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冯善杀青交稿）
“阿彻，你也一样，要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我常想，我以贫贱之身，获帝王之尊，是命中有此一得，但天道相衡，不知来日会遗失什么……或许短寿，或许多疾，但不该是你，颦颦。”
“最好，再有个姐姐，都姓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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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冯善
4.8长乐宫
翌日鸿蒙初开，锦堂如旧，不过榻前多添一双大小影。凭一声抻动指节而生的窸窣响化作媒妁，引回一记四目相对、秾春嬉眉，其中大有悬心得放、劫后余生之感。但无奈本元损耗、精气难支，是故往后几日醒梦浮沉，终日榻褥药石相伴，惟至初八时，因公主洗三良辰，方吊足十分精神，任宫女添捧翠宝鸽红的九凤翟冠，盖压住一身苍寡暮色，珠光宝气地正立长乐高殿上，看堂中尊奉的碧霞元君等一十三位神明宝座，看香炉小米小烛明眼，看清河郡主为初生稚女添盆颂吉。衣香鬓影，椒花颂声，如先时重诺轻许，将世间万万好的瑰珍一并拢送女儿眼前，是故总偏眉眷恋，却无言以对——只见好不热闹。
仪礼毕后，作鸟兽散，这间金堆玉砌的中宫再度归于旧时平静。几班都人小珰都因令告退，里间沉帷片绡下隔造出四方的别有洞天，卧放着小女儿睡倚的精巧摇篮，只是八月早产，而今虽不至经受病灾，但终究不足，枕安这样的富贵乐中便总显得孱弱可怜，教心中万般酸难。于是将卸了钗冠朱粉的癯瘦面庞俯挨在女儿枕畔，轻而又轻地嗅吻着：“早说要给你赔罪，却绵捱至今，好宝，娘再给你说一遍吧，照顾不周啊——”这样哀哀眷眷犹如一声泣叹，但在重见那只织金九龙的秀颀颜色时，立就更作一面婉婉柔顺，却不起身致礼，栖坐在狐白团绒铺就的矮长妃榻里，掌推着摇篮，哼着不知名的江南小调，一脉静好天伦。只等他一步一步地近了，方顾自说道：“你为她号拟仪元，名定眷心，一贵重规整，一缠绵悱恻，”松松一笑，“我便想了个朗朗上口的小名。当日昏沉颠倒醒，见一段绥绥烛火下你与她共酣眠，天下美景莫若家中宁和、安然好梦，故而就叫绥绥。我不求她有大功德，平安顺遂无灾厄，便是全部了。阿彻，你也一样，要无病无灾，长命百岁。”此后牵手、倚怀，享一晌琴瑟在御，声声念念私语，都化在詹糖甜香里。
当天际擦黑，殿中宫女次第掌灯升帐。与此同时，凌太虚所设的筵绮也要开席，但因皇后仍在月子里，也无意出席，此刻就抱颈贪怀，依依惜别：“今夜你要代我与绥绥看无边奇珍，挑出最好的那一个回来。这是你早时所许，不许辜负哦。”盛装长命锁的四方掐丝珐琅夔龙纹盒就在手边，指尖一点，“要一起，你就要快一些，不然，我和女儿早就睡着了。”人去后，又一如旧时地孤坐摇篮一边，只是默候灯烛之下，看袅袅青香、渺渺崇光，当又一刻月转回廊，无边力乏无奈汹涌而至，连手里那只拨浪鼓也再难拈持，一阵一阵、如从千仞孤绝处坠落。到此刻，心膺之中尚怀稠浓的不甘：盒中镂金抱玉的水仙灵芝长命锁还未亲手系去女儿颈怀、因戏言偏爱而耽搁未成的一件燕闲青衫、贪婪私心却不及坐热的赤凤宝座以及不能厮守千秋与不能恋看女儿长成的漫漫余生……委实太多。可是阴司秉笔，命数天定，还有经年轻易作践，以至于今日江河日下、不能保全，一如当日与相因私话，这是因果业报，不仁之果，造成今日寿短薄命，除了经年宿怨的一个孟氏，赖不得谁。因已无力迁挪，便谁也不唤，只偎伏在摇篮上，半拢眼帘，在重重寂静之中，别无例外地思忆当年。那是少年来归的情情缱绻，耕织各分的粗淡家常，唯在米粮断供间有一句“布衣之怒，兰艾共焚”砸进心腔里，然而在承继宗祧、以御宸极以后，所有矛盾纷至沓来，此刻已不容俱焚之心，要做大晋端庄娴雅的皇后，可是恭哀皇后的悲事犹存人口，杨徐之流如何不能类霍氏歹心呢？那么皇后之位带来了无上尊荣不假，可是那些清贵谏言、禁内倾轧使璞玉生瑕、夫妻离心，害怕情分消磨却终究自陷囹圄，才是这朝暮之短的一生中最诛心剖肝的一阵砺生的剧痛，将所有绵绵长情抽刀截断了。
