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帝国吧 关注:19贴子:814
  • 10回复贴,共1
(序)
艾佳丽塔在电视上见到柏林墙时年仅七岁。那是在1966年的华沙电视台,人们聚集在柏林墙前,空间中扩散的抗议声响只能被传声器捕风捉影,游行的旗帜在显像管中被延滞,需要眨眼补帧。然而,只有柏林墙安静、喑哑地站着,仿佛已经死亡。褪过色的屏幕里,柏林墙沙沙作响:雪花般的乱码攀附墙体,有大理石质感;铁丝网在空中如八分音符排布,曲调如寒鸦,如肺结核。电视机内,柏林墙占据了一切,无言地面对狂热的人群与呐喊,他们比柏林墙年长,代表着更成熟的政见,代表着民主世界或自由世界,然而,面对柏林墙,他们依旧渺小如斯,一块乱码就可以将他们彻底覆盖。他们属于幻觉,而柏林墙属于永恒,属于显像管、荧光屏与眼睛。人群杂多而残缺,只是对于神的模仿,柏林墙在理念世界却找不到任何对应。柏林墙是光,而人群是影,柏林墙完满,而人群欲望。
艾佳丽塔坐在电视机前,眼睛因为不断眨眼而刺痛,听觉因为扬声器而麻木,她呆呆地坐着,姜饼渣掉落弄脏了沙发与她的洋裙。她的面颊绯红,手却冰冷,年幼的嘴唇微翕,12月的空气冰冷,她喘息,肃穆地注视着柏林墙,摄影机无法将祂彻底拍入取景框,如神不可望尽,如现实模仿理念而注定残缺。她幻想,年轻的心在跳动,爱的火焰点燃视界,禁欲者走出修道院,阳光倾洒在道袍,如一场白色的火灾,强光刺痛眼睛。后来在1979年的勃兰登堡机场,她跟我说:“那时候我意识到,人只能用一种方式去爱柏林墙,那就是被砌入墙体。”
那是她第六次来到西柏林,去看她绵延不绝的爱人,她对我说,那天她看见人们在柏林墙边放飞了好多鸽子,鸽子扑朔着翅膀,飞跃柏林墙。与此同时,东德那边的哨塔响起了枪声,有的指向人群,有的指向鸽子,人群被惊散,那些放飞的鸽子飘落,冰霰染得殷红,下起了雪。她意识到柏林墙在向她索求爱,意识到她需要应答,像回声那样应答,所以她向柏林墙求婚,向祂说她爱祂,枪声止息,鸽子零零散散地越过了东西柏林的边境,因为有人会代替它们留在柏林墙。
她跟联邦德国的民事登记处说,她要与柏林墙结婚,那里的官员看着她,犹豫着是否要报警,但是艾佳丽塔拿出了结婚所需的一切手续,使他们被迫收下,片刻之后,他们又对她说:“女士,柏林墙是赫鲁晓夫建的,按国籍,它应该属于民主德国公民。”于是她又一次来到柏林墙,穿过墙体,来到东柏林。那里的鸽子为她证婚。
1990年,柏林墙被拆除,艾佳丽塔·柏林墙也离奇失踪,从此了无音讯,只有民主德国的人事档案中,记载过曾有一个瑞典女子与柏林墙结婚。
(一)
供电系统保险丝烧断,绝缘层大半被击穿,大抵是核弹爆炸导致的,因此我和他只能迫降到地面,他敲了敲紧急逃生按钮,降落伞没有弹出,于是他松开方向盘和操纵杆,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眯上眼睛,飞机飘落,是原野,深绿迎面扑来,机翼的风吹散蒲公英,针茅细细簌簌地响,碱草倒了大片,月光落在草地,散成千只羊群,从远处走来。羊群中间走出一个身着白色洋裙的女生,像打碎蛋壳后流出的蛋清。
“能帮一下忙吗?”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女孩说。
女孩没有摇头,尽管眼神中流露出了不安。
“看到机舱门那边的缝隙了吗,帮我推一下,好像卡住了。”
女孩谨慎地走来,试着推了一下,机舱门“咔”地响了一声,随后彻底掉了下来。
“也许,情况比我想得还要糟糕一点。”他看着掉在地上的机舱门,摆出了苦笑的神情,随后,他跳了下来,落在草地上,将机舱门搬了起来。
“那么,你在这干什么呢?”他向女孩问道。
“我看到你的飞机在天上越来越大,觉得出了什么事,所以跟了过来。”
“不,不是你现在在干什么,是刚才,你刚才在干什么,半夜可不是放羊的时间,不用睡觉的吗?”
“羊不用睡觉。”
“重点不是羊用不用睡觉。是你。”
女孩没有回答,羊群围在她的身边,像簇拥着圣母玛利亚。原野无法望尽,只是无止尽地蔓延,伴随着目光生长到地平线,草原的夜晚裸露,却因此遮蔽了更多秘密,群星在夜的培养皿里繁殖为菌落,浅绿色的剖面,空间的血液,不知名的地点。年轻的飞行员在这样的夜中是无法航行的,夜太黏稠,星辰将天空拆成迷宫。仪表器说谎,方向盘分裂为矛盾的螺旋,机翼像睫毛脆弱。
他没有追问,而是俯身到了飞机底下,试图将外壳拆下来,检查引擎,没有机械师或乘客,他只能尝试独自完成艰巨的维修工作,然后他发现夜晚灯光不足以支持他观察飞机内部,又钻了出来。他从机舱里拿出了两瓶覆盆子果汁,抛给了女孩,但她没有接住,只能蹲在地上捡起来。她拧不开,索性拿在身后。
如果彼此都没有话讲的话,场景里应该起风,因为风会代替人来言说,云会说话,针茅会说话,蒲公英会说话,这样,人就不用说话了,但是没有风,甚至连云也没有,空落的两人之间等待着一句话来填满。
“我被学校开除了...”过了很久,女孩才简单说出了七个字。
“我都没有上过学。”他远眺原野,试图找到它的边际,“原因?”
