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屋内仍旧飘着零星的雪花，辗转落在中央的水晶台上。
躺着的一抹雾般模糊的红影，依稀靠着晃动不定的身形可估摸是一女子。巴掌大的鹅蛋脸，略微上挑的凤眸，依旧是浓艳精致的妆容，珠唇上有抹诡异的红色，更添了别样的妖冶。
如此绝色，却在昏迷沉睡，宛如清晨里初绽稚嫩的桔梗，静谧美好。雪花见了也不免动容，安静地围绕飘落在她的周身。
她全身都被一层淡蓝色的元气包裹，那些元气像涓涓细流，似乎源源不断。
走来一个人。
又或者说，是一个双眼无光的神。
樱空释穿着灰褐色的大衣，里面套了件白色毛衣，苍白的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穿得单薄，孤单颀长的背影在偌大的雪屋里显得格外落寞。
他失神的目光却又在那具身形的手指轻微颤动而陡然一怔，随后渐渐明亮，像拨开云层般，生出名为希冀的微弱光芒。
他等了多久？
他不清楚。
反正比她等他的时间要短得多。
樱空释在关闭时空隧道之后，又借助莲花金雕爆炸的力量，传回了地球。那时还是在凡世2000年。后来，所有人都过得很幸福，他也很幸福。
可艳炟的死，总是他心上难以忘却的一道疤痕。
他可以拒绝陌生女子的盛情，亦可以从容笑着宽慰冯索。但他每每谈及她而垂下的眼帘、闪躲又落寞的目光，不自觉攥紧的拳头，都一一出卖了他。
随着时间的沉淀，那道伤口并没有愈合，反而扯得他更加撕心裂肺地疼，直喘不过气来。
他差点压抑不住内心迸发汹涌的私欲暗流。
她愈加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梦中，似乎是一种命运的捉弄与玩笑。好脾气的真神被惹的十分心烦。
于是樱空释努力不去睡眠，可那样他就见不到她，他突然又莫名很失落难过。
他踱着步子徘徊在雪屋中，半阖上眼，依稀可听到她爽朗的笑声，她生气时的娇嗔，她鼓着脸嘟嚷一口一个本公主……他嘴角会漾起不自知的笑意，她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的心。
又是何时发觉她已经那么重要了？
也不知是何时。
也是，他总是自私地习惯了她的陪伴与等待，非要一次次失去才能证明自己到底有多在乎她。
于是重感情的真神放肆了一回，让自己沉溺于情感的汹涌波涛里。
以前他总会嫌弃别的女子麻烦。
可他自己在感情上也很麻烦。
不仅麻烦，还喜欢隐忍。
隐忍着欲望，压抑私藏在内心的爱意，固执又自私地一次次复活。
他用尽所有的办法，妄图找寻她。若是能成功，那他再也不会放手了。
回忆至此，樱空释唇角勾出一抹浅浅的笑容。
他如水般温柔缱绻的目光，却自始至终都是停留在她的身上……
樱空释不禁慢慢地伸出手想整理她凌乱的发丝，却又停滞在半空中……
虚弱的她，没有神界外物的加持，幻化不了身形，连他的袖口拂过带动起来的微风，都让她距离地晃动……
他微眯起眼，抿着薄唇，像是黑夜里危险致命的蛇，吐着信子，陡然的错觉变化，目光又是十分柔和，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庞。

（三）
落日抿成一条橙红的线，霞色的天空里隐约可见朦胧的月亮。绝色的女子坐在白鸽围绕的广场座椅上，捧着向日葵，长密的睫毛下有一双灵动的双眼，静谧又美好。
“咔嚓”一声，拍照发出的声响惊醒了沉思中的少女。少女抬眸，抿唇浅笑，平静地望着。那位摄像师不好意思地鞠躬道歉，后又将照片送给了她。艳炟攥着那张照片，眸中起了波澜，后小心翼翼地将它藏在了花束里。她纤长的睫毛掩盖住了心思与哀伤。
