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流转时候，独爱三月小阳春，新芽初吐，弱柳扶风，期间最妙绝者，当属海棠解语。粉瓣缀在枝头绿叶之间，鹅黄色的花蕊星星点点散落其间，偶然有风无意抚弄时候，颤巍巍在枝头跃动。只是这海棠画师甚是短暂，不过几夕春雨之后，表连易安都要叹息一句绿肥红瘦。许是世间一切美好皆是如此，因为不得长留，才更显得难得，如昙花一现，如解语飘零。饶是如此，却想将这美景倾注工笔，长留宣纸。正逢此时惠风和畅，扶光和煦，和露却不知怎么的，一早便未见着，简单收拾了画笔颜料同宣纸等物，唤了宫娥抱在怀中，便往永寿宫后花园去】
【寻了个小亭，却是望海棠之佳绝处。宫娥会意将笔墨纸砚一样一样铺陈妥当后便退到了亭子外头，她们跟在身边时候久了，早已经晓得自个儿作画时候从不喜欢有人近前相扰。信手执笔，时不时抬头望一望亭外花枝灿若云霞，浓淡深浅，最是相宜。亭中人流苏垂肩，淡然娴雅，不多一会儿功夫，一幅春日海棠跃然纸上，将画笔搁下，捏住宣纸立起来细瞧，像是像，却又不那么像，总觉得差了着什么。不由蹙眉沉思，半晌无可得，索性抬手唤了宫娥入亭子，吩咐道】
去请了和露格格来。

2
（昨日歇息时，总觉得有些燥热，特意让小宫女换了床薄被儿，起身后又觉得夜里有些受寒，心里不免无奈，冷不得热不得，我这身子可真是够难伺候的，好在只是略有些不爽利，无甚大毛病，不用延医求药，也不怕过了病气儿给公主。少时，闻公主唤我相伴，整了整仪容，便随宫婢自偏阁而出，往永寿宫花园里去。）
（我这个年纪，尚未开始穿花盆底儿，踩着一双绣鞋，缓缓随着引路的宫婢而来，原本宫里走路就少见急切，加上行动间有些柔弱，竟来得有些迟了，公主待我真诚，虽不会怪罪我，却也不是我失礼的借口，故一来先道了个歉）宪宪久等了吧？是我来迟了
（见公主案前铺陈着画，散着笔墨颜料，来了兴致）咦，宪宪是在作画儿么，我猜猜……宪宪画的是永寿花园的景儿？

【临花看画时候，细细观之，只得其形肖似，却无解语之花间神韵。只是这人之神韵顾盼流转之间便可一一尽显，花之气韵却着实不知如何透过宣纸笔墨窥描一二，颇有些心烦时候，将画纸搁在面前石桌上，旋身间便瞧见宫娥引着和露走近。举步自亭中石阶款步行至和露身畔，未思量其他一径挽住她手臂，软语娇音，倒也扫平了方才七分的烦乱，莞尔浅笑，缓缓道】
不妨事，只是方才作画，委实不得其法，这才请了你来瞧一瞧该如何
【留了一众宫娥环立小亭外，敛裙同和露一道进了亭子，让了她落座，平日描画时候，总喜欢站立着下笔，行走之间总能比端坐时候更将不同侧面一一跃然纸上。将先前时候描画的宣纸执了起来，递到她手边。方才在亭子外头，就着扶光光影，瞧不真切，如今入了亭子，再细瞧她，与平日时候并不相同，似乎是病了的模样，心里牵挂着她，倒将作画一事抛开，启唇相询】
怎么了，可是着凉了，让她们去请了太医来瞧瞧
【算算时辰，这会儿太医当在额娘宫里请脉，如此倒也算不得麻烦跑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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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公主相迎，二人一道步入亭中，唯有一众宫婢立于亭外候着，亭内摆着不少画具，更有一张作着画儿的画纸，上已描绘出了几分早春的海棠花儿。此时永寿宫花园内海棠生得正好，亭外恰有一丛，花簇锦攒的，吐尽胭脂之色，妩媚无力得动人。先是婉拒了公主的好意，我不过是略有些不适，小女孩儿身子骨柔弱罢了，不大好大张旗鼓地请太医过来瞧瞧。）不用不用，说起来，宪宪别笑话我，这是昨个儿夜里贪了凉，我又素来是个娇贵的身子，打小儿就爱时不时犯点毛病，其实不妨事的。
（再看那画儿）看来是我猜着了，正是永寿宫花园的景儿，今日这儿的海棠开得真好，比之宫外的——京城名景海棠花溪，别有一番韵味呢。（前些年还带着妹妹去海棠花溪赏过花儿，和瀑布似的，一丛丛自天铺下，亦是一番美景。）

