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启廿五年,七月廿二:
二皇子妃·崔明镜
【秦王府】
【晨风拂过檐角铜铃,于寂静中时间竟也过得这样快,不觉天际泛灰青。干涩的眼缓缓闭上,将身子侧卧,强迫自己睡去。】
【不知又过多久,好似只是短暂迷蒙,再睁开眼,已是一片刺眼的白,映入眸中是孙嬷嬷关切面容,拧帕为自己擦着额上冷汗】王妃面色怎的这么差,可是哪里不适?
【乌鸦扑扇着翅膀飞过屋脊,庭中有条不紊忙碌着,不过这安定很快被打破,素来持重的老妇人脚步匆匆,险些与迎面而来的阿吉撞上,一见是她,夺过其手中膳食,吩咐赶紧去将大夫同稳婆叫来】怕是要不好。
【仿佛是为验证这句话,房中传来一道低弱呻吟,压抑着显而易见的痛苦,楞在原地的阿吉如被惊醒,转身一刻不停跑了出去。】
【主院仆众察觉异样,皆更仔细地做着自己的差事,生怕此时出了差错触霉头。再吩咐侍女去报信,等回到房中时,床上身影蜷缩,似刚从热水中捞出一般,单薄寝衣被汗水浸透,脸色白的吓人。】
二皇子侧妃·裴心霭
【秦王府】
【虽则自早些日子便接手了泰半王府庶务,却因闺中只顾着贪顽爱美,不免也要个把时日的历练。至于王妃孕事,便是如今王府上下的第一等大事,因而裴妃也是从掌事起便打点厘清,不计是用物或是稳婆,皆有章程与惯例可循。即使生疏,但也归好于细致的心性,桩桩件件,亦无可指摘的。而王妃发动时分,这厢尚在翻理脉案细看,正令府医细说此旬胎相。哪料织娘领着正院的小奴来传话,惊的裴妃手里闲打的扇儿险些磕了膝,立时三刻即往正院去了。纵使事发突然,原先准备恰宜,因此却也几方料理得当。产房内有条不紊,产房外亦静默严密,唯等产况。正厅里头,隔着一道六折的屏风,此际只见裴妃于下首的枣红圈椅中,四平八稳地一坐,而脸面上的寒意是从前以柔情示人、温和待下所不曾见的。因视奴仆们皆作聋哑不知,冷冷的一笑】竟奇了,自我进府也将半载,从脉案到气色、从一饮一食至一起一居,眼瞧着王妃前几个月稳当的不能够了。如今临到了了,却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当我们这些人都是死的吗!【一打眼儿看向陈妃,颔首示意她:拘着贴身的婢女们细问,虽要顾及着正院的贵重,以及家丑不可外扬。是以另辟了一处隐秘私室,到底都要问出个子丑寅卯来,究竟教什么晦气东西冲撞了,如今碍着皇孙康泰。胆敢以私利误众利的,不许轻饶。】
二皇子侧妃·陈杏知
【秦王府】
【心中虽惶惶的,受了这个眼神,也稍定下来,轻一点头。方才府中派出去的奴才回来一拨,在外头传进话:时下还未找见王爷,已向宫内传了信,贵妃娘娘凤驾将至。手握的一柄团扇恹恹坠在膝头,掌间攥的更紧了,掌心腻出细汗来,又逢一名产婆躬身自里头出来,支吾回话:王妃娘娘这一胎只怕艰难。实则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禁烦恼起来,焦灼朝裴妃看去,口中则细细问】王妃有什么话交代么?