樱空释拿着一杯热奶茶走来，在半途中又被几个陌生的女子搭讪，他礼貌地微笑摆手拒绝，可那些女子仍不依不饶跟在身后。艳炟扬起头眯着凤眸起身，抱着手里的向日葵，脚用力踩着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像是高贵优雅的猫，步步生莲，不急不乱，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樱空释并不算好看的脸色又十分明显地转变，他柔和的目光会让人以为高傲冰冷的真神生了一双含情的眼。
艳炟先是瞪了那群女子一眼，随后又张扬般拿走那杯奶茶，将向日葵花束往樱空释怀里一塞，自己低头抿了几口奶茶，又递到樱空释唇前。樱空释也没拒绝，犹豫一会嘬了小口，本是淡漠的目光又十分柔软，直勾勾地盯着她。艳炟挑衅般啧了声，睨着来人，蹙眉启唇，挑起樱空释的下巴，逐字逐句宣示主权道:“他，我的。”
那些人自然是知难而退，有这么漂亮的女子，和这么宠溺她的男人，谁敢再打什么心思。
樱空释揉了揉艳炟柔顺的发丝，低沉着嗓音轻哄，却又藏不住眼底的笑意:“那我是你的什么？”
艳炟红了脸，又白了他一眼，抱着奶茶猛灌了几口，闷声不语。
“艳炟，等你身体好一些，我们结婚吧。”
在一个平凡的漂亮落日里，鸟儿敛起羽翼停止展翅，停留在男人的肩头，靠在桔梗花旁，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等待着女子回答。随着男人起伏的胸膛，时间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他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垂下眼眸，听见自己沉声说。
“好啊。”她抬眸，笑靥如花，只不过几秒，却又像亿万年那么漫长，她立马答应。眼眶下微微发红，身心像被泡在了蜂蜜柠檬糖的罐子里，酸涩又甜蜜。
孤独无欲的真神第一次虔诚地祈祷，时间可以过得慢一些。让时间能够裹挟着爱意，像冰蓝色破茧、自由蹁跹的蝴蝶，久久停驻在炽热的心脏上。

（四）
自从艳炟苏醒之后，多半是呆在雪屋里。照明灯发出刺眼的白光，雪花像是缩小稚嫩的桔梗花，一切是那么熟悉又陌生。
她伸出手懵懂地描摹落地镜里的自己，明明未改容颜，却掩饰不了是一具苍白、无力的躯壳。她连自己也觉得十分陌生。
在不属于她的世界里，靠着爱意顽强地生存。
她恢复得很快很快，几乎不需要什么时间，她就不觉得哪里不舒服了。
她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樱空释。那个落寞的少年安静地注视着她，似乎在她不知道的日子里，他就已经悄悄关注了她很久很久。
少年的眼角泛红，认真地凝视着她，双手靠近想握住她不再透明的手。可是他的双手只是蜷曲着愣在半空中，连着声音也在颤抖。良久，少年哽咽着说出了那句藏在心底的话语:“我喜欢你，艳炟。”
“我爱你。”
于是，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答案，少年承认了内心的私欲，她得到了樱空释的爱，倾尽全力的爱。
可是不知为何，樱空释总是不让艳炟出门，特别是在晴朗的日子里。
他会格外注意外面的天气，买来很多遮阳板，将雪屋打造成密不透风的暖棚。
好像她真的如美人鱼一般，会在某一天的清晨里化作泡沫。
她质问过，撒娇过，蛮横过，可都无济于事。
少年的半边脸在灯光中忽明忽灭，他闪烁的眼眸中生出暗火，他的声音似乎是从梦中传来，模糊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冰凉又不真切:“不行，外面很危险。”
到底哪里不危险？到底什么是危险？
她不明所以，什么也不明白。每每谈及这个话题，樱空释的脸色总是不好看的。
她便也选择了沉默，就算最后明白，她也装作不明白。
于是，雪屋不知不觉成了透明的玻璃牢笼，她分不清黑夜与白天，时间将她困在无边又熟悉的日子里。
她渴望拥抱触手可及的太阳，而不是做个被喂养精致的笼中鸟。