至此长辞之时，眼中所见皆已幽微无形，那些千灯万盏的辉煌富丽、金楼玉阙的高耸入云，在这三尺微命之前，正如经卷铭篆的那样“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不过万相皆无相，在心间长留的便唯剩那一点起于卑末时的患难情分，因而不免挣扎上看，那烁灼晶珠帘下没有一分人气，再不是江南旧地的青石秀路里、合抱青树下的一段守候，是以所谓“遗愿”也无从说起。然而这样的无奈仿佛在正位东宫以后交织出现，譬如中宫宝座上的不舞之鹤，以为千机算尽却掷命为注的生死一赌，不过此类事已然无力回解，徒招一声菩提叹。从前想或在流离中死，或在穷途中死，唯独未想，在见你承平之路间死。甚至在死别之前因虚幻诸相荒废良多，怨怼相待，那么如今能做，便是以天命不眷而辞别此间，不必教他在权宦逼视里分神相抗，留待一个才德合宜的朱绮高门稳坐其中，去捂这孤离人心的赤金凤座。至于将死之人，就将心声付诸一个祈愿：衣冠凤仪，葬同陵寝。而今形销骨立，也想叶落归根，贪留江南水乡……别后经年，黄昏青冢，自南园望断山水，遥遥祝祷、陛下千秋万岁。
就借不及到来的生辰，再同神佛陈情，要他功成名就，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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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纱灯、琉璃樽，共铸凌太虚一夜宴酣。铜鹤架、消篆香，照见安然枕臂的皇后沉坠进陈事旧情酿成的浓情芳醪里，大梦不醒；只握着一枚小锁，尽最后一点余热，不使佩戴时教生冷惊怵了。
或许正因芸芸之念，众生通感，这一晚，风与夜，俱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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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卫彻
4.8 凌太虚
时因长乐母女俱安之喜，悲惮尽去。悬心既定，遂大设筵宴，意与世族贵胄同享此乐，宴中凡举酒者、祝词者，皆乐受不拒，至夜浓乌泼，辄已神昏目饧，不堪多饮，是故罢杯令诸臣自娱，自惟撑颅下望，放目漫视，所观所见，皆为觥筹。时私念与颦颦前话，或想至仪元满月满岁，当重现今日之景——千里结彩，喜笑盈堂，而一目影绰之间，却恍惚视灯作月，此身何处，本已难辨，但幻见颦颦踏云执剪，欲灭灯中火蕊，惑问，“为何掐灯？”观其不语将离，而眉目亦如隔雾，疑探一掌，竟捉握无物，愕问，“你去哪儿？”此一句仍未听答，但膛中痛绞，未知何故，只双目与高烛同黯，共天地失光一瞬，撑臂不及，冷脊将颓，业有乱耳丝竹遏停，诸声俱寂中，惟听来者泣报：皇后已薨。
凌太虚-长乐宫
怔立两刻之久，犹疑间，实未信斯人已逝，只觉或因宴中酒醉之故、囿困于恶魇未醒，遂握瘦掌，喉头微腥，“锁既握在掌中，怎么不给她带上。”问，“等我？”候答无所得，遂自循前时所诺，以掌扶指，同为仪元佩长命金锁，间观襁褓中小女睁目，遽然梦醒。
此际殿中，惟留陈、孟，二者观荒唐一场，已皆如寒蝉之噤，时因以背相对，互未目见，俱不知当下神思如何，但闻殿中窸窣、稚婴将啼，孟明颤请携女而出，另允陈望阖门自退，独抱颦颦归榻。至闭门声起，骤颓项脊，平日尊仪，悉已无存，“…我常想，我以贫贱之身，获帝王之尊，是命中有此一得，但天道相衡，不知来日会遗失什么。”俯目，“或许短寿，或许多疾，但不该是你。”最末一唤，“颦颦。”和衣席地，如故时江南陋屋中为她守榻，而心中所患，已非绕床饥鼠，是今日今夜之一念：有君无夫，始成孤家寡人。