“谈恋爱。”
“我想,那一定是很厉害的一场恋爱。”
女孩本想承认,但是又觉得害羞,只是点头,又自顾自地摇头。
“这么说,你也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吧。”
她很坚定地摇了摇头,把手中的覆盆子果汁递给了他,让他拧开。
当时的他还不知道,不管多厉害的恋爱,都不足以让学校开除学生,不知道这个女孩撒谎成瘾,不知道就算是羊也是要睡觉;如果他知道,他会告诉她,他爱她,而不会帮她拧开瓶盖,因为一切谎言都在等待一句表白,一句只要够长,形式就足以掩盖内容,就像在梦里一样的情话。而她没有等到。
他困了,爬回飞机上睡了一觉,他梦见了羊。第二天早上醒来,她跟他说起了学校里谈过的恋爱。
(二)
她说,她和她的第一个男朋友没有正式确立过关系,所以她也不知道他到底算不算男朋友,在此之前她没有谈过,在此之后这个概念对于她彻底地模糊了。
在大家眼里,他们注定会在一起,他很好看,很受女生喜欢,而她很漂亮,很喜欢穿白色裙子,像八九十年代日本漫画的女主角,而那个男生像男主角。他坐在她座位的后面,上课的时候喜欢用笔戳她,给她递小纸条,看她一脸不爽地转过来的时候,他笑得很开心。
她说,他喜欢写很多很多乱七八糟的句子,他给她递的纸条总是折成千纸鹤的样子,拆开后中间会开裂,好多次看不清写了什么。而且,折千纸鹤需要时间,拆千纸鹤需要时间,拆开来,上面写的又都是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除了丢掉别无去处。渐渐地,她开始不喜欢收那个男生的纸条。她和她同桌的桌子间挂着一个垃圾袋,里面装满了他写的纸条,很多,却什么也没有表述,像她高中时写过的大堆大堆试卷,很多。
她说,他喜欢写作,喜欢写小说,却从来没有写完过,他写过一个男生跟自己的女僚机谈恋爱,写过一个男生拼完了前女友送给他的拼图,写过将女孩比作火焰这样的比喻,写过双线叙事,意识流,叙述性诡计,写过自己初中青涩的初恋...
“你初中谈过恋爱?”她问。
“不算...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有一天,他跟她说,他要写一篇很宏伟的小说,他要以一位小说家为主角,将之前所有没有结尾的小说都串联起来,将它们都作为这些这位小说家的作品,然后,这位小说家本人又在被另一位小说家写就。他提前将伏笔告诉她,他说,这些小说没有结尾是有原因的,而且有一个共同的原因。这些无一例外以第一人称写就的小说,这些因为篇幅过短而无一例外用一二三四隔开好几章的小说,这些无一例外在讲述男主和女主谈恋爱又好像算不上谈恋爱的小说,之所以没有结局,是因为作者本人没有谈过恋爱。
她愣了一下,意识到这里的“作者”越出了文本,她知道像他一样的男生是不可能不会有人喜欢的,她知道他在说实话,诚实得无以复加的那种,正因如此,她深深地意识到他的可鄙,他的利他,懦弱,自私,浮夸,东施效颦,自我意识过剩,令她恐惧乃至想要逃离。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种向他说些什么的冲动,所以紧接着,她向他表白。她说,做我男朋友吧。
他假装没有听见,于是话语被风吹散。
那天她表白之后,他们就经常碰到一起,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图书馆打发漫长的周末,但总是不期而遇。大家都自以为是地觉得他们肯定是在一起了,她说不清楚,只记得男生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不怎么开心,他遇到她时会笑,很苦涩地笑,随后又是面无表情,像是在想些很悲伤的事情。她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半晌沉默后,他强调了一遍,真的没什么。
某天的晚自习,他给她递了一支纸玫瑰,是他特地花了两节课跟他的后桌女生学的,折的很烂,比他折的千纸鹤还要烂,他特地跟她说,这次就不用拆开了。
(三)
他跟她说,她比昨天健谈很多。
她说,白天比夜晚更适合言谈。
“而且,”她将头发撩到耳后,“转述句要比陈述句易于表达。这样子讲起来也更方便。”陈述句中的“我”在转述句中作为“她”消隐,为正常的叙事提供第十四种密室制造手法。
“你最后拆开那个纸玫瑰了吗?”
“嗯,只记得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却怎么也看不清,像在梦里一样,只记得最后写了一句‘死者不可复生,节哀顺变’。”
“你觉得谁是文中的死者,是你的男朋友,还是被你拆开的纸玫瑰?”
“我觉得是他那几篇烂尾的小说。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吗,他是一个自我意识过剩的人。”
“没有人是可以用一句自我意识过剩概括的。他肯定喜欢过你,他只是...”他停了停,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害怕,害怕自己说的话正确与否,“他只是在渴求去爱,所以他会害怕,会怯懦,会下意识地逃避现实。从喜欢到爱是一次惊险的跳跃。如果掉下去,那么摔碎的不仅是爱的所有者,而是爱本身。爱是比被爱更堕落的事,因为爱只是在渴求被爱,当我对你说‘我爱你’时,其实我是在说‘请你来爱我吧’。在我们这个时代,爱会扑空,扑空的爱注定要走向自恋,不然就走向死。一旦沦为爱者,就注定会被爱的欲望吞噬,就注定伤痕累累乃至渴求被伤害。然而,人又无法停止去爱。也许,我是说也许,至今为止,人所爱的就是那种害怕与胆怯,那种对于现实的逃避,对于失去的幻想。爱也会被异化,被悬挂在浮华的高阁上,被贴上价码,被命名,诱使人趋之若鹜,就像是一场骗局...我是不是说了太多了?”
我看向她的眼睛,一双被爱者的眼睛,纯澈近乎于鹅黄,仿佛能映出下午四点,透过教室窗户的阳光,因细腻,而足以让人肆意涂抹上想要的一切色彩。她一时没有回答,毋宁说,她根本没有理解他在说什么,他的话缺少逻辑,她只能察觉到一种情绪,一种干净的欲望,迫使她也只能用情绪回答:“谈恋爱一定需要爱的在场吗?”