她本是甘愿沉沦爱意的飞蛾，如今却想扑火。因为她似乎发觉了什么，试图无力地撞击命运的枷锁。
在完全恢复的第一天，甚至后来的每一天，艳炟都会有段时间坐在窗边，安静地凝望，或是闭目养神。
也不知是否经历了太多事情，往日骄横跋扈的火族公主，却多愁善感，少言寡语。只是在面对爱人樱空释的时候，她还是那个活泼、偶尔放肆娇纵的小女孩。
她的小动作与心思，樱空释都看在眼里。虽然两人都闭口不提，但是渐渐的，樱空释也会偶尔主动带她出门。
她为什么要买向日葵呢？
艳炟悄悄透过缝隙看了一眼樱空释。
但并没有看出什么，他的脸上有太多次的平静，毫无波澜。他太会隐忍了。
可是你是明白的，对不对，樱空释。
你肯定什么都明白的，樱空释。
因为我才是那个危险。

（五）
这天黑夜里，来了两个熟悉的陌生人。在犹豫准备很久后，冯索和梨落敲响雪屋的门，在看到樱空释身后的艳炟时，还是十分震惊。
冯索本是想说什么的，但是梨落瞥了他一眼拉住了他。冯索顿了顿整理了一下表情，尴尬笑了笑，柔和地看向他们:“好久不见，樱空释。”可是声音里似乎有些紧张颤抖。
樱空释也一愣，冷淡的眼眸里生出暖意，浅笑着欢迎，随后下一句便是:“哥，嫂子，忘了说了，我和艳炟要结婚了。”
这下轮到一向沉稳的梨落也一惊。
艳炟眨眨眼，惊措着点点头，脸颊通红。
兄弟两人坐在沙发上攀谈，艳炟拉着梨落进了厨房一起做晚餐。
“想问什么就问吧。”艳炟埋头切着菜，似乎并不意外来人，又重重叹了口气，确是笑着出声，“我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梨落不语，随后浅笑着走近她，握住艳炟的肩膀:“我没想到你竟然还会活着……”
艳炟转过身淡笑，风轻云淡却字字令人心酸:“是啊，我也没想到我这个罪人会活着。”
梨落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部安慰:“这一切和你没关系，都是焰主的错。”她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
“可不可以再给我一些时间？”她垂下眼帘，双肩发抖，靠在洗手台边企求。
高傲的火族公主也在内心祈求。但她并不奢求时间能停驻。她只希望再多给她一些时间，让她将这场梦再做的美一些。
既然早就知道结局，看过故事的终章，如果这场虚幻的泡沫梦境注定是会破碎的，那她一定要做个美梦。
或许她能做的，也只是仅此而已。
樱空释和冯索两人来厨房帮忙，艳炟咧嘴轻哼，骄傲地甩了甩如瀑的长发，头也不回地就开溜。
或许再多呆一秒，她滚烫的眼泪便会滑落。
直到饭点结束，她也没有从楼上下来。她向来是不吃饭的。
……
饭后艳炟提议一起出去看电影，大家也都很默契地没有拒绝。
圆月高悬，淡蓝如水的月光，缱绻而静谧。
圆满的日子里，街道上的人却少之又少。四人的身影在月光下被拉长。
樱空释挽着她，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尖:“真会恃宠而骄。”
“那也是要有人宠呀对不对？”少女轻哼，明亮的眼睛里只他一人，“所以这是个褒义词，自恋樱空释又在夸自己了。”
“今晚的月亮真好看，是满月诶，星星也好亮好好看……”
“嗯，是很好看。”樱空释垂下温柔的目光，没有看夜空，确是看着怀里的女子点点头轻声回答。
冯索默默地紧抓着梨落的手，浑身还在轻微发抖，似乎惊魂未定。
梨落随即掐了他一把，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冯索惊呼了一声，随后咳了咳变了嗓音讪讪笑了笑:“啊……小两口真甜蜜啊。”
……
艳炟抱了一大盒爆米花和几杯奶茶大步走来，随后从一边绕过去窜出来张牙舞爪，随后见冯索果然一颤，便大笑起来，随后又全都往冯索怀里一塞，可是冯索又慌张转身连忙递给了梨落。
“冯索不要吗？”艳炟挑了挑眉，坏笑着故意看了一眼一旁发愣的冯索。
