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予(笔迹糊成一团猫毛)我真的要困死了。
今夜天风急卷,然后吹出一点星星,然后河堤绝流。我忽然久违地梦到了她,一个甬道般的梦境里,母亲牵着我的手走在峭壁边缘,直到抵达那座折叠在黑夜尽头的精神病院。陆弗谖说她长大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掉眼泪。嗯,(画出两个小人并肩)就是这样,一边是紧靠的岩壁、一边是悬宕的渊谷,我们维持着某种角力的沉默往前走,二十岁她就这样纷纷地活了过去。事实上许多人都这样纷纷地活了过去,那为什么不是十九岁或是二十一岁呢?或许这是整数的美丽,一种圆满的标记。那几乎是我对母亲最初的悬念了。有些时候我觉得她像一个充满隐喻的洞穴,隐喻不必选择未来,甚至连意志也不需要。「母亲」就这样牵引着我,等我穿过孔穴相间的甬道后,才发现那路上承载着什么样的时间。等到我想起来已经长大的时候,也没来得及掉眼泪。
她说在故乡有一棵树非常风流,遮蔽着她,教天长也不敢追。我并没有很相信,我知道在那个潮湿多雨的城邑,夏天的暴雨会将万叶刷得一片晃白(欧阳修的诗话语:天容水色,云物俱鲜)那或许不是南方,是一个比南方更远更远的地方,在这个故事里她永远被困在白色的森林下孤心危泣,然后跑来跑去、雨打风吹。某种规则般地,母亲总是在重复这些,她牵我的手偶尔是峭壁,偶尔是落雨的平原。明年的明年,日复一日,越过了高原还是高原。最后一次我和她走到了黑暗的河堤背后,忽然整座天井上面的光好摇、好晃,流水一般地吹倒在地上,散落的梦境一张一张叠起来好像在说:从前从前……然后又回到叙事开端,好像一个巨大的,被泪水填满的洞穴。
冥王星,听上去是个黯淡近乎时间的古老地方。诗人没有记录过他,但是上面或许垒砌着很多梦的废料,某些歪斜的、不存在文法的句子,某些拆解的、不存在排列的文字(笔尖的窃笑猫头引下两行小字)——你觉得韩愈被扔到那里会不会发狂呢?他或许会因为饥饿变成一只咀嚼不停的怪兽,将那些文艺残骸啃得干干净净,最后连佛骨也啃掉了,连梦主都跑来怜惜地大喊:不要再吃了!不能再吃了!他每天都在同一条梦境河流里喝水,每天都必须重复着我「母亲」的故事:啊、从前从前。后来这个房间就被不断地擦拭,像一簇再也拧不出水滴的云朵。从前从前。韩退之在冥王星带着我急流勇退,女人说小泷我放你走吧,然后眼泪终于追赶到时间之前,一滴滴地、从双眼的甬道间流了出来。
雍化七年夏,不知道眼下何时,但是三星在天。(半行小注:韩新澈大摇大摆说龙津桥的般载商贩近日在卖鱼头风筝,还说张小侯爷全给她买了,我有点嫉妒。)
另外,我随笺的诗不要让赵长青看,与其这样我更愿意烧去陆氏宗祠。
(几片零残茉莉夹进信页,又又注:风吹碎了我的小花,请傅郎帮我留在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