“我希望祂在场,不仅仅是谈恋爱时在场,而是无时无刻在场。如此,就不会有战争,也不会有核弹,我也不会坠落在这片无人区。如果有人能去爱柏林墙,能去爱边界后的一片虚无,则一切皆得拯救。”
“你好理想主义,飞行员先生。想去模仿耶稣布道,却只宣传爱者的不幸,讲了这么久,也没有说清楚爱是什么,又怎么指望大家去爱呢。”
“飞行员总是理想主义的。”
“那么降落伞就是现实主义的。”
他不置可否。
“我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听我接着讲吧。”
“等一下,还有一个问题,你明明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向他表白?”
“也许像你说的那样,我也只是渴望被爱呢?”她说着,说得很小声。
(四)
她的第二个男朋友是个喜欢戴帽子的人,他很高,与她接吻的时候要把头弯得很低,像长颈鹿捕食含羞草,帽子又总是因为低头而掉下来,掉在她的身后。而她会弯下腰,耐心地帮他把帽子捡起来,帮他重新戴好。
他有很多帽子,不同的牌子,不同的款式,不同的搭配。她却只能认得出是渔夫帽还是鸭舌帽。只有在她同学的闲言碎语中,她才能意识到他的帽子有什么不同,今年的流行色是什么,跟最近流行的三丽鸥又有什么联动。她不懂,所以她只能尽力去模仿,去了解与她格格不入的另一个世界,花170块钱去买一张五个小时的电影票,坐在影厅里,又只能勉强不让自己睡着。尽管如此,她喜欢他。
跟他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她学会了穿高跟鞋,还为他买了好多化妆品,可是学校不让化妆,所以她每次只是对着镜子化妆,化完之后又很快洗掉,而且,她对于自己不熟练的妆容也并不满意。那些亮闪闪的化妆品只能被她藏进衣箱里,被学生会看见的话,会被没收。他跟她说,仅仅只是化淡妆的话,是不会被人看出来的。他告诉她,他每次都会化点妆来见她。她说她知道,她说,他的妆很明显。他笑了,右手抬起她的下巴,左手则温柔地绕过她


IP属地: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22-03-02 15:41回复
    (四)
    她的第二个男朋友是个喜欢戴帽子的人,他很高,与她接吻的时候要把头弯得很低,像长颈鹿捕食含羞草,帽子又总是因为低头而掉落。而她会弯下腰,用指尖捻起帽子,帮他重新戴好。
    拍班级合照的那一天,她的舍友第一次帮她化了妆,豆沙色的口红涂抹在她的唇上,像是一抹血,透过兔子的眼睛,映在纯洁无瑕的白色绒毛间。她对她的舍友说,她好想亲她,不然口红就白画了。她的舍友觉得她在开玩笑,但她知道她没有,因为眉笔弄得她总是笑,粉刷有兔毛的质感,口红很甜,每一笔都在勾勒欲望,使她迫切地想要亲吻某个人。那时他恰巧走过,他恰巧喜欢她说的那句傻话,所以他吻了她。他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脸上,他的双唇就贴在她的唇间,一寸寸的吻,一直吻到她的嘴角,他的舌头撬开了她的贝齿,她感觉到他的舌尖轻舔她的牙关。那是她的初吻,在此之前她不知道吻原来是带着温度的,如沙砾。
    她不知道,所以她只能尽力去模仿,去了解与她格格不入的另一个世界,一个亲吻他人只是见面礼的世界。容忍他与其他女生说话,谈笑,看着他踩别的女生的脚;看好几场一百七十块钱时长五个小时的电影,坐在影厅里,又只能勉强不让自己睡着。尽管如此,她爱他。
    跟他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她学会了穿高跟鞋,还买了好多化妆品,可是学校不让化妆,所以她每次只是对着镜子化妆,化完之后又很快洗掉,而且,她对于自己不熟练的妆容也并不满意。那些亮闪闪的化妆品只能被她藏进衣箱里,被学生会看见的话,会被没收。她发现他会化妆,她发现,他每次都会化点妆来见她。于是她跟他说,他的妆很明显。他笑了,右手抬起她的下巴,左手则温柔地绕过她的长发,扶着她的后脑勺,她觉得有些痒,他低下头,吻她。
    跟他在一起是一件很费钱的事情,对于他而言,那些钱也许只是自己零花钱里微不足道的几分之几,对于她却成为一场剧烈的牺牲,她可以喝比他便宜几块钱的奶茶,便宜几块的饭,却不能回绝,能与他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以至与他在一起的时间开始通货膨胀。她生日那天,他送了她好贵的一支口红,那是在六月初,而他的生日在九月,意味着有三个月的时间,她不得不在考虑送他什么礼物这个问题上担惊受怕,因为她买不起那么贵的礼物。
    六月初,她反复地看《包法利夫人》,她说,那是个很无聊的故事,可是她来回地看,因为自己也一样无聊。
    跟那些洋溢着青春色彩的男生一样,他喜欢打篮球,而她喜欢看着他打篮球,看着他在球场上跳动着,一个帅气的后仰跳投,一个完美的抛物线,一抹干净如白衬衫的笑容,而她站在旁边,与那些在操场上写作业,聊天的女生们一起,看着男生们像野兽那样碰撞着,笑着,她试着模仿他们的笑,却发现自己的脸似乎不适合这种表情。她轻撩发尾,看着手里的历史课本,又看向他,她突然想到,会不会男生会为了女生而打篮球,会不会有人并不喜欢篮球,而仅仅只是想模仿那些受人喜欢的男生而接过球,她在期待一个回眸,一个足以证明他知道她在看着他的回眸。但是,球场的人太多,坐在球场旁写作业的女生太多,无数的目光只能期待一瞬间而无意识的交错,她有点失望,低头看着历史课本上的图片,一个科隆的男孩走过犹太人们的尸体,眼神紧紧盯着摄像头。这不是考点。
    突然,篮球从男孩的手中飞出,砸到了她的头上,历史课本被砸落在地,她抱着头蹲在地上,有一点想哭,但没有哭,只是怨念地看着打篮球的男生们歉疚的神色,他走向她,像是行走在1号线的车厢,盛夏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像极了言情小说里的少年。他绅士风度地向她伸出手,但他太高,所以只能蹲下,像是对待一个找不到妈妈的孩子,她接过他的手。那天她化了妆,涂了他送给她的口红,太阳很大,那些被汗水混合着粉底流进她的眼睛,弄得她眼睛通红,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她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影子向她倾倒,靠近她。那时她的头发已经长了很多,刚刚好盖过脖颈,夹着几根粉色的头发,那是当时流行的挑染,浅浅的,像水蜜桃。也就是在那时,她绝望地意识到他吻过她,但是她不曾吻过他,意识到如果她吻了他,他就会娶她,意识到在阴影里站着好多女生,她们不约而同的看着他们,在笑。