“他……晚上不喜欢吃这些。”梨落无奈浅笑，虽然对于手里的这些夜宵，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樱空释又亲手抱了杯奶茶过来，毫不犹豫地递给艳炟。
“我今天喝过了。”艳炟垂眸，轻声细语。
“乖，对你身体好。”他褐色的双瞳里浮现出了些许冰蓝色，但却是冰雪融化的暖意，可是话语却不容拒绝。
顺着目光看去，冯索和梨落面面相觑，那哪里是什么奶茶，他们看得清清楚楚，看得比任何东西都清楚，那是混着冰焰族元气的血。

（六）
“星旧说的没错，艳炟果然在。”刚进房门，冯索赶忙把带回来剩下的夜宵扔进了垃圾桶，思索了一下又觉得不妥，索性用幻术销毁，“你怎么样梨落，吃了之后没事吧？”
“王，我没事。”梨落还是一如既往地镇定，却惋惜地叹口气。
“诶，梨落，为什么艳炟不吃东西，却要喝血……她竟然还真的喝了……”凡人冯索在房里走来走去，焦虑地摩挲着下巴，“而且为什么只有我们四个人是有颜色的，其它东西都是灰黑白色的……”
“哦对对对，和樱空释有关的也是有颜色的，那个血是红色的，我看的可清楚了……”
“王，你能不能先停下……转得我头疼……”梨落坐在床边叹口气，“我也不知道，但这一定和樱空释有关。”
“再给艳炟一些时间吧，王，一切很快就会知道了。”她笃定。
就凭艳炟对樱空释的爱。
…………
隔天艳炟本想趁这机会拉着樱空释和冯索梨落一起去试婚纱买戒指，毕竟还是要让哥嫂见证爱情的。
可是这几日朗朗晴天，万里无云，像是安排好的一样，艳炟一时没办法出门。
昏黄的房间里，琉璃吊灯因长久的照明浑身滚烫，偶尔会发出模糊的“噼啪”声。
但没有任何人去掀开窗帘，就连冯索和梨落也在来的第一天被告知不能随意靠近这些“禁区”。
没有人知道真神心里在想什么。
但或许有人知道……
艳炟躺在沙发上百无聊赖，打着哈欠嘀咕抱怨：“怎么还不到阴天啊，讨厌死了……”言罢她用胳膊肘蹭了蹭樱空释，“诶樱空释，你说婚戒买什么样子的呢……”
冯索面无表情看了看准夫妻，这几日他已经快习惯空气里的恋爱气息了，又继续看着电视剧，扯了个温和的笑容：“当然是钻戒了。”言罢惬意躺下，故意靠向梨落，按下了按钮换个频道，结果放的是什么“乡村爱情”，里面的小夫妻正在为买不起钻戒而吵架，颇有打他脸的意味。
“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樱空释轻语，目光落向窗边，似乎要透过厚重的窗帘观察到外面的天气，他又缓缓转过身子，伸手勾起艳炟一缕柔顺的发丝，缠绕在修长的左手无名指上，“反正都买得起。”
“对呀对呀，樱空释在凡世可是天才设计师。”梨落故意挪了挪避开冯索的亲昵，伸手够了个橘子。
“嗯，冯索还是格凝老总。”艳炟又故意提起冯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冯索打了个冷颤，苦笑，“对，对，不差钱。”
…………
没过多久，天又下起了小雨，艳炟迫不及待地拉起樱空释就走。
什么十克拉钻戒、镶钻的婚纱、爱琴海……什么浪漫的东西她都要，怎么豪横怎么来，再土她也不嫌弃。
艳炟随便抓起一条食指粗的黄金，大摇大摆地从柜姐手里拿来掂了掂放在梨落手上:“黄金保值！快让冯索买一条！戴上可霸气了！”
虽然夫妻两个爱钱的紧，但是，梨落和冯索不约而同摆手拒绝:又重又土又难看。
可是樱空释却一本正经地点头，柔和地笑了笑:“确实很霸气。”
“？”夫妻俩人又一惊，这是樱空释？这对准夫妻不要再撒狗粮了！
艳炟又溜到另一边去了，她像一只自由的鸟儿，在街道上横冲直撞，要不是樱空释牵着她的手，她似乎下一秒就会翘着小尾巴飞到天上去了。
樱空释柔和的目光紧紧跟着她，他注视着今天格外欢脱的女子思索着，自己也没发觉，褐色的双瞳里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抹冰蓝色。
