呢，她从不玩忽职守。缺少玩伴的公主常被宫人簇拥，热闹同孤独如一枚铜板的两面，而母亲是方孔，是光的归宿与想念的源点，珍惜尚可倚赖她的日子罢，珍惜这一座象牙雕出的巍巍高塔。）可是我见不到她，也要担心的呀。
（答道，也将她牵得更紧。）您走慢些，好吗？（总会如此请求。）
（一点点走进画中，过门槛很费了一些神，然而及至如意馆内，身量小小，只仰见如云观者的背影，和形变了的鲜艳色块，浓红郁绿是擅跳胡旋的古人，飞速转动着、舞蹈着似的，我想把它们看清楚，便不禁又做出一次请求。）您能把我抱起来吗？我看不到。
（徐徐升起，却好讶异地发觉，那不是画。是长在半空的植物、栖于纸上的矫健猎鹰、会飞的四脚小猫，是陌生的、愉快相视的女人，半身探出白墙，乌黑的发髻中插着珍珠假花。这是西洋传教士怪奇的法术么，用木头钉出一只只宽敞方笼，请来自御花园和御林苑的客人们作壁上观。四下张望着，看至长廊最中央时，倏然又有一声轻呼，揽着环娘娘的颈子，将疑惑吹入她挂珠玉的耳朵。）
汗阿玛为何坐在那儿，大家又为何举止如常，不请安呢？

【在公主似幻的梦境里，一切都该是具象的，是紫色浮烟的仙境，幽微的、如星光洒落她的枕间。我牵着她走在紫禁城的甬道上，感受小小的人柔软的指尖，在她出声后，适时的朝喻氏投去目光，是很淡的一眼，她们一贯照顾的很好，尤其是…我顿了顿，柔和的眸光扫过宝宝的周身，尤其是她需要更他人更精心的照料】
：好。
【我蹲下身，很温柔的抱起她，就让她环着我的脖颈，抬高了她的目距，可以更好的看见如意馆的周围，她的疑惑来自和小宝相同的血脉，在宫规礼教下长大的公主，会认为家人如常闲坐一处是件足矣令人困惑的事情，我斟酌了下用词，思量该如何用孩童能听得懂的口吻与她轻轻讲，哪怕那只是一副已经完成的画作】
：因为那是画啊，成画怎么会动呢？宝宝你看，如意馆的画师画的是不是很逼真？

（万物性灵、天子威仪只如镜花水月吗，犹怀疑地望着她，瞳仁像颗黑玻璃珠，映出无邪与迷茫，映出皇贵妃和赤朱丹彤的四壁蜃景。直到被抱近一幅猫蝶图，伸长了臂，摸到一片粗粝的、油彩凹凸的亚麻布，那不是狸奴毛绒绒的灰尾巴。）
是画呀。（发出低低的喟叹，略显羞惭地，将无知的头枕上她的肩。在笔断意连的云山林麓以外，另有细腻、丰厚、以假乱真的神笔，自遥远的他乡来谒。）
嗯，请画师也为妃母、为您作画吧，这样我找不到她的时候，还可到如意馆来。（又轻道。）我听说您也很会画画。

【要让她永远都天真璀璨，即使是在权利的中心，也能一如既往，不忘始终。要吗？当然要。所以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会理所应当的庇护她，让她能发出如此低低的慨叹，柔软的身躯枕在我的肩头，在画师足以乱真的笔法下绘就一个个跳脱、光怪陆离的梦】
：宝宝喜欢画画吗？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拾起工笔，给你画一副丹青，届时不必大老远的跑到如意馆来【我俯在她耳畔，笑道】：不会比画师们差的。
【等找到她真正的母亲以后，我将她归还，回身到热络的人声鼎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