    八月后,他们分班了,尽管他们没有明确分手,但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学业好重,历史还有选修课本,数学还要导数题,恋爱在繁忙的学业里无从插足。她不再联系他,所以她并没有给他送九月的生日礼物。
    (五)
    另外插播一件事,是有关于帽子的。
    六月末他们去看了海,海滨的夜晚很冷,所以她借了他一顶帽子一直没还,后来她想起这件事,她意识到那顶帽子很贵,并因此惴惴不安,她借由隔壁班女生之口反复向他说自己向还给他帽子,但是,他一直装作没有意识到,使她不安。
    也许是他不想要那个帽子了,她想,或者是他单纯在回避她。所以她决定花自己的钱给他买一份礼物:一张唱片。
    十二月末,她直接跑到了他的教室,趁他去吃晚饭的时间径直把唱片放到了他的位置上,没有留下任何便签或纸条就离开。六点整,她又走到他们班外的走廊,透过后门,窥视坐在前排的他,想看到


    IP属地: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24-11-15 20:13
    回复
      (五)
      另外插播一件事,是有关于帽子的。
      六月末他们去看了海,海滨的夜晚很冷,所以她借了他一顶帽子一直没还,后来她想起这件事,她意识到那顶帽子很贵,并因此惴惴不安,她借由隔壁班女生之口反复向他说自己向还给他帽子,但是,他一直装作没有意识到,使她不安。
      也许是他不想要那个帽子了,她想,或者是他单纯在回避她。所以她决定花自己的钱给他买一份礼物:一张唱片。
      十二月末,她直接跑到了他的教室,趁他去吃晚饭的时间径直把唱片放到了他的位置上,没有留下任何便签或纸条就离开。六点整,她又走到他们班外的走廊,透过后门,窥视坐在前排的他,想看到他是否能认出这是她送的礼物,可是他看到唱片之后,并没有流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拿起唱片,随后向后排走去。
      她的心开始狂跳,她不知道他为何向后排走去,他们班后排的书架上放了数学刚批改过的数学作业,泛黄的通用本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摞,旁边是他们班男生养的猫薄荷,因为那个男生连追女生也不会,所以薄荷养得也很差,歪歪斜斜的叶子已经枯了一半。教室后面的黑板用磁铁吸着他们班的成绩单,表格工工整整,对着可以发好久的呆。
      他向后排走去,把唱片放到了另一个女生的桌子上。动作潇洒,简洁,一如与她交往时。
      猫薄荷,那个喜欢写作的男生送过她一盆猫薄荷,他喜欢猫。因为缺水,叶子萎蔫得像沾了水的纸巾,九月是秋初,薄荷却早早地濒临死亡,褐色的叶子像病变的斑,在腐烂。因为害怕被人看见它病态,因为害怕被人知道他连爱一株薄荷的能力也没有,所以它被放到了教室后的角落,每天下午的课间,他都会很小心地接一杯水,倒在它的叶子上。后来他发现那株薄荷彻底死了,像癫痫一样扭曲如尘,他本想把那株薄荷埋葬,但最后只是用黑色塑料袋套着丢进了垃圾桶。那株薄荷是从他家带到学校的,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在颠簸的公交车上把它带来,它刚被带来时长得张扬而青春,绿色的叶子肆意地舒展着,他很喜欢,因为那预示着它被人所爱,而他喜欢爱。
      门没锁,门被风吹开,她站在他面前,心狂跳,狂跳,以致难以呼吸。她无法开口,像失坠。她极速跌落。她如丧家之犬逃离。
      与前男友的相遇是一件回甘的事情,只有作为回忆,她才记起他诧异的表情,复杂的神色,像梦里的文字,因为不可解而完美。那天晚上她睡得并不好,她反复回想他的行为,反复生气,她感觉遭到了背叛,她第一次感觉到恨,那滋味如同苦胆。她知道她无权干涉他,她知道人有理由自私,而无理由去爱,她无权迫使任何人去爱她,正因如此,她的恨几近于正义。她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有没有睡着,只知道那天她并没有做梦。
      第二天是圣诞,阳光很好,而阳光是能带来好心情的,所以那天她的心情也很好,甚至去教室的路上,她写了首诗,带有阳光,在晴朗的早晨一跃而下气息的诗,她释怀,她意识到她无权指责任何人的自私,与选择不去爱的权利,为此是值得作诗的。
      她来到教室,桌子上放着一张信纸,是他的笔迹,写得很长,他说,他以为那张唱片是另一个男生托他送给那个女生,所以他误解了,更何况,她都没有留下一张纸条说明一下。他解释了好多,可是她看不到爱,她把那张信纸来回翻了好几次,干净的笔迹,理性的文字,逻辑清晰,措辞礼貌,可是她看不到爱,所以她愤怒,那是她第一次怒不可遏,因为这张信纸摧毁了圣诞节那天盛大而浪漫的阳光,遏制了她的自毁,像是人们重新见到复活的耶稣。她把那张纸折成了千纸鹤,然后丢进了垃圾袋。她写了一张回复,上面只有一个简单的字。
      我至今记得那个字,因为它实在太像喜剧中被抖出的那个包袱,像李尔王身旁的弄臣,奥菲利亚的六弦琴。那样无足轻重的字,被强硬地嵌入事件,使之成为戏剧,拼图突出的那一块,使之成为废品。
      “我希望你能够明白这是个误会,我对你没有任何想法,只希望我们重新成为朋友。”
      “哦。”
      她告诉我,她觉得愤怒,因为他根本就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留下名字,她害怕,他看到名字的那一瞬间,就会把礼物还回去;她觉得愤怒,是因为那张唱片是无辜的,那张唱片封面上的女明星笑得很美,把那样一张无辜的笑脸拉进这出喜剧是可耻的。她告诉我,她当着他的面给了他回信,至今想起他收到纸条的那一刻的神情,她仍会狂喜。
      (六)
      他笑了,他明白地说他喜欢这个故事,因为它足够长,有足够的篇幅让读者感到这是一部小说,而不是作者自言自语时的梦呓,在几千字的篇幅里,作者有足够的空间为自己的自白留下虚构。
