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桑夏是我们这一辈中最可爱可亲的，她常常漾起一点梨涡，逢人（我不清楚，但对着我她是的）便笑，眉眼弯了又弯，一逢密云的夜我便时常去找她顽，木讷的嘉瞻会趁着阴沉的天，在往来的小径上折一枝花，簪在她的细髻子上见她笑时，我便彷似投身月色之中。】
【在野蛮坦率的岭南之地，远不同于《诗》云“之子于归”那么含蓄，要经过很多层次的草木祝赞；广府的市民们总是愿意尽快地跳过前一环节的流芳文句，将最摆得上台面和实际的陪妆奁柜和染红的鸡蛋交到新人的手上。为了这位小姑娘我很乐意遵从这个风俗，借着这个旷朗的天，拎着这一干物事，敲响斯人的门。】
桃花还没开，我们的小姑娘却是要嫁啦！

【敏而携金风来时我正婷立于桌案将灼灼桃夭添上最浓瓅的一枝，阿娴姑娘鲜少有这般兴致，盖因今晨熏风入怀金乌正盛，将连日的霡霂尽湮，借曜灵之光可见草木翆巍，一扫濩落之情。莺音将启，唇畔便萦起笑意，将紫毫一置，近前相迎】
“姐姐，连你也要取笑阿娴嘛，我已然被皎皎女官说教惨了，你知道她的——”
【行至近前，满是熟稔地攀过她的柔荑，两厢对望，心照不宣，眸中黠意有之益兼亲昵，倏尔间便予不在此间的小余女官落下批言。】
“人疯起来，没边儿”
【同敏而情非泛泛的缘由大抵是久禁宫闱难免有伶仃之感，而她眸中毫不掩饰的关切与静和在这将墨绳法度辄刻明章的紫闼中无疑是难得的意趣。指端的动作在眸光睇向她所执后逐待渐止，蕴了疑切，远山轻扬】
“您这是？”

【在遥远的岭南蛮荒，市民们关于吟诵男女之间的婚庆恩情，并不会唱甚么“之子于归，宜家室家”，那样是祈望新郎家多了个听话的好媳妇；而那边梳头的好命婆婆会喃着一点温情的语调，说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那是希望姑娘能有个白头到老的归宿。我不是那好命的婆婆，自然也轮不上由我去帮她梳出嫁的髻子。——我来是为添妆的，为我们的小桑夏、好阿娴的百年好合之上再添一份重量的。】
【这位新娘子依旧笑着，和她案上花瓶斜倚着的一枝桃蕡一样，蕴藉着许多善意。】新娘子要这样笑下去呀，【搁下这累累的提篮，自袖间取出一对点翠金钗】你笑着戴上这一对海棠并蒂，一定更好看！
【一顿，小声】可别瞧不起嘉瞻这点身家啊。

【她香袖微敞，带着清泠的气韵便将宝物展出，并手接过，爱不释手，分外珍视地观慕起掌中的花簪，金丝鐳翠，双蒂翩跹，可见工艺上乘，亦不啻于将华丽的辞藻映于它身】
“真好看呀，不如现下您便来替我簪上罢？”
【阿娴姑娘一向将爱恶辨得分明，譬如刻下，同嘉瞻在一处总能使我摒杂糅、弃尘鞅，她总有这样的能耐，教我沾染了些许凡尘金樽云衢的乱浑心境变得澄明辽夐，我亦纵享此刻的骀荡。臻首微侧，我便能瞧见二人的影儿映在一无暇秽镜鉴中，同挽花簪的姿仪倒显得有些缱绻，闻言，我只挑了眉梢，眸波横渡，曳过的是春色、是风情、是沐过江南霡霂方探出枝头的桃杏，故作不虞，轻轻攫住她细白的腕】
“好呀，原在姐姐心里我便是那等贪爱黄白之物的人呢，真真让人伤心啦”

【斯人比我身量稍高，娉婷曲下膝去，很像一位对爱情虔诚而有所垂听的信徒。我将那么一对点翠海棠簪入如云鬒发，忽然明白了很多以前阎闾邻里之间纳娶时的执手相看和泪眼。同入菱花镜中，两个少女：一位是眉宇尚存懵懂的女官，另一位已然是姿色绝艳、亟待于归的小格格啦。我们都庆幸着能同路走到今日，并为来日方长而依然顽强不低头。轻轻挽接住她的手，只是笑着不言语，揭开提筐内的秘密】
齐王妃甚么都不缺！这是事实，也是我的祝愿。
【我拾起两个染红的鸡蛋，在她手里搁下一个】我们那儿有个极朴实的习俗，就是逢喜事就要染一筐红鸡蛋吃。你的头一桩人生大事，我怎能不染一筐来送你？
【鸡蛋用色纸染就，盈在掌中便很容易满手是红，指尖揩着一点，就往她眉间去】新娘子今天收了我第一筐红鸡蛋，下回添丁了，该是你染了来分我啦。

