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金阳如箭雨，哪怕是数丈四方顶裁来，只余几寸立锥之地，也烤得烟滚起，气腾腾。心煎背焦，神弃目走，掸眼看去，尽是恹恹之色。
“专心一些。”
音调一沉，将他散开的三分心神引回灵台，强自流过一把弯弓瘦脊，再由经脉传腕送到笔尖。
一滴墨落。
抬手便抽出那层宣纸，将满页的规整行文、流畅弯笔尽数团了，弹入檐下屋角的纸球堆儿。
正巧落入小山顶，做了圆滚滚染了青黛的山巅。
“又练废了一张，我不握住你，就写不好是吗？”
哀戚戚叹出一口气，却看着他通红的耳：“这样还怎么为我侍墨伴读？你可知这满宫的阿哥个个都从宫外选了伴读儿郎，只有我空着这位子，是在等着你呢。”
小虎子虎躯一抖，手中长毫浓墨还要再滴，这回眼明心快地用手接了，小心又利落地蹭在里衣内，不落半分于外裳与纸面。
我生起了些愧疚，是我不该与他闲话的，少年人本就是情绪最难平稳将息，花开要看，雀啼也要听，云散要品，雨落也要接上一盏，再辅以进贡的新茶，煮一室晌午的馨香。我这一遭开口，他又心系于我，哪还有半分要练字的心绪？
片刻后，摆了摆手：“下去练吧，夜间交十二幅大字来我房中，要与我字迹一般相同的。”
风息灼灼，扬日带火，目光所及处，是个小团子，粉面融融也立得板正身挺，小树似的栽种在日头下，随着难能的骄风，似有几缕小发扬扬摆摆。
于庭间榻上歪了歪首，一展折扇搭于眉骨之前，眯着眼，十足刻意，九分做作地开口。
“小子，你也来练字吗？”

【小金乌跃上一支巨大柳伞，将它的辉光细细碎碎的飞透枝桠间隙，又细密的散落在杨柳叶尖尖，漂亮极了涅。啻是杨柳阿嬷的臂膀太过摇摆不定啦，以至于我的脸颊好似无法在它荫下乘凉般，任由小金乌在额角面颊余处揉搓出汗滴儿来。当然、此刻我是无比想念璧还阿姊在瓷缸子里搅匀的——什么什么汤，她同我讲夏日吃些冰的没什么罪过，可她又同我讲、若不是十分炎热便不再给我做啦，是以四殿围出的方天小庭中，正有人努力晒成大红鸡蛋壳儿。】
阿嬷——璧还姐姐还没来吗？
你是知道的吗？你知道我是一个雪人，会被热化的吗。
【歪起脑袋询问阿嬷时，好像心里有颗小珍珠在滚来滚去的戏弄我，忽上忽下的令人心虚，不晓得在阿嬷凝视我的第一几下儿时光里，翠云馆忽而门窗打开，衣带如飞的一个小冬瓜打我身边经过，莫名带起一阵风兜着我，双髻下系成蝴蝶的丝带因风飞舞，一下又一下儿敲着我的下巴尖儿。风与他是一并背对我经过的，翠云馆中的声音亦是，而在我回头时，机灵又略显粗犷的回答已经比身体快了一步冲出。】
“我已经写的很好啦！”
【略憨的开怀模样在见到馆中人后更盛了，盖因于他是我众多兄长与弟弟中的一个，璧还阿姊同我讲过，兄弟姊妹犹豫手足，应当互帮互助的。】
“需要我教哥哥吗？可我在等人，好像、好像也写不出几个字呐。”

小虎羞红着一双面颊，匆匆去时，迎着金乌，焦汗点点渗出，点汇成簇儿，一行三串地滴在他的衣襟口。
他的衣襟口盘扣扣至了最顶端，在金酿热浪中，非要假作这一派端正君子样。庭烧气绕间，我几乎要以为见了大乘中法相庄严的悉达多太子。
也不知是那丛邪火烤瞎了心。
他带着普照佛光与一双芙蓉面离去时，又伸手松了松领子，抬手招那门户外的人。
“进来等，”声音像自池中捞起的巾帕，浸了一把，此刻随风引去，坠坠而连绵，一路行，浇得一地淋漓。
小子钻进来时，才从庭目眉宇间辨出来人，稚纯澄澈，一双眼可鉴心。此刻笑意未收，便要与我娇娇。
是了，我知道他们都敬我慕我，爱亲近我。
撑着后腰从榻上半起：“小玉要怎么教我？手把手的吗？”
“写不出几个字，是能写几个字？”侯着的小厮送来青盏，就着他的手喝个囫囵，凉意自口入，经喉润肺，再抵腹，寸寸清凉。喉间三滚就扬了下巴，要止了。
笑的自在，白牙一露，就再与她商量：“能写几个字，哥哥就学几个字好不好？“
小厮内监极具眼色地将纸笔更替，自个儿也终于从榻子上起了，趿拉着一双鞋，手执起那双温玉做的笔，伸了过去。
递了笔，却不曾替她点墨，盖因这拿笔着墨是极私人的习惯，浓一点儿淡几分，都有个人的喜好，浓峰淡草，挥洒寥寥。
笔递了过去，却没有从戏言那般执手以待，将双臂背于身后，颇为好奇地侯着这一手锦绣。笔法书字是很重要的事儿，腹中文墨腾山倾海，也要靠这青黛的轻舟寸筏来渡。
佛只渡有缘人，我也只瞧有眼缘的字。

“嗯，那就一个吧！再多就不好啦，囫囵吞枣可不行。”
【囫囵吞枣是小女娥记的最迅速的成语，这归功于数天前妹妹悄悄在学上给我扔的大红枣子，好巧不巧的、正正当当丢进了我口中，教我三两下还未嚼明白就咽了肚去，又遭师傅逮了个正着，好生演示了一番囫囵吞枣且举一反三。如从师傅手中接下书册般，我极恭敬的将玉笔由哥哥手中捧了来，一壁用笔端挠下巴尖儿的痒，一壁思索起我与星文墨还为数不多的交集。就在小内监殷勤研墨时，刻下与我几步之遥、候在窗牖旁的阿嬷业比划起来，诶，我晓得她说的是甚么了涅。】
“你会念永鹅吗？我就送你一个鹅字吧，它还挺深奥的。”
【於阿嬷的神助下，我好似恍然大悟般向兄弟献起了宝，瞧着只差没将一整首白毛大鹅的诗朗诵出来。就在骄傲自娱的刹那间，羊豪向砚上用力一戳，汲取了满满当当的乌墨汁儿、又按部就班装模作样的轻刮两下笔锋，随即则在洒金宣上付诸心血，一撇一捺认真极了。而大约在阿嬷打足两个哈欠的功夫后，一个看来很是“隆重”的字诞生了，我将镇尺推向一侧，向兄长推荐起我的手笔。】
“你看，还不错吧！我额涅也说我进步神速呢。”
【神色飞扬喜悦溢於颜表的小公主匪是宽厚之人，只不过微末的赠予兄长一些知识后，人便原形毕露般般思量起什么来，终于、乌珠儿不知绕了几个圈后，遂睇着小兄长娓娓道来。】
“先生说要礼尚往来、阿赊也说要互帮互助，那咱们好像应该有来有往，你也得教我一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