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犯戒之事如一根木刺扎在心头，纵是将腹中污物尽数呕出，也难除心影。已是一日水米未进，蜷缩在榻上，妆粉未施，乌丝未挽，形容憔悴，气若游丝。饶是如此，床头的馕饼子和手抓羊肉也不肯碰一口。太医已看过，却也劝不动饮食，只开了方子嘱咐按时服药便去了。】
【阿曼西面连连祝祷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古再丽来换敷在额上的冷帕时，意识方稍作清醒，瞬间却有无数委屈涌上心间，深眶盈盈泛泪，用回语说道】
古再丽，他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了……古再丽，我想我阿娜了……

（ 额林珠在我怀里睡着了。还在学步的小姑娘，半个禁城便已算是她难以逾越的艰阻旅程，但她有种天真的固执，即便走不稳路，趴在王泰利肩膀上，也要叫他一路驮去南三所，兴致勃勃去寻她哥哥，午膳时候叫她不回，也就由他们两个去了。）
（ 孩儿一整天无穷尽的精力，到黄昏时候终于暂且用尽，我去的时候，她和吉勒章阿趴在案头上，睡得正香睡，两个圆鼓鼓毛绒绒的小脑袋并在一块，谁也不肯离谁。不知是不是我错觉，宫里同胞所出的皇嗣不少，可他们兄妹，总有些亲密得过分。）
（ 先将吉勒章阿叫醒，替他仔细擦了脸，哄回榻里去睡，又才来抱走额林珠。小丫头睡着时候最乖巧，像颗小珍珠拱在我怀里，仔细听，还有轻轻的呼噜。没有叫辇，抱她一路从南三所步行回永寿，夜风吹得正清。却不想刚到储秀门附近，竟从角落里匆匆拐过来一个小太监，险些莽撞的扑了满怀。）
（ 退了两步方才站稳，绮娘要呵斥，却被我拦了。见他手里端一碗汤药，只零星溅了少许，浓腥的涩气在宫道底下依旧格外分明，免不得要问一问。他三言两语一说，才知道是回部新册的阿依慕常在，昨日病下了。）
（ 额林珠睡得还沉，年幼的梦是不易被惊动的，将她抱给绮娘先带回去，这才向那小太监扬了扬脸。）
带我去看看常在。
438

【古再丽本就拙讷，也怕说错了话更惹我伤心，只是一个劲地攥紧我的手。她的无言令我将自己的处境看得更加分明——如一根孤羽，在翻涌的河中漂溺，无人搭救，无处可依。】
【是时，喜公公自外间请贵人入内，福姑姑附耳来说是永寿宫的昭全妃娘娘驾临。无暇思虑祸福，只知奋力撑身下榻，恭迎今日第三位贵客。】
【眉宇间凝结着不自觉攀上的愁绪，放恣地将深邃的眼眸也压低几分。努力将字咬得明晰】全妃娘娘万福金安。

（ 人才到跟前，正备行礼，便已经托住她的肘弯，触及一截纤盈的小臂，只觉得格外清瘦。语气便添了几分关切的意味。）
是听说你病了，我想你初来京城，有些水土不服也算常事，可怎么憔悴得这样厉害？
（ 记得初见她，是朝觐大典上的一瞥惊鸿，新经册立便得恩眷，一时传名六宫。那样意气风发，怎知短短一两月，竟消磨至此？改托为搀，携她回榻上去坐。）
身子不好便不要拘泥这些虚礼，我瞧人带了药回来，太医来看，可说了什么？

【被温软的薄掌托起时，一张秾丽而端庄的面庞映入眼底。却在她提及“憔悴”二字时，又垂眸低首，纤指抚上面颊，不觉神伤。待复归坐榻，一双手仍被她焐着，眸中秋水荡漾，缓语道】
怕是回疆路遥，已颠簸数月，来到大清后得见天威，更是一刻不敢放松。如今稍稍松口气，饮食……也不大惯，故才如此。【缓了一缓，又续应道】太医说是有些发热，力倦神疲所致，吃两副药修养修养便是。
【并未提及百合子与饺子一事，不知者无罪，原非她过错。】

（ 要将半生长寄宫闱的，谁也称不上这里的归人，站得越高，才越觉得这里是终日的喧嚣，也是寂寞。于是也从这份寂寞中滋生出一点难以言喻的恤悯，为芸芸众生里被挑中的她，成为崭新的下一个，落入尘网羁程，而不复得返的旅人。）
不要逞强，（ 将她一点清郁的强笑看得很真切，便握了握她的手。）进来宫中的，谁没有念过家里呢，我想家的时候，也会站在角楼上，朝万家灯火望一望。
（ 只是她的家路远天长，即便这宫阙再高九重，也未必能见。一念及，也缓声轻语安慰她。）我长你几岁，算是姐姐，有什么委屈的话，尽可以跟我说。宫里的饮食不习惯，我倒是可以去同万岁爷提一提，拨两个擅长回菜的厨子过来。

【一句“不要逞强”，堪堪言中心事。想当初在麦穆杜哈面前的信誓旦旦自告奋勇，而今说毫无悔意诚然是假。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自额里齐动身之日起，踏上了独木桥，便再无回旋可能。】
【尚未册封时，我曾去过角楼，听说那是可以望向宫外的地方。如她所言，是望得见万户黛瓦的——但又如何望得见昆仑山呢。然其话语一如三春和风暖人心肠，已令我十分感念。不似前客，赘言些无关痛痒的话，无非还是唯得失论。】
您身居高位，却能如此平易近人，体恤我一个外来者……阿依慕已是感激不尽。【婉言相拒】万不敢劳动您替我求例外的恩典，否则又不知会生多少是非，嫔妾便连清净也没有了。

（ 谁敢轻言在宫里有一个事事无虞的安生如意？目之所见，这座方方正正的宫闱，看似一滩平静的深湖，然而谁也不敢断言，前方究竟是风和日丽，还是旋涡急湍。她只话自己是个外客，然而谁又能真正在这里当家做主呢？九五之上的万乘之君或许能够，可即便是位及人君，也仍旧有诸般身不由己。）
（ 因她这话，平白生出许多感喟来，这些浮妄的空想，都凝作一把无锋的钝刀，只放在心头里缓缓磋磨。叫太监端了药近前来，拣出勺子，一勺勺晾了喂她。）
身子总是自己的，若为了有的没的，熬坏了自己，还不知怎样找补呢——先把药吃了罢。
（ 其实并不比她大得许多，但或许是近日做惯了母亲，倒有一点像是哄她。）你只管将养，不必担心生出是非，我既然去开口，自然也有我担着。

【不曾尝过中原的药，但良药苦口这个道理看来放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太监端来的汤药，仅是一丝气味入鼻，就已然让我心生抗拒。向来乖顺，也不愿拂了她好意，便将心一横，闭着气把药一勺勺饮下。腔内苦涩蔓延，眉心不由紧蹙，半碗下去，便连忙摇头再不喝了她又将蜜饯递来，甜意入口，才使我皱面舒开。】
【自入清后，还是头一回有人待我如此真心关怀。我虽无甚城府，但冷热总还是能瞧得出——她的目光是暖的。抵御汤药之苦已将我气力耗去许多，也无力再拒，只得由她。】
【不知是因方才药苦，还是心有所动，眶内泛着些许晶莹。】全妃娘娘，您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