【因也离座,挨着她柔声私语:知道你心里急,殿下不在,王妃跟前也没有亲眷,火烧眉毛的时候,拘了她们去,难免又要让她焦心,容后发落吧。】
二皇子妃·崔明镜
【秦王府】
【重重帘幕相隔,密杂的脚步声将零星话语踏的更碎,却有直觉,紧紧抓着孙嬷嬷的手,恐惧如刺骨冷泉,自心底弥漫开来。】
【剧痛浪潮层叠不休袭来,这十几载岁月,如幼时顽皮被父亲责罚,如十岁时贪花攀树摔断腿,种种所受痛楚相加,似都不比此刻蚀骨浸髓。】
【时间愈久,房中气氛愈发凝滞,稳婆纵是听惯产妇凄厉嘶喊,此刻也是心头惶惶:若这一遭出了差池,怕是没得好果子吃。】
【一张通红的脸探出,举着沾染血污的手,抻袖擦了擦满头大汗】王妃忍着些,这不是一时半会的事,这会儿耗尽气力,后头只成不住。
【翠微听了刚进来的小丫头所说,直觉怒从中起,暗骂:这头正熬着呢,不说王妃母子为重,哪儿就没了明日似的急着摆威风。更进一层,疑心裴氏是否故意,别是想使什么坏,暗自与阿吉交换了个眼神,叫她留意一干人等。】
【恭恭敬敬只说里头离不开人手,未做理会,留下一众平日外间洒扫的侍女共人审问,片刻不离守在房中。】
【口中紧咬软巾,发丝纠缠黏腻颈间,在又一次配合稳婆指引用力后,重重跌回枕上,眸光虚散的投向帘幕外,又两个侍女端着热水走进来,却并未带来想听的消息,敛眸掩下转瞬的情绪,然而不得片刻喘息,又一阵撕心裂肺的疼传来。】
二皇子侧妃·陈杏知
【秦王府】
【里头发动起来,也被王妃的动静吓得心惊胆战,不消多时,众人又迎裴贵妃入府,自然由裴妃随侍交代,跟在后头听见稳婆此句,心头一跳,禁不住稍窥一眼。但见贵妃神色不改,冷冷扫了一眼发话的稳婆,似责备人无用,须臾平声斥道:不知轻重。这一声过分平静,以至分辨不清她是否在斥责下人,心里一紧,不由把脸低下了,顷刻便闻上首定定吩咐:皇室子嗣,容不得半分差池。炎夏的凉风阻在一团团潮湿黏腻的热气里,仍有一缕骤然如游丝般拂过脊背,灌入四肢百骸,一下抽尽了力气,但看裴妃袖下柔荑,指尖也僵硬的一蜷,指下唯一能握住的,也只有一柄海棠蛱蝶的团扇。】
二皇子妃·崔明镜
【秦王府】
【事态终朝不可控的方向奔去,耳中被刻意压低,凌乱不清的话语,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变得缥缈不定,却让那恐惧翻涌更盛。】
【帘幕开合时投进一线明亮,虚弱的靠在翠微怀里,记不清是喝下的第几碗药,强挣一丝清明,抓住稳婆臂膀用力到手颤抖,字字皆似从齿关艰难挤出,破碎不成句】孩子、孩子…
【肩头被抵住,甚至无需多重力道,便如秋风扫过落叶,轻飘飘软下去,身旁围拢着许多人,每一个都是熟悉的,面孔却渐变得模糊难辨。】
【落叶随巨浪沉浮,几次被彻底淹没,若非心有执念,或许已就那样沉落下去。一星本能支撑,不知又过了多久,伴着预示新生的一声啼哭打破死寂,那叶儿终于停泊靠岸。】恭喜王妃,是位千金。
【仿佛不愿相信,自己期盼了这么久,不惜拼上性命,原来并没能得到上苍多一点的怜惜。试图越过重叠扭曲的人影,看被围拢的那个小小中心,直至众人抱着孩子簇拥向外。周遭忽然安静了许多,好似是从阿吉开始,而后有谁呢,应该是翠微,隐忍的啜泣变得清晰可闻。】我是不是,快死了…
【想起孩童时短暂萦绕的阴影,这一日竟真降临。】
二皇子·宋延珏
【秦王府】
【回府时远见一行人在门前焦急相迎,心中一跳,门前跃下马车,叫人速秉。因闻母妃亦在,便止人欲去知会之意,先去换了身干净衣裳,方步履匆匆而至。】
【正逢那婴孩被环抱而出,却半眼未分,只在母妃前稍稍停留,道是:劳您看顾小儿。再直往内殿里去,血腥之气扑面,眉头紧拧,呵问太医当下情况,后于人床前半步定住了身】三娘……
二皇子妃·崔明镜
【秦王府】
【那道时断时续的哭声低弱的像只小猫,听得让人揪心,可她的母亲已无力抱一抱,哄一哄。】
【时间从没有如此漫长难熬,气力点点耗尽,疲累至极却不敢任由沉溺,视线痴望一处,直到珠帘后,终于出现熟悉的身影。】
【大开的窗将风引入,却仍旧吹不散凝滞沉闷的气息,身体像不属于自己,神思反而变得格外空明,清醒感知着死亡的靠近。】
【此生最后一面,舍不得错过,失去血色的唇瓣微动】幸好,你没有来晚…
【自来爱洁净,亦不愿在最后一刻蓬头垢面,换过干净衣衫,被褥柔软干燥,连长发也被梳理柔顺。晃神间,仿佛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日小歇初醒,可也仅只是一瞬而逝的错觉。】