【听她说不用，便也不再勉强。不过近来这天气也着实多变得很，正午时候颇有些炎炎，可到了夜半时分却又是寒凉，好在嬷嬷素来待我极是上心，又因着时节缘故，虽有宫娥随侍，可夜深时候嬷嬷总要过来亲自过问上才能安心。和露身形消瘦，原是打小身子骨便有些羸弱，如此道来便知她身子如何她必是极清楚的，虽有宫中医者圣手，却也未必能一遭便知她的体质如何，见她落座时候形容尚可，遂含笑点头，却复添一句叮嘱】
入夜了总还有凉气，可贪不得凉，若是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唤了宫娥去取来便好
【顺着她的话儿便将思绪又转回海棠，最喜东坡一句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数言之间便将解语高姿一一展露。不同额娘爱冷傲寒梅，冰天雪地里独一抹的高洁姿态，更偏爱海棠温润娴静，虽生长于春日时候，却不再盛春之中争妍斗艳。信手捻一枝乍入亭间的花枝，细细拂过枝头绵软花瓣，由粉渐白，端庄温婉。此时才知原来在偌大紫禁城之外，竟然如此别有洞天】
另有一番韵味？
【从前时候只为花开花落，四季轮回，不同的只是花之浓艳，却不只原来同一种花也能有不同。扑闪着眼眸，侧首添一句疑惑。指尖海棠未曾松开，压在鬓边，人面相应。尚是孩童时候，总想瞧瞧四九城外是什么模样，可到了如今时候，却反而没有了那时候的好奇。读来的书卷多了，大抵也懂得，这城内城外，同一轮扶光望舒，只是人多些，也更热闹些。只是那喧嚣繁杂的热闹里，犹如滚滚红尘活色生香，却没有额娘阿姊相伴，亦是平添了无趣的】
虽叫你猜着了，可我总觉得这画里似乎缺了些什么，你来同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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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头应是）宪宪只管放下心来，我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一定第一时间就去找管事的嬷嬷，让她为我去请了太医来（禁中规矩森严，若我真有个什么事儿，还自个儿硬要瞒着，过了病气给贵人，便是我的罪过了，亦是掌事宫人的失职，所以我倒是不怕若央了嬷嬷求医，她自个儿犯糊涂，昧了良心不管我。）
（待又提及这春日的海棠花儿，比着誉满京城的花溪美景，一一为公主作答）是呀，宫中的花儿生得好，自有一番气度，端庄娴静，幽姿淑态，借梅花风流，借柳枝轻盈。京城的海棠花溪呢，始建于宣化年间，内植遍海棠，花开似瀑，去那儿赏海棠，照我看，已经不是赏娇艳的花儿，而是“叠萼重跗眩朝日”的气势了
（至于公主邀我赏画——望着画上染尽胭脂方描绘出来的海棠花，仿佛又听见了苏先生的那一句叹息声，贝齿轻咬了下唇，带着几分迟疑）这……这画让我来瞧，我是觉着不错的

【臻首应下，海晏中人，虽未必是阖宫里最为出挑的，却也是额娘一一上心过问后精挑细选择了出来的，倘若她有何处不舒坦妥当，只肖出声，海晏之人自是也不敢怠慢了她去。原先怕她不愿意同人添了麻烦藏着掖着不愿说出来，如今瞧她应得真诚便也就放心下来。却私心想着今时这气候流转不定，总也要留心着才是，又忧着她身子尚弱，便也不再这话头上多做了纠缠】
那便好了
【再听她说起这另一番韵味，原是昔年宣化旧景，若是换了从前时候，必然存了想要亲自去一探海棠究竟的心思，只是如今大抵更爱偏安于有额娘和和露在的地方，只叫人觉得安心了去。不过如她所说，原以为海棠又唤解语，最是温润不过，不似牡丹芍药，有一争春日独盛的恢宏之气，花开百日，如匆匆百年，又岂能独占春色。只是海棠恢宏，不曾见过，便是搜索枯肠，却也得不出来那模样如何】
果然花有千面，换了地方便能生出不一样地气韵来
【好在我心中所喜的，便只是那一丛海棠，不拘什么气韵模样都好。顺着她的目光重新瞧着宣纸上的胭脂色，说不上不好，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单论描绘景致，先前时候也曾再如意馆中亲目千里江山图，深沉简单的色调里却绘出江河浩渺，群山叠峦，水榭亭台，水磨长桥，其中异趣，跃然纸上。再观海棠，独有其形，不见解语娇润神韵，顿了顿，颇有狐疑，自她手中接过宣纸，再打量一番，终究开口】
似乎这海棠，只是枝头锦花，说是海棠不错，再添几笔便又可似桃花夭夭，总少了海棠独有之韵味，你瞧瞧可是？