“阿彻，你也一样，要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我常想，我以贫贱之身，获帝王之尊，是命中有此一得，但天道相衡，不知来日会遗失什么……或许短寿，或许多疾，但不该是你，颦颦。”
“最好，再有个姐姐，都姓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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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冯善
4.8长乐宫
翌日鸿蒙初开，锦堂如旧，不过榻前多添一双大小影。凭一声抻动指节而生的窸窣响化作媒妁，引回一记四目相对、秾春嬉眉，其中大有悬心得放、劫后余生之感。但无奈本元损耗、精气难支，是故往后几日醒梦浮沉，终日榻褥药石相伴，惟至初八时，因公主洗三良辰，方吊足十分精神，任宫女添捧翠宝鸽红的九凤翟冠，盖压住一身苍寡暮色，珠光宝气地正立长乐高殿上，看堂中尊奉的碧霞元君等一十三位神明宝座，看香炉小米小烛明眼，看清河郡主为初生稚女添盆颂吉。衣香鬓影，椒花颂声，如先时重诺轻许，将世间万万好的瑰珍一并拢送女儿眼前，是故总偏眉眷恋，却无言以对——只见好不热闹。
仪礼毕后，作鸟兽散，这间金堆玉砌的中宫再度归于旧时平静。几班都人小珰都因令告退，里间沉帷片绡下隔造出四方的别有洞天，卧放着小女儿睡倚的精巧摇篮，只是八月早产，而今虽不至经受病灾，但终究不足，枕安这样的富贵乐中便总显得孱弱可怜，教心中万般酸难。于是将卸了钗冠朱粉的癯瘦面庞俯挨在女儿枕畔，轻而又轻地嗅吻着：“早说要给你赔罪，却绵捱至今，好宝，娘再给你说一遍吧，照顾不周啊——”这样哀哀眷眷犹如一声泣叹，但在重见那只织金九龙的秀颀颜色时，立就更作一面婉婉柔顺，却不起身致礼，栖坐在狐白团绒铺就的矮长妃榻里，掌推着摇篮，哼着不知名的江南小调，一脉静好天伦。只等他一步一步地近了，方顾自说道：“你为她号拟仪元，名定眷心，一贵重规整，一缠绵悱恻，”松松一笑，“我便想了个朗朗上口的小名。当日昏沉颠倒醒，见一段绥绥烛火下你与她共酣眠，天下美景莫若家中宁和、安然好梦，故而就叫绥绥。我不求她有大功德，平安顺遂无灾厄，便是全部了。阿彻，你也一样，要无病无灾，长命百岁。”此后牵手、倚怀，享一晌琴瑟在御，声声念念私语，都化在詹糖甜香里。
当天际擦黑，殿中宫女次第掌灯升帐。与此同时，凌太虚所设的筵绮也要开席，但因皇后仍在月子里，也无意出席，此刻就抱颈贪怀，依依惜别：“今夜你要代我与绥绥看无边奇珍，挑出最好的那一个回来。这是你早时所许，不许辜负哦。”盛装长命锁的四方掐丝珐琅夔龙纹盒就在手边，指尖一点，“要一起，你就要快一些，不然，我和女儿早就睡着了。”人去后，又一如旧时地孤坐摇篮一边，只是默候灯烛之下，看袅袅青香、渺渺崇光，当又一刻月转回廊，无边力乏无奈汹涌而至，连手里那只拨浪鼓也再难拈持，一阵一阵、如从千仞孤绝处坠落。到此刻，心膺之中尚怀稠浓的不甘：盒中镂金抱玉的水仙灵芝长命锁还未亲手系去女儿颈怀、因戏言偏爱而耽搁未成的一件燕闲青衫、贪婪私心却不及坐热的赤凤宝座以及不能厮守千秋与不能恋看女儿长成的漫漫余生……委实太多。可是阴司秉笔，命数天定，还有经年轻易作践，以至于今日江河日下、不能保全，一如当日与相因私话，这是因果业报，不仁之果，造成今日寿短薄命，除了经年宿怨的一个孟氏，赖不得谁。因已无力迁挪，便谁也不唤，只偎伏在摇篮上，半拢眼帘，在重重寂静之中，别无例外地思忆当年。那是少年来归的情情缱绻，耕织各分的粗淡家常，唯在米粮断供间有一句“布衣之怒，兰艾共焚”砸进心腔里，然而在承继宗祧、以御宸极以后，所有矛盾纷至沓来，此刻已不容俱焚之心，要做大晋端庄娴雅的皇后，可是恭哀皇后的悲事犹存人口，杨徐之流如何不能类霍氏歹心呢？那么皇后之位带来了无上尊荣不假，可是那些清贵谏言、禁内倾轧使璞玉生瑕、夫妻离心，害怕情分消磨却终究自陷囹圄，才是这朝暮之短的一生中最诛心剖肝的一阵砺生的剧痛，将所有绵绵长情抽刀截断了。