【此时已感觉不到疼,而有一种麻木虚无的舒展,本欲平静道别,开口热泪已悄然滑过面颊,一滴滴一粒粒,带走所剩不多的温暖】我还是辜负了殿下所期。
二皇子·宋延珏
【秦王府】
【或有太医请罪、或有侍从往来,耳边喧闹全在目及她干净、苍白的面容时骤然消尽。仿佛有千斤重担,缓慢地挪至床沿,却,不敢触,不敢碰】我方才见了那孩子,哭得太丑,不像你我。【虚虚圈握柔荑,轻声】三娘,撑过来,孤往后不逼你了。
二皇子妃·崔明镜
【秦王府】
【薄阳透过万字窗格洒落,斑驳光影里有微尘浮动,此刻的笑难以显出悦然,如落日将尽前的霞光,唯余无限苍凉而已】长大点,会变好看的。
【榻上竹篓中针线堆叠,未来得及完成的一顶虎头小帽摆在上头,只剩一束胡须未成,不知她戴起来,会是什么样子。】要劳烦殿下,替我好好看护她长大,长成漂亮、可爱的模样。
【想起那个曾经在自家花园偷偷哭泣的小孩,此刻变成了一个小姑娘,背对着自己,哭的那种委屈伤心。我与姑母的命运,时隔数十载,竟好像有了某种意义上的重叠。】我也想的,可是殿下,花开花落自有时
【缓而慢的话语,却每一句要停顿许久,才能继续。想要如往常一般回握,分明用尽力气,却只是掌心微弱的笼了笼】我会一直在,我们的女儿,便是我在这世间的延续
【泪水不住的流,似要将对世间的眷恋遗憾也流尽】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二皇子·宋延珏
【秦王府】
【掌内的细小微动,却仿佛牵动肺腑,千般万般话语堵在心中,全只化作动情的一句】明镜,孤错了。
【掌持小帕,泪落一滴,便拭去一滴,似要将昔日隐下的柔情在此刻还尽】想过她的小名没有?就唤,菩提可好?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孤这前生所得,其实不过、空空荡荡。】
二皇子妃·崔明镜
【秦王府】
【是否人之将死,记忆会变得清晰,往事一幕幕,如同画卷呈现眼前。每思及我与他的过往,最先忆起,总是白鹭洲的天与云,从前并不知为何,如今想来,大抵因那是我第一次,以看夫君的目光审视宋家二郎。】
【彼时尚小,并不通男女之情,只是天真的想着,与这样一个人朝夕相对,好似也不错,至少赏心悦目。至此一粒种子悄然生根,倚风亭的风却太冷,吹怯稚嫩枝叶,不敢再肆意生长,怕被霜雪摧折。】
【往前岁月纵有波折,自觉可称艰难的时刻,其实很少,只是此生太短,遗憾又太多。或许这也算另一种和解与放过,以后终于,不必再将那样多的人和事横亘二人之间。】世间事,可能皆是如此,难得顺意完满,不若就珍惜已经得到的
【即便已看不到那一天,却仍然怀着期望】愿殿下来日,能成为一个世人爱戴的君主。
【珠帘拂动,瓶中那束木槿蔫软低垂着,花瓣已由朱红变为暗红,似干涸凝固的血,颓败而没有生气。眼眸也如那瓶花,失去鲜活色彩,却执着的欲将面前容颜刻画,抗拒着惑人深陷的困意,轻轻抚上颊边拭泪的手,眷恋这一刻】好,都听你的。
【像卧在一片湿沉沉的云里,凉意从指尖蔓延,浸透四肢百骸,轻如呓语的低喃】好冷…
【漆黑暮色降临的如此快,天地都静了,在识海归于虚无前,耳边似有风语。】
【艳阳如旧,苍穹碧蓝如洗,窗下一丛绿菊顶着粒粒饱满花蕾,如翠玉雕成,离盛开只差一场秋霜,只是,种下它们的人却再看不到。】
二皇子·宋延珏
【秦王府】
【掌心的温度逐渐消逝,终于静静的、无力的垂去了,就这样与她默然地坐了许久,直至日暮时分,才拔身出殿,径归书房。晚间向太极请旨:崔氏与儿臣相携相知,素来温淑贤德、谦恭重孝,儿知祭典未行,但望崔氏丧仪,能视同太子妃规格。】
【府内亦有吩咐:王妃丧仪,交由裴氏打理;菩提小女,由陈氏看顾;另有月氏,挪去府外别院,非诞子不再见。】
【当夜饮至酩酊,腾挪案上公文,留一纸一笔,飘然有书:】
【吾妻明镜,
此一别,空留遗恨,绵绵无绝期。
能否暂留片刻,听孤与你,讲个故事。
昔有古庙,生同根之树,但有一墙横亘其间,生即不得见,于是,盼之、望之、念之,终于华冠之时,倾叶相覆。可惜好景不长,携望长空之欲太重,繁枝茂叶太沉,惊夜之间,徒留一颗独影。料想同根之源,本该生死亦同,但三娘可知——
庙内孤树,汲之营养,愈发茂然了。
三娘,孤应你,珍惜眼前所得,不再求世事圆满。作为回报,孤要你踏莲往渡,莫要徘徊。
三娘,且去、且去,你我来日再相逢。
…
又或许,别再遇见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