      “听我说,也许我可以理解你的故事,也许这个故事并不全然不可解,尽管里面参杂了太多谎言,有太多事物不合时宜地出现,你切割了好几个故事,拼凑成一个故事,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因为这种手法在文学上是合法的。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故事,一起离奇的杀人案,案发现场,尸体沉默着,助手沉默着,侦探沉默着,读者沉默着,只有作者要被迫言说,只有作者被置于故事以外,第一人称无法使作者出现,画外音无法使作者出现,文本结构的交替无法使作者出现。在场只有我和你,没


      IP属地: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24-11-15 20:14
      回复
        在场只有我和你,没有任何存在能够支撑作者的在场。”
        “这几个故事之间足以构成一个爱的辩证法,第一个故事的主题是言说,从主体到他者,你和他之间不断用文字进行着交流,他不断对你言说,尽管他的言说是失败的,他并不能向你表明自己,或者说,他并没有让你产生移情,为什么,因为是他本人对你先产生了移情,你作为他的大他者,我知道,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他想要你,但实质是他想知道你要什么,他想要的是你想要的东西,你对于他而言是一个无法被解开的谜,因此他只能不断尝试,而无法真正触及。直到你向他表白,你戳穿了他的幻想,使他刹那间想到自我,想到他自己的欲望,想到他欲望着的你的欲望是一个虚假的欲望,他从欲望的对象,从你,转向了爱,转向了欲望的成因,那个漂浮的客体a。因此他的爱情终结了,因为它亟待重生。它徒具形式,却没有内容,但这就够了,意识到爱的形式,爱的结构,就是触及到爱了,爱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第二个故事的主题是爱,主体与他者共存,但是你本人并不熟悉这个主题,因为爱无法被表达,因为爱会在言词出现那一刻宣告终结,因此第二个故事中,你隐去了你与他的一切言词,对应的是,你反复提及你与他的身体,反复提及吻,你是在尝试在身体性上重建爱吗?爱处在偶然的逻辑链中,是停止写却无法写出的东西,只能以诗的形式被写出。爱是沉默的,只有诗能令它开口,所以在第二个故事里,你反复提及诗,有些地方甚至直接使用了诗体,那种最直接的对世界的直观,也意味着对爱的直观,艺术是对于形式的直观,这是个哲学常识。但我同时也要指出,你在第二个故事里隐藏了一条阶级斗争的暗线,你爱上的是个冬妮娅,不是吗?他那么有钱,不,对于他而言,也许金钱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背景,重要的是心灵,是自由主义背景下人心的叙事性的相爱,他是个贵族,而在这个社会,自由恋爱是只有贵族才会追求的奢侈。而在故事的最后,你也对这个充满人道主义色彩的心灵发动了卑劣的反叛,我欣赏你最后的回复:那意味着把每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拖入深渊......”
        他满足于自己的理论,没有人愿意谈论爱情,除非是为了某人,他说了很多,洋洋洒洒,但是她并没有听懂多少,所以她打断了他,她说:“听我说,也许,我是说也许,你的解读并不对呢?这个故事并没有完结,就这样断章取义只会曲解,它还缺少重要的一环,即便是辩证法,不也有三个阶段吗?”
        “你知道辩证法?”
        “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你也进入了你所说的语境。圣埃克絮佩里先生,你像个三流哲学家。”
        “那你就像个三流文学家。”他微笑着,回击。
        (七)
        你在窥视她,因为,尽管你喜欢她,但是窥视是恶,你无疑在作恶,你喜欢摄影,但是你没有相机,所以你只能用自己的眼睛作为镜头,记忆作为底片。她的影像味如糖霜。她时常显露出悲伤,或者,在你眼中,她时常显露出悲伤,你理解为她因为被你喜欢而感到困惑,因此悲伤,你后来意识到,她可能什么都没有想,也许你并不比今晚的数学作业重要,但你喜欢悲伤的她,也喜欢开心时的她,唯独不喜欢她的面无表情,因此,她在你心中总是感情细腻,时常沉默,你自诩为皮格马利翁,在你眼中,她被创造。
        她坐在第一排的最左边,窗帘那边,你坐在第三列第二排,你喜欢看风吹起窗帘遮住她,窗帘回落,又显现,窗帘把她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她在微笑,因为她喜欢这样孩子的把戏,而你喜欢她。
        你喜欢秋季的她,她在秋季有四套常穿的衣服,一套红色的卫衣,去年她剪完短发回校的那个上午,穿的就是那件红色卫衣,与那天的阳光很配;一套带着鲤鱼旗的白色卫衣,领口和袖口则是蓝色,你喜欢蓝色,也喜欢鲤鱼旗,那使你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哆啦A梦;一套校服衬衫,白净,只是因为是她穿才好看;一套黑色卫衣,她喜欢在穿那件黑色卫衣的时候在衣摆挂一个古风吊坠,去年春游结束后的晚自习,她洗完澡穿的就是那套衣服,因为从春游回校到晚自习有两个小时,所以她特地弄了个复杂的古风发型,头发扎得低,很娴静,身上有沐浴露的薰衣草香,那天你对着现代汉语词典翻了两个晚自习,只是为了根据她的名字拆出一个字谜,那也是你出过最满意的字谜。你后来把那个字谜拿给她,告诉她谜底的时候,她脸红了,过了几个小时,她突然问你,“三皇五帝”都是谁,那是她第一次主动向你搭话,你翻着现代汉语词典告诉了她答案,她很失望,她说,那种事情她自己也能翻到。后来她养成了翻词典解闷的习惯,你下意识以为那是因为你。
        你注意到她不喜欢被拍进相机,你不知道为什么,你猜,也许是害怕相机里的自己太丑,又或者,影像本身意味着另一种死亡。但你从没有直接向她问过这件事,只是在某一天,你在楼梯上遇到她,你跟她无言走过两层楼,然后你问她:“你不喜欢拍照吗?”
