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气响晴，我原本的预想是从书架中取出许久未翻阅的经书——那还是在五台山时，有缘僧侣赠与之物，将其拿到厅堂里检视一番，趁着日光，也让它见天地。只是宫人们告知，晒书是看好日头，晒经书是要看好日子的。这般浇灭了我一腔热情，透露了我“学佛不精”的处境，颇为尴尬，我的人生中也没有任何应付此种情况可供借鉴的经验，脑子里冒出来的全是“早知道就不讲了”这样念头，这又使我这俗世之人更远离佛学大家一步。】
【当我自窘迫中回神，已至御花园一处，幸好春风送暖，皇城的后花园永远可以感叹一句，卉木萋萋，仓庚喈喈。】

（紫禁城还是那样，四方高墙围拢出的一潭死水，水中有着吸人活气的怪物，人一踏进来，都要化作了无生气的摆件。所以客居别处的数月，我并不想念它，纵使御花园如今春光正盛，各路花草争相竞艳，也有一团驱不走、搅不散的索寞。）
（可我总是不忍鲜活委顿于无人问津之境，指尖在朵朵玉兰之间流连，我想将它养起来，摆在倚晴馆最显眼的八仙桌上，添些活气罢。）
叮叮当当，海螺烧香，黄米白米，粗米细米…（一朵朵玉兰点去，口中嗫喏着在五台山时偶然听到小儿们说的顺口溜，觉得有趣便记下，后面的是什么，我竟忘记了，手指停顿。）该择哪一朵呢？

【御花园的风和日丽，总不会只我一人欣赏，隐约听闻人声，也是模糊难辨，却令留在此处的独行人起了兴趣。未能有幸辨明她前言为何，只听得后半问句——】
就选手边一朵，不是正好。
【声随人至，佳人赏花，极大的满足了我对浪漫二字的心灵诠释，自然较平日的体面人多添几分热切。当然，不能忘记皇城必不可缺的问安仪式。】
愉嫔娘娘好雅兴，我这唐突出口，还望娘娘见谅。
【我与愉嫔未曾有过交集，最多不过晨昏定省或是齐聚宴会之上，互相展现礼貌客气。但我想此刻在御花园有如此雅兴之人，在我不足与人言的见识与难于外人明说的逻辑中，应该与宽容大方四字有着极大的相似。于是问她——】这朵幸运的花，会经历什么？

（低语的那句疑问，倒更像是问自己，我怎么忘记了呢？不知道今生是否再有机会，重新听到这句孩童口口相传的俏皮话。身后传来一声，为我做了抉择，我垂眼看去，指腹触碰的玉兰含苞，花瓣顶端开合，却未全开，围拢出一个小圆，隐隐可见嫩黄的蕊。）
（转眼间，出声的人已来到眼前，我为花迷眼的前事暂搁，紫禁城的规矩总有方法冲破一切前来，又叫任何都冲不破它。微微笑着，冲她挑下眉尾。）丰嘉贵人，既然我们都有雅兴，便不用拘于规矩，坏了兴致。
（不急摘下触手可及的花朵，屈指轻轻在花萼上一弹，毫不犹豫地回答。）被吃掉！（半是戏言，却在说出口时觉得未必不可施行，比之被采撷，然后枯萎在一方内殿的命运，将它化作餐盘上一道珍馐，倒有几分“春泥更护花”的意味。）

【做花最好的使命，自然是恣意绽放在自然处，等着寻来的李杜怜惜，颂一首千古绝唱，无限期的拉长它们转瞬即逝的花期。】
【以故闻她所言着实一愣，口中喃喃重复她所言。】被吃掉——
【纵然设想十七八句附庸风雅言论，准备在此开启一轮足以言谈高雅之事，也被她这一句吃掉喊了暂停。抬眉望她，日光适时倾斜，终是柳暗花明，又琢磨出点别样趣味。于是感叹自己确是无此心境，不亏谦辞自己附庸风雅，浪漫也只是单薄在话中提及。】
那我于这花而言岂不是做了恶人——【话锋一转，又道】又幸好指了它能让娘娘赏识，算是功过相抵了罢。

（人们爱花、护花、赏花、惜花，用言语赞颂、以情意浇灌，再借花写情，抒臆，从来种种，都是如此。这是花儿的一生最正统的道路，却不是唯一的结果。见她瞠惑的神情，我不免笑起。）你觉得没听说过，是不是？
（尚未待到她的回应，便亟亟说道。）嘻，我也没有。只是觉得插在瓶中，终有一天也会枯萎，想为它想个别的去处。
它不会怪你的，（指尖一掐，轻易地撷取芬芳，“吃掉”二字之下，总像是暗藏血腥的滋味，横看竖看，仔细品味，都不该用于花上，也无怪乎她的讶然与怜惜了。）或者，你为它想个别的经历？

【我试图点头应她，任我用寥寥无几的人生经验试图演示刚刚场景下，愉嫔与我二人对话，都难以到达此时言论。而她后话所言，我想她也是随性讲来，于是刚刚这点别样意思似乎明确起来，也讲不得释然，权当五台山读经闲暇时听来的佛家轶趣故事，身临其境。】
这花今日能被我俩人选中，那插在瓶中或是其他经历便都不适合它了。
【我在五台山归来之后，突然觉得佛学将缘分确实有一定道理，正好与我天马行空的想象和不可名状的诡异逻辑结合来。】
若我俩未曾见它，或许还在等待无数经历，但我想当娘娘指它那刻，它今日便只能有一个选择了。
【在旧居的次次失败中，二择于我是能免则免，顺势也为这首次见面的玉兰花免去二择烦恼，即使它也无能自选。】比起她在花园短暂的花期，存在他人的回忆中，也算是延长了她与枯萎的距离。这样想来，吃掉确实是一个好去处。

（御园的树树玉兰之中，有已然开尽妍丽，委落芳尘的，也有正俏然枝头、竞艳争春的，而正握于我手心的这一朵，还在接受命运齿轮对它的定夺。）
（轮到了我讶然，却又很快的释然，古人也曾以桃花、杏花、梅花做宴，虽然我认为是取其雅意，未必真是入口，不过未曾亲眼见过，也是无从考究的。）将它制成吃食，与人一体相融，便尽可以越过几重春秋冬夏了。
是煎炒蒸煮，还是煮炖焖卤？（征询她的意见，我在饮食一事上毫无建树，错饪一朵玉兰纵然与暴殄天物难以联系，但也是一朵花儿的大世界。）

【虽人生不过寥寥数十年，但比之玉兰花已是难以企及，我做不得千古文章大家，随口感性而发便可将眼前景色留存千年，只能退去求末满足人世之欲。】
若要流芳，想必得寻得好厨子。
【这与我在旧居所读书册上略有不同，俗世文章少有做庖厨之事。】若是只做食盘上的点缀，当不得主角，留下的想必也非玉兰之名。
【我竟真开始思索起来。】或许要做蛋羹吗？【穷尽我所能也难以跳脱常见选择，俗人总想着掩饰一二，到头来还是半空中跑马。】我所能想象不过是做些糕点，怕是轻慢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