樱空释，我想去纹身。”艳炟指了指路边的纹身店，随口说道，又曲起手指在樱空释左胸膛上画圈圈，勾着玩味的笑容，“你也陪我去纹身好不好，就纹……”
“红莲花？还是彼岸花？”樱空释握住她的手搂过她，带着她向纹身店走去。
“啊？”艳炟一愣，赶忙扯了扯他的袖口示意他停下，“我开玩笑的，樱空释。”
“没关系的，艳炟，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樱空释扶着她的肩膀，格外认真地注视着她红润的脸庞，“我答应你，不管发生什么，我都陪着你。”
艳炟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注视着少年苍白的脸，“我都知道的，樱空释。”
我早就知道你喜欢我了，樱空释。
虽然你的话语总是比行动慢半拍。
但是我一直相信，我的爱，不是无望的爱。

（七）
在那天，一个平凡的下午，在四人挑选完婚纱准备去坐摩天轮的大雨里，樱空释晕倒了。
仔细想来，也并不是毫无征兆的。
他毫无节制地挥霍着元气，给艳炟全身布下元气形成的保护茧，给她喝自己带元气的血护她元神……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将自己困在这里……已经连隐藏眼瞳颜色的幻术都快没有了……
原来雪屋这座无形的牢笼，困住了两个清醒的人。
是的，这是一个由樱空释心中的执念幻化的梦魇，因雪屋里艳炟的丝丝微弱的气息而形成。
他才能得以见她一面，在无变灰暗的梦里，靠着火焰笨拙摸索，穿越亿万年的遗憾与思念，到达她身边。
梦中的世界里，一切都是灰白黑的。
但是在互相爱恋的神明眼中，在他为她打造的梦境里，双方眸中却能看见这个世界的绚丽色彩。
艳炟本想着，再多争取一些时间，她想和他过完一年里的所有节日，做完她想和他做的所有事。
可是她发觉，和他只要是在一起，就那么依偎在一起，什么都不用做，好像时间就会被放慢拉长。
那，过不过那些节日，好像也不是很重要了。
她听到了那句话，她不应该再奢求什么。
她早就拥有了想要的玫瑰，已十分知足。
艳炟望着躺在床上虚弱的少年，她伸出手描摹着少年的脸庞。
她轻笑，想怪他笨，想埋怨他怎么心口不一，这么会隐忍，为什么不早一点说出来……可是那只是她想而已。她不忍，她打从心底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怨念，更从未恨过。
就连临死前的那一句“我不等了”，也不过是气话，是在自欺欺人。
她不是不爱了，她只是不悔，不悔爱过他。
互相缠绕的执念是血色玫瑰上平凡的荆棘，危险刺目，却从不会伤害挚爱的玫瑰。
梨落和冯索轻轻走了进来。
只是冯索脸上的表情严肃，目光也变得有些寒冷。梨落走到艳炟旁轻声安慰她。
几人久久无言。
最后梨落重重叹口气才道:“艳炟，恐怕……我恐怕答应你的做不到了……”
“没关系。”艳炟摇摇头，她努力睁着眼睛，细细看着床上的人。
“要怎么打破这个梦境？”冯索连忙追问，“这个梦是樱空释创造的，我借助舍弥的力量，与星旧把我和梨落送了进来，损耗了太多元气，恐怕一时没法硬闯。”
“很简单。”艳炟起身走到床边拉开窗帘，温暖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樱花林缝隙落了进来，像是细碎锋利的刀片，将她几近透明的身躯上划了一刀又一刀，她浅笑闭眼，全身轻松，似乎十分享受，没有一丝疼痛，“这个梦魇因我而生。只要我死，我留下的元气完全消散，这个梦境也会破碎。”直白的话语像鸟儿纷飞的羽毛，轻飘飘，却又如千山重。
墙角的向日葵失了往日的活力，卷起的花瓣呈现出灰褐色，暗示不久即将枯萎凋零。
或许从离开阳光的那一刻开始，剩下的日子，它都是数着花瓣过的。
可是它从未后悔绽放过。
因为它带来过光明。
（八）

（八）
