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着雨，我不要出门了，我同觉禅镜分说。雨在窗上爬，像一道道蚁行，像一个女人绝望的、斑驳的泪痕，那哀泣般的水声闯过不语的宫人，湿红的帷幔，将垂华馆淹没了。凌迟的刑具抵进肌肤间，又不见痛快的血，赠慧妃的漆匣在手边，翻过来，覆过去，揉成一页褶皱的降书，更心乱如麻、坐立难安，最后颤抖着嘴唇，对玻璃上溺死的自己说。我还是去的好，重复着，我还是去的好。）
（秋风在剜我的血肉，嚼我的骨头，我疑心伞是无用的，它只是人能抵御运命的一种假象，你遮住速朽的妆，却正行在水上，裙角开满野白芷。）
（在松月斋前遇到了她，养心殿里笑语娱亲的女儿！她真忠诚，如慧妃门前任金吾卫的狗，“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我曾对她说过的。）
怀昌公主，（秧秧，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唤。）你母亲在罢。

我替姐姐打她。。。

【松月斋正在云屏慈雨里发懵…任由波妞啃食着黄昏的锈迹，匝匝赤晕贴在緑纱窗的额山，像今岁里模糊的月柿、旧灰炉旁贞孤的小团灯。檐上白雨跳珠，屋前几座碧墀在垂泣，声响颇沉，是雨水砸得卖力；又浑如无声，甚至她几要行至堂前了，我才得以注意、望清。】
【她为何要来呢，分明有她更好的去处。我要为她指明：为何不在养心堂附近游转，或许能够趁这遽然的雨，为无意人奉上一柄适宜的罗伞。鹭隐格格，这样再好不过，是不是？】
熹娘娘，她在的。【更改一个称呼这样容易，旧的、熟稔的、亲昵的像珠泪像灰一样，埋在了那夜涨灭不息的灯心里。】
储秀宫好似离这并不相近，也同乾清宫不太顺路。【雪颈一低，眼波便在她淡薄的影中停泊。】熹娘娘，您的裙摆湿了。

（海棠逐水而去，烟花被雨浇熄，砖石上凿出一片片半圆鳞片，闪烁着，又沉寂，像记忆的灰烬。爱新觉罗谷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宫廷让一切阶梯都真正有了参差，让一切视线都再不可能平等，而主宰这贵贱的匪只册文上的身份，更有君父的爱弃、欲望的得失，垂华馆屡屡无果的空待使我如惊弓的鸟，撞入金丝编织的窄笼，隔槛望她时，竟有秋凉打湿的、请求般的眼色。）
（一如昔日的夜晚。可她已变了，霜结在曾稚嫩的喉中，她学会了沈妃那样冷的语气，她本就是她的女儿，出生即证明了我一无所知的眷幸！她还爱她的母亲甚于爱我！）
是的，我是冒雨来找她的。（冒雨也要来找她，已悔恨这低微，太想叩开那扇门了，它的笃笃会如愿闻于御座吗。）
你不邀请我进去，却要讥嘲我吗？（轻声地，委曲地。）我站得越久，你就越得意吗？

【注雨之遗穗走盘奔殿，尘世鉴中鲸波、鱼眼、烂桂无凭似地游悬。两厢沈寂，风沫净在吐息，悬匾下擎出属于傍晚玻璃似的灯青，幸而刻下的雨意足够知情、足够喧勃…我望她的眼，再不敢多望！俊眼犀心，分明羸弱多情，为何诳我作罪恶的赌徒、爱中的叛首？】
雨势这样大，什么问题值得您冒雨而来？【绣刀似的文词卡在喉中，冷涩的，终被我剖出。】或是，您又来请教什么呢，像那晚一般。【再次请教我、欺哄我、还是甚么？还是这次干脆不向我，向我的母亲呢。】
我挡着贵妃的路了，是不是。【转首望入深处，波妞难得的安分。于是我向她宣称，却未动身。】我正要走，息月……将波妞抱起来。

（承乾宫成为一只注水的罐子，雨在绣履下流，却仿佛已漫至肩胛、锁骨，覆过心跳，使它像羸弱的鼓声、沉闷的雷音，试图更高一点声，压过那无处不在的隆隆震动。）你一定要我说吗？
（要我说出来，愉悦你的心神吗？在咸亨年间最初的夏天，她曾向我施以援手，曾做导向菩提迦耶的灵鹿，她后悔了吗？否则怎会以肃然的面孔相对，浑忘她曾许诺我的不会负心。向前走了几步，一粒雨珠斜飞上眉端。）
我没有问题，我是来找她说话的，我是来找她——（轻咬住牙，一滞后艰难地说。）道歉的。（我实在已许久未与怀昌公主同游了，连她差遣的宫人也不识。）
你叫她什么？（新的背叛教我愕然，轻抽一口气，骤抬起秋星般的眼。）你叫你牵狗的丫鬟……