8
（犹疑半晌，终是开了口）古人赏海棠花儿，说她是花中神仙，花姿潇洒，又如晓天明霞，花叶繁茂，猩红鹦绿，可与朝晖相争。桃花虽亦是春日里的仙子，苏公颂其“争开不待叶，密缀欲无条”，称它迎春之急切，先竞相盛开花骨朵儿，后长叶。宪宪这画儿，依我看便是如此，若再添几笔花儿，掩去了枝叶，倒似喧宾夺主，把海棠花儿作成桃花了。
（论花，论古人之言，我自有一番说法，可若论画里面的韵味，我却是哑口无言。我自幼时起，无论学些什么都是像模像样的，也不是个泥胎木偶，先生们牵一下，就动一下，没个半点自己的想法，可自打随了苏先生学画，却总是不如意。苏先生失望之下，竟让我封了笔，这番打击对我来说，不是个好过的坎儿，下笔的技巧，我之前是日日都练习的，公主若问我笔法，我也可答之一二，她问我“韵味”二字，我实在是……说不出来）宪宪，我瞧着画儿不错，是真心这么想的，不是有意捧着你，说些好话逗你开心。盖因之前在府里，（指了指自己，无奈道）我把教画画的那个先生给气跑了，他不愿意教我这些，所以我现在论画的水准，犹如三岁稚童，看不出精妙之处来。宪宪若想找人参评一二，不如我们明日去找学堂的女傅？或者助教的女官们？

【古人说海棠，先有玄宗三郎以杨妃而喻珠玉在前，后又有东坡易安最得我心，花中谪仙似的模样，坠落凡尘时候，却也半点儿不短谪仙气度。虽居滚滚红尘，亦爱红尘往事，可这般仙姿高绝，却是实慕其神采。将自个儿疑惑一一道来时候，庆幸也得了她相似回应，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虽也有风姿卓越，于我心中到底却也是极不上解语娟秀】
我也正是这般觉得的，却想不出解决的法子
【浮世万物，总有相似，却又各个不同如何于相似中绘出来不同，便是其中精妙所在，亦是大家国手与寻常涂鸦之间的高下立判。原也不是个执拗的主儿，若换了旁的风物绘不出便也就绘不出罢了，偏偏是心头爱极了的海棠。明明知道这花中谪仙自是人间留不住，数日之间便要凋零，委于尘土，幻化成泥，却依然想将她倾注于笔端纸上，纵然深处三九隆冬时候也能遥想其姿态端雅。可若只得其形，又有何趣？形状模样，原以深深烙印在心上，成为挥之不去的记忆，唯有颤动摇曳间的娴然静好，叫人拿得起，却再也放不下】
倒并非疑心你瞒我捧我，你多虑了
【一径心思皆存于纸笔之间，却也只是淡淡解释一句，委实不是疑心于她，只是心中有了挂念，便有些心无旁骛。又觉这般诚然怠慢了她，便也将所有烦乱思绪暂时堪堪抛开。听着她说从前作画连先生都气跑了，不由抬手捻帕掩唇轻笑开来，每人皆有擅长与不擅长之处，便如我亦只爱绘花鸟山水，人物丹青着实为难，和露或许也是如此。至于她说的去寻了女傅等人，点头道】
也好，明儿再去同她们讨教便是。只是不曾想到，你也有气跑先生时候，我猜想莫不是那先生也非是个好脾性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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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故意瞒着公主，只是此事每每想起来，都似我心里头一根刺儿，教我既委屈又难受，有时候想想，当初在府里，就应该耍小孩子性子，故意缠着苏先生发作一通，逼着他给个说法，我究竟是哪一点不好、哪一点不如他的意了？有时候又觉得，他不教我便不教吧，文人自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坚持，他于我没有师生缘份，那便算了，我也自有其他的机缘。于是此事，若无人问，我自己也不主动提及，总归不是什么值得得意的事情就是了。）我气他，其实他也气着我了——我们师徒俩其实是扯平啦
（与公主闲话着，我们也不再论画了，只说好明日去学堂里，寻着擅画的女傅女官们，让她们帮着参详一二，于亭内赏玩一番海棠，便一道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