        她说:“嗯。”
        之后你们接着无言走到了教室,她跑去接水,以免早读结束后饮水机里没有水,快毕业那年,你换了个水杯,刻意买的跟她同款,她的是白色的,而你是黑色,你知道这种行为甚至有


        IP属地: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24-11-15 20:15
        回复
          之后你们接着无言走到了教室,她跑去接水,以免早读结束后饮水机里没有水,快毕业那年,你换了个水杯,刻意买的跟她同款,她的是白色的,而你是黑色,你知道这种行为甚至有些肉麻得恶心,但也许,也许刻意被辩解为碰巧,你于是不安地用了一年那个水杯。
          你喜欢出现在人群中出人显眼,因为那是你能想到的让她注意到你唯一的方式,你喜欢浮夸,在相机面前,你有种被注视的狂热感,你迫切地想要被注视,因为被注视,也就意味着被她注视的可能,你因此喜欢戏剧,喜欢出演喜剧,也喜欢将她拉入你拙劣的喜剧。
          你喜欢《情书》,那是一部不可思议的电影,女主从雪地中醒来时美到令人窒息,雪,死亡,已逝的爱情,《追忆似水年华》,一切你喜欢的元素拼贴成诗,成为一部电影,它离你多遥远,它越美,你越是丑恶卑劣。你下意识以为你就是主角,女主在雪山中喊出的那些话,也是你想说的一切。
          “X,你好吗?我很好。”
          可是声音消逝在雪中,没有人能听到,它就这样隐去,像是没有出现。
          你曾被人爱过,爱不存在过去式,你不曾被人爱过,所以你时常想到死。你喜欢天台,喜欢深夜,你时常去深夜的天台,在那里俯视漆黑的深渊,你会有向死的快感。你对自己说,如果我能在漆黑的天台邂逅一个女生,你就会彻底放弃死,但是你知道不可能,灵魂游荡处无人居住。将毕业的那一年,你尤其渴望死,因为你与她绝交了,因为你的前桌把别的女生送给你的猫薄荷种子送给了她,你默许了,但你之后又反复宣传你喜欢过的女孩送你的猫薄荷被你的前桌送给了她,这是多么有趣的一场喜剧,而你是主角。后来她知道了,在她知道的那天晚自习的课间,你当着全班的面尝试了割腕,刀划过手腕,像从金属糖盒取出一颗柠檬糖,刀口很浅,能留下伤口,完全是因为刀锋利,你渴望有人能拍下你的伤口,你的血,可是你的伤口愈合得很快,你的血在班长的责令下被洗去。
          (八)
          某一天,你没有回寝,而是在天台上一直哭,或者说,你想哭,可是你哭不出来,你悲伤得廉价,甚至有写诗的欲望。然后你想到死,舍友们发现你迟迟没回寝,因为担心,他们叫来了舍管,舍管叫来了老师,但是没有用,你知道自己不会死,所以你有恃无恐。你希望被爱,但却不是被人群所爱,因为那样的爱太宽泛,无私而接近于基督,你渴望他们把她叫来,因为自己一切咎由自取的不幸,实质是拜她所赐。
          我知道你渴望发生什么,我来为你写就。
          但是他们还是把她叫来了,不,她感应到了,就像感应到你掉入深海,在梦中惊醒,那天她没有睡好,像是察觉到了你的死,所以那天她也在天台上,神色一如你所期待得那样悲伤。
          全校的学生都听说有一个人要自杀,所以他们听到消息后都醒了,围聚在教学楼下,他们注视着你,像注视着一位英雄,老师们劝告你下来,告诉你他们能理解你,让你想一想自己的父母,为了阻止你自杀,他们甚至叫来了警察,安置好了狙击枪,因为阻止你自杀比让你死更重要,他们告诉你,通过喇叭,要么回寝睡觉,要么被击毙。
          “放弃抵抗!”喇叭声传遍全校,底下的学生们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如果你死了,他们至少能放假一天。
          你开始害怕,你害怕被开除,你甚至已经想要就这样下楼,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归根到底还是一个青春期情绪泛滥的幼稚鬼,可是她突然走向你,那是你渴望的画面吗?你想起她也跟你一起在天台上,她走向你,风吹起她的长发,她的白色裙摆,月光洒落,钢琴曲如塞纳河流淌,窗帘摆动,她搂住了你,接着,你下意识搂着了她,然后,她说:“我是他的人质。”
          楼下突然安静,接着细细簌簌地作响。喇叭里传出无声的蜂鸣。你的心狂跳。
          你闻到柠檬洗衣液的味道,闻到汗的气息,闻到自己的心跳,如雌鹿,如雌鹿魅惑的斑纹,如猎神完美的肉体。她不敢抬头,或是呼吸,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呆呆地站着,脑子里想到只有犹太人那饱受摧残后死去的尸体,干瘪如尸,在科隆教堂前渐渐腐烂。你紧紧搂着她,你在呼吸,你在闻她的头发,死后编成毯子,你的心跳撞击着她的肌肤,死后制成沙发,你的体温几欲将她融化,死后凝固成皂。你听见她的呼吸,你意识到窃听别人的呼吸是何其淫秽的卑劣;你听到楼下人群的窃窃私语,看到他们异样的目光,你的炽热是因为她的冰冷,她像是病了,她回头,看见你的眼睛,因为欲望的燃烧而变得澄澈,万里无云。她口中呼出的空气,在接近零度的冷风中凝为白霜,北风吹乱了她的发梢,使你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当时的你并不知道那句话对于她意味着什么,并不知道她蔚蓝的双眼为了什么而变得通红。她是死亡本身,当一切弃你而去时,只有她在你身边。
          创世纪|1:3 “吻我。”你说,像是第一次。
          创世纪|1:4 “不。”她回绝,多干净。
          (九)