【妙鬘簪钗，较海棠更为明艳的是镜中双姝。我同嘉瞻的缘法殊于旁的，都有些掩郁伶仃的章法，就如弯月照影，水波微动时亦有温润的身姿，可这娑影飒飒同凡尘确然是一个稍具参差的谬误，我二人都不属于此处，亟待冲破这桎楛，不同的是，我即刻便不受困囿，可她归期遥遥。】
【接过染嫣的贺礼，我想她当于我添了亲胤的想念，是以方用家乡礼节同我相祝。】
“眼下仪礼尚未成如何应得了你一句齐王妃，更遑论添丁续胤，倒是姐姐你——”
【我未曾躲闪她携来的点点嫣红，搽着香胰的玉指，虚虚挨了我的额头便要溜走，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抬手攫住她亟待遁走的玉手，十指相扣凑得更近，探手拂去鬓间纷乱的青丝，眸中亦是揶揄，续下一句】
“不知何时红鸾星动，得全情意呐”

【磕破一个着色不匀的鸡蛋，撕剥走最外面或软或硬的戒备，一口衔住这柔嫩的内心，——和少女的心事一样，可能藏不住，那不如就吞下。嘉瞻比起说大话，似乎更善于装傻。】甚么红鸾星？我虽然观过星，但却不像前朝大人们一样会分清诸象星宿哎。
【十指被眼前红妆捉住，发丝纠葛间竟然容易唤起某日黄昏的颜色，沾过涂肌拂手霜的十指一下就挣脱掉，如同彼时很多风动而心动的片刻，我都选择了逃避】哎呀！就不怕我改日出宫随便投了一家去，只为了你们那份嫁妆呢！

【我凝目望去，眼前的女郎目光游弋，并未有直述其心意，只纤指翩跹将鸡蛋剥开，匆促流转的眸光昭示着女儿家的心事，以我这双眸里看出来的名堂呀，嘉瞻有秘密，无人比我更懂罢，那些怕人堪破，又想让人知晓的纠结与忐忑，我至此刻仍能察觉蔷薇花香的馥郁与红颜朱粉的俏明。】
【可阿娴姑娘未有窥探她人辛秘的心意，自是含笑移了话头】
“那可不成，届时我得亲自替你相看才行，我们姐姐这般姿容当配得起这世间最好的儿郎”
【她应有齐眉和鸣的佳配，这般静和却又坚韧的脾性，阖该被放诸掌心百般呵护的。】

【会好的因果吗？——这是我当时的叩问，而今又被眼前女子重新牵连起。我和男子的会面太过于隐秘，黄昏是隐秘的，私语也是隐秘的，这些两人彼此之间的隐秘，在这个最宜于收藏秘辛轶闻的城府之中安睡得很好，只是在偶然会在这个她（小夏）或者那个她（余皎皎）被呼唤起来，像个婴儿惺忪醒了一下，甚至没有哭嚷起甚么，就又静静睡去。但是比起这些细微的因果之外，更为重要或值得珍重的，是如小桑夏一样，不戳破浑沌，为我妥善保守秘密的心意，又自笑了笑】
好，——找到了，找到了之后一定向你取取经如何御夫，如今这世上的好儿郎又被你嫁去一个啦！
【我很少在年岁之间实际感受到流动不居的日子，只有突然降临的甚么才能打破这种极度无聊的循环。日子一天天地过，今日是四年，明日是五年；明明不久以前才听闻叶赫要许于齐王的一等轶闻，今日阿娴已披上红衣亟待离开。世上已千年竟然也可以如此阐发，又是很奇妙的。】
【鸳鸯游于水中，连理枝有所盘桓，此时此刻，世上再没有比它们更值得炫耀的事物了】等我们某日得闲出宫了，要去找齐王妃的；又或者是你甚么时候回来了，务必要经过长春宫或是咸福啊。

【翌年新桃方替下旧符之时便是女郎囍吉之日，本是一桩令阖宫欢欣的好事，却因嘉瞻的一道别叙添了几分离愁，眸底蕴了绯色，入宫数载尽凭嘉瞻相伴，如今真要别离，也是千分不舍万分不愿，我将玉颔靠在她肩头，暗自嘟囔道】
“不消你说我也知晓，一道宫墙罢了，能阻得了甚么呢？”
【从东宫到西院那样绵长那样幽深的连廊都曾走过啦，离得近了，自是能察觉她言语间的颓态，微蹙的秀眉，眸中潋滟的水波，万千情意湮于春风中，是忧我失分寸，也是怕我行路难，但阿娴此刻恨不得尽付祈愿于她身，愿朝颜替菀枯，清逸代尘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