在梨落的帮助下，艳炟拿到了一百根蜡烛和一个大蛋糕。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杯子里剩下的冰焰族元气和血喂到樱空释嘴里，冥冥之中，似乎上天也在悄悄帮忙。樱空释在半天后又醒来，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还在对她浅笑。
那抹淡淡的笑容，和他薄唇上的血一样刺目。
刺得她眼睛酸胀，心也跟着酸疼。
艳炟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兀自低着头攥紧手指。
“没事的，艳炟。”
可是他越说自己没关系，艳炟却越觉得和自己有关系。
不管在梦里，还是在幻世，又是在凡世，她似乎总在麻烦他。
樱空释习惯性覆上她冰凉的手，蹙了蹙眉:“怎么这么凉。”说着呵了口气，两双手交叠在一起，他试图捂热她。
可是那双手却怎么也热不起来，渐渐的，有几近透明的趋势。
樱空释愣了愣，艳炟突然没由来地拉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略带慌张地对上男人温柔的目光，她急促道:“樱花开了，樱空释，你不想去外面看看吗？”
“你想去看？”他的目光随着女子而移动。
艳炟又抱来墙角那束枯萎的向日葵走到他身前，自言自语:“樱空释，你看，其实光也是影，影也是光……”
“光和影并不是绝对的，樱空释。”
他心里渐渐有了一些不安，却还是想去牵她的手。
好像只要牵到她的手，就能扼制住鸟儿的翅膀，就能攥住命运的枷锁，倒退回错过的时光。
可少女仍旧躲开触碰，固执冷言道:“樱空释，你其实一直都知道的对不对，我早就死了，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梦境，都是假的。”
“这是一场光影执念幻化的噩梦，所以梦里的一切都是黑白。因为是你的梦，所以梦里的一切都是你做主，所以天气也是跟着你来，想晴天就晴天，想允许我出门就带我出去。我只是留存在雪屋里的零星的元神碎片，你也知道我根本不用吃东西，因为我太虚弱了；可正因为我只是碎片，感受不到疼痛，所以也好得特别快。你给我元气、给我喝你的血只是护着我的元神不散，只是在拖延时间伤害你自己。可是我终归有一天会消散的樱空释。”
醒醒吧，樱空释，算我求你了，樱空释……”本是坚定的少女，声音却越来越小，似乎有了不舍。她阖上眼，又慢慢睁开，放下向日葵继续道，“我都放下了，樱空释。”
“真的，我已经很知足了，樱空释。”
买来的那束向日葵里有桔梗，连店家都知道那是永恒又无望的爱。而如今的得到与成全，不就是这场虚假的梦的最好证明？
或许他嘴上的爱，他过分的好，是出于愧疚和执念。
可是短暂的甜蜜错觉好过亿万年的无言等候，她已知足。
沉默的少年垂下眼帘，只是攥着拳头，很久之后才闷声:“我不会让你死的，艳炟。”
“我一定会复活你的。”
“相信我。”少年抬起脸，眼眶早就泛红，声音颤抖，他不顾身上的疼痛，将少女拥在怀里，小心地抱着，却又想锢在怀里。
他并不介意永远被困在有她的梦境里。
所有人都得到了幸福，所有人都会将他遗忘，世界并不需要多余的真神。
即便他一无所有，孤注一掷却失了爱与自由。
艳炟揉了揉眼睛，将泪水吞回了肚子里，她浅笑着推开他，拿来了蜡烛和蛋糕。
“陪我过次生日吧，樱空释。”少女声音平淡，笑靥如花，看不出一丝哀伤，“陪我过凡世的生日。”
好。”他知趣地放开她，即便他不愿承认他明白了她眼中的坚定。
也是，他们早就已经知道了结果，注定的，不变的结果。
……
她点一根蜡烛，便许一个愿。
漆黑的屋内，似有人摘了几点星火撒来，将她的半边脸也衬托得昏黄，像枯黄的稻草，倔强的双眸里却熠熠生辉。
少女坐在床沿，撅起嘴，略显俏皮地轻哼:
“一岁了，生日快乐！马天赐现在是不是也出生了……”
“两岁生日快乐！马天赐你这个笨蛋，在凡世大家都一样，没有人会瞧不起你的……”
……
“上幼儿园的时候可不能哭鼻子，马天赐……”