          她的故事讲完了,奇怪的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而她也沉默着,不置一词。接着,他叹息,为什么要用第二人称,为什么要编织后半部分,她的故事作为谎言太过拙劣,作为神话太过平庸,且缺少姓名,像是一个并不幽默的笑话,像是沉默之间无意义的一句话,一句发烧时的呓语


          IP属地: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24-11-15 20:15
          回复
            一句发烧时的呓语,本不该存在,却被抛出,本该没有回音,却在等待回答,回答,却与内容无关,欲望被制造,却只是一片空无。鸽子飞出,没有目标,它在等待着爱呀。
            她坐在草地上,手自然而然地压在裙子上,她在想什么,表情不会流露,留待他者让人肆意涂抹上想要的一切色彩,她是人偶,窥视者是皮格马利翁,她的睫毛扑朔,影子落在她鹅黄的眼睛,斑驳如林,像是母兽在睡眠,呼吸平静而缓慢,胸脯随着呼吸起伏,像是雏鸟微颤,因为害怕死而战栗着,无力感使人狂乱。因为他走向她,而没有言语,猎人走向猎物,像朝圣者朝向圣母,弓箭射出,光刺穿教堂的琉璃玻璃,而鲜血也无声。他走向她,跪坐在她面前,随后他吻了她,吻落在她毛茸茸的脸颊,有春天青草地的味道,她萌芽,常春藤缠绕他的手臂,她生长,坐不稳,果实摇摇欲坠,没有风,青草沙沙响,结被解开,却不知道怎么系上,丝带飘着,抚摸着她的脸,痒,爱是会痒的,她突然意识到。所以她抱住了他,像是熊抱住一棵树,蜂蜜流在它身上,它舔舐树,但是树,树不会痒,树安静地举着叶子,像是扮演布景板,熊先生披着皮套,皮套有阳光晒过的被子质感,皮套下的女孩眼睛通红,她对绒毛过敏,痒,过敏是会痒的,她突然意识到。所以她脱下了皮套,春天的身体。所以他们做了,像是理所当然的。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男女做爱时是会相互亲吻的,我见过很多场景,很多男女,但是他们不曾相爱过,他们模仿着父亲母亲去爱,但是他们不曾相爱过,我见过飞鸟,流火,向东追逐日界线只为在一天看到两次日落,也无比阴暗地渴求血与身体,但是他们不曾相爱过,或是爱得过度,溢出了酒杯,温热的血渍变成刮胡刀,剃须膏和长颈鹿,因此我不知道,男女做爱时是会相互亲吻的。我不知道她会攀附着他,像是没有骨头,像是流体,像常春藤,像一只吃饱的眼镜蛇。我不知道如何回应那种爱,我不知道如何回应那种本能,我不知道,没有那种本能的我是否正常,我不知道她是否看出我在模仿,我只知道他们最后会做爱,因为,像那样英俊的男生和温柔的女生,到最后肯定会在一起,那是注定被爱的体质,我知道的,我嫉妒。
            他呼吸着,尽力不让气息喷到她身上,他呼吸得很小心,不敢发出一句言语,兽的耳朵总能捕捉到猎人的心跳,她会逃走,路会消失。但她睡着了,黑色头发长长地铺成棉被,羊群离散,她在哭,在梦中哭泣,眼泪大滴大滴地夺眶而出,星空被石子击碎,漾起波澜。他感到惊讶,这是他第一次在小说以外看到有人会在梦中哭泣,那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那意味着,她有心,会跳动的心。他想起一句诗:“你多美啊,请等一等吧。”他想起灵魂,想起得救,但是他不发一言。月亮低垂,白色月光洒落,他意识到这个星球的一天不足十个小时,意识到这个星球也不够大,一块草地就足以覆盖一切。可是,假使这样,她能逃去哪?
            (十)
            她的故事讲完了,所以,我向你们说起他的故事,圣埃克絮佩里先生的故事。
            那个先生出生在一个贵族家庭,家产多于十万法郎的家庭对于人是有害的,那里的空气太甜,地毯用黏稠的蜜糖覆盖,因此他早早地腐烂。流连于巴黎的咖啡厅与沙龙,那里的女孩与他调情,他在其间得心应手,因为她们对于巴黎骑马的公子哥已经腻味,而他会写作,所以无数的女孩要求他对她们说情话,那些词汇足够放肆以至带有情欲色彩的情话,使巴黎的小姐们争相传阅,她们不知节制地榨取他的才华,使他的天赋被用于涂鸦;不知节制地榨取他的爱,在巴黎的浮华里,爱是无足轻重的,她们甚至会为耶稣像涂抹胭脂,使他死得像一个被凌辱者。
            所以他早早地想到自杀,自杀对于贵族而言是潮流,是浪漫主义的极致,拜伦死于希腊的炮火,济慈死于肺结核,雪莱死于水中,死,从年轻的胸膛喷涌而出的血,混合着小姐们的眼泪,流满塞纳河畔。
            拯救他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是那时的炮火,迫使他坐上飞机,迫使他离开大地。使他重新学会了呼吸。他意识到,去往另一个城市,远离人群,是自杀的替代品。逃离贵族的名称,浮华的符号,成为一名飞行员。
            他重新开始写作,他不再写女人,写脂粉,他开始写孩子,写基督,他们从天堂俯视人间,与他有着一样的视角。作者的一切写作都只是在描绘自己,作者是自恋的,他的爱明目张胆得化为小说,胆怯得满是隐喻。然而,他也无时无刻不再害怕着飞机的坠毁,人不能模仿基督,因为那意味癫痫,意味着受难,他并不掩饰自己的害怕,他将一个坠机的飞行员写成小说,在他坠毁的那个沙漠里,他遇到了一个爱哭的孩子,温良如鸽子。他与他聊天,那个孩子跟他说起自己去过的每一个星球,在那里遇到的每一个人,后来那个孩子离开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着那个孩子,怀念着那片洒满群星的沙漠,因为那个孩子不去模仿大人,他甚至不知道模仿是何物,他只是在爱呀。
            (十一)
            她醒来时,他已经睡着,他的睡容疲倦,像山。
            她察觉到她的眼睛通红,她问我:“我哭了吗?”