道歉！【我呵住，咬字颇重地，允许我暂且叫停她的未竟之篇。一如刻下之雨幕像烧炉、像不断的山瀑，堪以藉浪藓之雷斧割断。】
贵妃不曾有错。是怀昌识不清，顽劣，觉悟又愚顿。只是我仍有疑问。【冤枉天地了，我最终判定。元是命运慧辨三年，彻见了松月当前的灾妄，才遣使昨宵今日连绵的雨来消弭。淋灭了词词、句句上的崩剥失火，才好呈递至耳侧。】
教人捻舌，教我在她眼中失望，教我同额涅离心。【我向前与她很近，直至望清她银烧蓝钗上无主的泪滴。】也是您的策中一环么，非要我也同你一般是不是！【闷的、沉的喉与心膺骤然松了下来，最后还要赓续，直到彻底吐出幽愤与哀说才作罢。】先前赐名时未想过，若您觉得冲撞了，觉得不满，改了便是。

（她果然都忘了，她亲口答应的一切已灰飞烟灭，却指认我做阴谋家！）
是我教你如此吗？（是她害我如此吗？我们只记得相互指责。甚至我曾悄悄说与她知的烦忧，我因信任她、依赖她而叹的气，俱被她磨成伤人的箭镞，黄金般的契谊原是一地废铁，为铺垫她们最独擅的杀伐。睁大了眼睛，像围场中垂死的鹿，和这绝情猎手贴得好近、好近，我闻到她袖上熏香，那是一朵冷透的花。）
爱新觉罗谷今，你、你说同我一般，又是甚么意思？
（微微颤抖着，所有愁怨都在这雨里澎湃，我再无法忍耐。）明明是你说的！你说保护我，你说会证明的！你现在却来责怪我，却用她来折辱我，我不是你取笑玩弄的下人，不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觉禅格格，（不善讲这些宫训，像无措的、小狗叼住裙裾的年轻女郎。）你不能对我不敬！

早知如此，早知这般，我便不说了…熹妃娘娘今日这般威仪，又何须在意！
【袖下纤瘦的指骨攥出发白的痕记。焰火逃不出冷雨，那么约定当然也是！我亲口杀死它，并把它判折作最荒谬、最不该、烂玫瑰般的过去。文词化成幼稚的剑与戟，再谈论初衷、理智、后果都没有意义。】
你说得对！你不再是觉禅格格了！我哪里还承望着保护您呢。【声音在雨水的浸泡里生锈了，正契合着我的讽怨。】便当我从未说过罢。
【我与她始终吴越同舟，至少还分担着同一片言语的苦难，同一粒箭镞的伤摧。】

（她不明白话语是不能收回的吗？它们离开她的舌尖，便不复属于她，而变成我的指望，我的信奉，我攥紧、掌心都为之深痛的一根稻草。）
你怎能这样说？是你母亲告诉你这样说吗？（雨滴缓缓迤逦过眉弓，就要流进我眼里了，它被浓睫阻碍，晕渲成茫茫的山雾，雾里看她，是模糊的、分崩离析的一重重影子，有的与我笑，有的挽我手，有的摘去一片雪似的海棠。雪都要融化的。）你就是说过……
（险要哽咽，发出微弱的争辩，仿佛只要我一口咬定，冥冥中就将探出一柄铁锥，把每个字都刻上她单薄如竹简的手臂。我不是来受她讽刺与斥骂的！）你怎能这样对我？
我不去了。（原地立成万般委屈的玉雕，骤然转身，冰凉的一粒划过面颊，伞亟亟追上来，而淹留的殷儿在做甚么，我不想知道。）

【猝然哑声，在察觉她眼泪的时刻。风好冷！雨水不可思议地倒入识海里，感触在风与泪的滂沱里复活，翻腾的情绪此刻在颅中灰烬般寂静，悔意像浮木，升起又沉息…却仍抿着唇，决定不再开口了。在她离去之前，艰然维持着作一名获胜将军。】
【她的背影嵌在银灰的廊道，愈行愈小，待彻底消失在濛濛的雾中，我才略作低首，略拭去漆匣上斑驳的雨迹，凝注过两息，随即递与侍女。】
送进去，小心些，别弄坏了。
【好难过。雨没有停，我的心也一直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