……
“十岁了……马天赐你是不是和我一样孤单……不，你要交到很多好朋友，不然本公主都瞧不起你……”
没说几句话，她便急促地喘气，额间渗出细密的汗，声若细蚊，无力地躺在樱空释的怀里。
他知阻挡不了她，于是樱空释便点燃了蜡烛递给她，她也干脆省了繁杂的关于自己的话语，道了心声。
……
“十六岁了，马天赐……你可不可以去北方，我想看一场大雪。或许你早就去北方了，那里的雪说不定和刃雪城的一样大，你一定会喜欢的……”
……
“十八岁了，马天赐……你是不是已经上了设计学院了……”
……
“二十五岁了，马天赐，你总会遇见那个有缘人的，她教会你我教不会的爱，教会你自由……她一定比我好得多，没有我这么麻烦……”
……
“三十岁了，马天赐……你是不是已经结婚了呀……求婚的时候是不是要单漆跪地，你好像从来没有跪过谁……”
……
“都四十岁了马天赐，要是你家也有小孩，我可不可以做干妈……不对不对，你怎么可能这么老才有小孩……”
……
“不对呀，马天赐，你是无所不能的真神……你可以和心爱的人永远在一起……”
……
“马天赐，你都看了几十年的凡世烟火了，和本公主放的相比，到底哪个好看呀……”
在前面九十九年里，他们未曾相遇。
字字关于他，字字却不提起樱空释。
就像在幻世的一百多年里，他们也从未遇见过。
……
“一百岁……樱空释，忘了我吧。你要长命百岁，要幸福自由地活着。”
最后一句，提起他，却又好像不关于他。
她替他编制了一个预想的完美人生，只要他能做到这最后一句。
在她死后，倘若他能做到最后一句，那他一定可以开开心心的活着。
即便没有她。
少女泪流满面，捂着脸咬牙，她高傲倔强地闭上眼，残忍般尽力不去看他炽热猩红的眼睛。
明明是单纯直白的善意，却字字刺痛他的心，樱空释在轻微发抖，苍白的脸颊上有了显眼的情绪。
少年的心底掀起巨浪，眉拧成一道黑线，平静的脸上浮现出了罕见的怒意。
他不会忘，不可能忘，怎么忘，忘不掉。
她早就镌刻在他心上，他永远也忘不掉。
不行！他不忘！谁也替代不了她！
只因她最后轻飘飘的一句话，真神情感的海啸决了堤，心脏上像是受了道道闷雷，海水灌进了心脏，是清晰的酸和疼。
如果他真的那么强大，为何如今会无措得像个小孩一样。
高贵冷艳的真神，也生出了无力与悔意。

（九）
房间里的古木钟摆不停地转动发出声响，好像在举行命运的倒计时仪式，古老刺耳的声音在脑海里放大成轰鸣声，交织席卷着回忆的海浪，吞噬着现世存活的人群。
少女最后的心愿是死在最爱的人的怀里，就像前两次一样。
她垂下眼眸，几近虚幻的玉手覆在他半边湿润的脸上，眉眼弯弯，犹豫了一会，吃力道：“如果我，还想问一遍那个问题呢？”
他小心翼翼地将半边苍白的脸颊贴在她模糊的手心里，努力浅笑，却哽咽，他坚定道：“我爱你，艳炟。”
“梦里的一切都是会真实发生的，艳炟。”
思念的风声也随着浪潮重重拍打在沙滩上，嵌进柔软的沙土里。
只要你不死去，元神不消散，我们就会成为凡世的神仙眷侣，将过去的遗憾都弥补，千年万年，恩爱两不疑。
只要你不死，艳炟，只要你不死。
“哼，樱空释……”少女蹙眉，窝在他怀里阖上黯淡的眸子，眼角滚落一滴炙热泪，“我也爱你，樱空释。”
那滴有型的眼泪，落在了樱空释揽着艳炟的手腕上，将他的心也砸出个窟窿，一块永远也填补不了的艳红。
当初升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大地上，小美人鱼也会化作海浪中的泡沫。
她不是没有说出爱的那条遗憾美人鱼，确是他的爱人。
真神诧异地抬起头。
不受控制由心而生出的阳光即将铺满整个昏暗的雪屋，是否代表他也会放下？
半点阳光靠近，艳炟的身体在加速地变透明，几近消失殆尽。
从她的身体里，飞出来许多微弱淡蓝的光芒，像星光一般，跟随着墙角枯萎的白色桔梗，乘着风，像黄土一般向上飞，随后消逝，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世界何其大，偏偏命中注定会遇见对方，痴缠了生生世世。