至此长辞之时，眼中所见皆已幽微无形，那些千灯万盏的辉煌富丽、金楼玉阙的高耸入云，在这三尺微命之前，正如经卷铭篆的那样“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不过万相皆无相，在心间长留的便唯剩那一点起于卑末时的患难情分，因而不免挣扎上看，那烁灼晶珠帘下没有一分人气，再不是江南旧地的青石秀路里、合抱青树下的一段守候，是以所谓“遗愿”也无从说起。然而这样的无奈仿佛在正位东宫以后交织出现，譬如中宫宝座上的不舞之鹤，以为千机算尽却掷命为注的生死一赌，不过此类事已然无力回解，徒招一声菩提叹。从前想或在流离中死，或在穷途中死，唯独未想，在见你承平之路间死。甚至在死别之前因虚幻诸相荒废良多，怨怼相待，那么如今能做，便是以天命不眷而辞别此间，不必教他在权宦逼视里分神相抗，留待一个才德合宜的朱绮高门稳坐其中，去捂这孤离人心的赤金凤座。至于将死之人，就将心声付诸一个祈愿：衣冠凤仪，葬同陵寝。而今形销骨立，也想叶落归根，贪留江南水乡……别后经年，黄昏青冢，自南园望断山水，遥遥祝祷、陛下千秋万岁。
就借不及到来的生辰，再同神佛陈情，要他功成名就，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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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纱灯、琉璃樽，共铸凌太虚一夜宴酣。铜鹤架、消篆香，照见安然枕臂的皇后沉坠进陈事旧情酿成的浓情芳醪里，大梦不醒；只握着一枚小锁，尽最后一点余热，不使佩戴时教生冷惊怵了。
或许正因芸芸之念，众生通感，这一晚，风与夜，俱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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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卫彻
4.8 凌太虚
时因长乐母女俱安之喜，悲惮尽去。悬心既定，遂大设筵宴，意与世族贵胄同享此乐，宴中凡举酒者、祝词者，皆乐受不拒，至夜浓乌泼，辄已神昏目饧，不堪多饮，是故罢杯令诸臣自娱，自惟撑颅下望，放目漫视，所观所见，皆为觥筹。时私念与颦颦前话，或想至仪元满月满岁，当重现今日之景——千里结彩，喜笑盈堂，而一目影绰之间，却恍惚视灯作月，此身何处，本已难辨，但幻见颦颦踏云执剪，欲灭灯中火蕊，惑问，“为何掐灯？”观其不语将离，而眉目亦如隔雾，疑探一掌，竟捉握无物，愕问，“你去哪儿？”此一句仍未听答，但膛中痛绞，未知何故，只双目与高烛同黯，共天地失光一瞬，撑臂不及，冷脊将颓，业有乱耳丝竹遏停，诸声俱寂中，惟听来者泣报：皇后已薨。
凌太虚-长乐宫
怔立两刻之久，犹疑间，实未信斯人已逝，只觉或因宴中酒醉之故、囿困于恶魇未醒，遂握瘦掌，喉头微腥，“锁既握在掌中，怎么不给她带上。”问，“等我？”候答无所得，遂自循前时所诺，以掌扶指，同为仪元佩长命金锁，间观襁褓中小女睁目，遽然梦醒。
此际殿中，惟留陈、孟，二者观荒唐一场，已皆如寒蝉之噤，时因以背相对，互未目见，俱不知当下神思如何，但闻殿中窸窣、稚婴将啼，孟明颤请携女而出，另允陈望阖门自退，独抱颦颦归榻。至闭门声起，骤颓项脊，平日尊仪，悉已无存，“…我常想，我以贫贱之身，获帝王之尊，是命中有此一得，但天道相衡，不知来日会遗失什么。”俯目，“或许短寿，或许多疾，但不该是你。”最末一唤，“颦颦。”和衣席地，如故时江南陋屋中为她守榻，而心中所患，已非绕床饥鼠，是今日今夜之一念：有君无夫，始成孤家寡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