世界又何其小，方寸之地容不下两片相似的血色樱花。
所以，哪里又可以容得下一个被罚万年、孤独无依的神。
“樱空释……”艳炟发出微弱的声音，他凑近附耳去听，却瞳孔猛地一怔。
“忘了我吧……我不会怪你的……你要像霰雪鸟，没有拘束……”
她哑声轻道了一遍，最后一遍樱空释。只一遍，倾注了所有的情感，生命……一切随着声音穿越过了千万年。可她再也到不了他的身边。随着时间，或许他也真的会忘记，她的声音，她的眉眼……
她的手重重砸落在他的手掌里，随后樱空释用力反握。
可是握住的只是一片萤火的虚无。
但她会像星辰一样永恒，活在他的心里，与他一起。
随着艳炟生命的逝去，整个世界也在坍塌，一切都失去了色彩，黑白灰的光影世界拼图被碾成了粉末，围着两人形成暴风雨的中心，齑粉在劲风中抽丝剥茧般一点点消失。天空上层，繁密的云朵被划开了一道鲜明的口子，那些粉屑越飞越高，就像火罐里折翼的飞蛾，徒劳固执地撞击命运的枷锁，最后在触碰到界面的一刹那，随着一道白光划过，又不见了。
可是樱空释仍旧垂着眸浅笑，抱着她，一动不动，似乎与世隔绝。
他终于可以没有顾虑地抱着她，俯身将脸埋进她的发丝中，将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骨髓里，再也不分离。
冯索赶来，愣了愣，忙将樱空释拽起来飞身离开梦魇。
他的眼眸里漏出微光，樱空释以为他也可以带她离开这个梦境。
可是就在距离离开界面的一刹那，那一瞬间，她立刻支离破碎，无名的风一吹，便完全散开了，半点不见踪影。
或许她也会像鸟儿一般，随着风，无拘无束，自由洒脱……
但真神的心里永远都会留着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
他永远都会做那个天真跋扈少女的避风港，他永远容得下她。
…………
樱空释手里攥着一张灰白模糊的照片。
那张照片是他从梦境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带出来的。
灰白的照片上没有红色的倩影，却有雪白的鸟羽和显眼的桔梗花。
向日葵在此刻也是灰暗模糊的。
他深邃冰蓝的目光看向窗边，越过窗外，樱花树上出现了嫩绿。
冬日走到尽头，春天已经来临。
即便寒风刺骨，春风料峭。
真神凛冽的目光里出现一抹绯红。
或许，故人终会重逢。

——事实上，霰雪鸟在火尖上停留了许久，用神明的口吻私自许下无期的诺言。也正因为懵懂鸟儿的泪水，花朵才得以生存，拥有了来生。你问我这个故事的叙述者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我看见了鸟儿遗留在荒原里的羽毛，或许那能证明，纯洁的爱里生出了欲望的红莲。虽然我也看见了红莲的枯萎，和名为等待的徒刑。但总归会有来生，不是吗？因为那是无期无悔又纯净的爱。

发不出来二。。。

（二）的后半段
…………
两人十指紧扣，携手漫步在落日街头，黄昏的霞光落在两人身上，像是披上了橙红的嫁衣，吸引了许多人的赞美。
艳炟只是甩了甩长发，不屑地轻哼一声，樱空释也看着她，目光温柔，似乎永远都看不够一般。艳炟被盯得脸颊绯红，拉着他就溜进一间花店。
径直走到一束花前，她伸出纤长白嫩的手指:“我要这束！”
说着扯了扯樱空释的袖子，大触樱空释快付钱！本公主要这个！
随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一束盛开的向日葵。
似乎汲取了充足的日光，它生长得十分繁盛。
她爱鲜艳夺目的红色，可是如今她却不要浪漫娇艳的玫瑰。
毕竟能代表爱意的不仅只有玫瑰。
他们的互相奔赴爱恋就是浪漫本身。
她要向日葵，和附赠的不起眼的桔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