            我告诉她:“是的,你哭得很美。”
            她笑了,她说:“带我逃走吧,就像你之前带他逃走那样。”


            IP属地: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24-11-15 20:16
            回复
              她笑了,她说:“带我逃走吧,就像你之前带他逃走那样。”
              “你不会开飞机。你会死的。”
              “不是有降落伞吗,我不会死的。”
              于是她登上我,引擎轰鸣,螺旋桨飞速转动,切开空气,风承载机翼,使之浮起,随后如箭离弦而出。
              她上升,绝望地逃离大地,渴望登上月球,绝望地逃离她的过去,像是逃离所多玛和蛾摩拉,城市在她身后燃起火焰,日记被烧毁,她多想亲眼看着它们毁灭,可是她不敢,她不敢回头,一旦回头,她将化为盐柱,欧律狄克将重新坠回冥府,她生活过的二十年时光将重新追上她,将她谋杀,她奋力向前,逆流而上,却不断地被浪潮推回到过去,燃料不足,机翼受损,玻璃破碎,重力足以束缚一切灵魂。她坐在驾驶座,手在颤抖,嘴唇紫红,她头晕,眉毛紧蹙,碎裂的玻璃被风吹散,刺中她的眼睛,鲜血溅出,在空中悬置,如玫瑰绽放,她知道逃离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但她不知道她全然承担不起。她不知道被爱者最终都会堕落为爱者,不知道圣埃克絮佩里先生最后消失在了何处,不知道模仿是有罪的,人类模仿飞鸟制造飞机,便注定要遭受坠落的诅咒;人类模仿神去爱,就注定要遭到痛苦的诅咒。飞鸟有机而统一,飞机却会解体,神完满而无限,人却分崩离析。撒谎应受食盐之罚,她编造了太多,出于爱,她编造了太多谎言,以至盐腐蚀了她的爱,尽管她大口地吐着,盐依然在腐蚀,水分被蒸发,薄荷枯死,玫瑰凋零。
              所以她命中注定坠落。
              你意识到你的懦弱,于是你反手将她推下,她坠落,人群四散,唯恐被波及,人群流变为羊,其间还有长颈鹿。你意识到她的头发长得好长,甚至坠落时仍在生长,像爱在生长,像童话里的公主,长发垂下,只为王子能够攀爬,“永恒的女性,带领我上升”,然而此刻她在坠落。你走下楼,安静地度过了你的高中三年,无事发生。但是她仍在坠落,她在刹那间被背叛,被那张纸条背叛,被千纸鹤背叛,被没有署名的礼物背叛,被喜剧的男主角背叛,被一个理应爱她而她也理应去爱的人背叛。你在高考中超常发挥,所以在听到她的成绩后,你仍在幸灾乐祸。你把她给你写的信,写的纸条一一收藏进你的诗集,后来它们跟随你的诗集一道被遗弃。那天杭州下着雨。
              所以她命中注定坠落。
              她说,声音被风吹散,她看见,视线为风压迫,她的裙摆被撕碎,爱飘落原野,她的眼睛几欲为风剜去,她的手臂几欲被风折断,凛冽的风夹杂着北冰洋刺骨的气息。眼前一片漆黑,本就断裂的肋骨在刚才的剧烈冲击中插进了她的肺中,血液卡进气管,使她的呼吸断断续续,耳朵不断传出尖锐的耳鸣,迫切地向她宣告着死,她坠落,风是她的爱人,风占有她又撕毁她,风杀死她又使她复活。
              降落伞撑开,她落下,飘在风中。


              IP属地: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24-11-15 20:16
              回复
                (十二)
                致X:
                展信安。
                小说至此,已经彻底结束,尽管我纂改了太多情节,编织了太多谎言,但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猜到我在里面写的到底是什么吧,但是,文学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孩子,说话总是丫丫,叫人听不清,尽管如此,我仍要向你坦白,因为我只会用孩子的语言。
                X,我至今仍觉得人与人之间理应相爱,不是那种自我的,以恨为基础的爱,而是另一种爱,以死为基础的爱。X,我最近读完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我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是会赞同我的。大家都会死去,那就是人与人理应相爱的原因,X,你同意吗?我想不一定会同意,但那无所谓,你总会爱的,爱与知不知道理应去爱是没有关系的,爱与爱的逝去也是没有关系的,你总会爱的,X,尽管你的人生充满了不幸,但总的来说,你仍愿意为生活祝福,不是吗?
                X,我给你写过好多不知所云的文字,像《死亡诗社》里那个去女孩班里为女孩公然朗诵情诗的男孩,他多真挚啊,但我至今看到那一段时,仍会跳过去,那多肉麻。肉麻到我突然间就理解了你收到情书时的感受,它们是共轭的双子,你知道吗?真挚的东西要么肉麻得令人想要逃离,肉麻得像是连体人畸形的那一部分躯体,要么锋利得像是能切开人与人之间相爱的任何可能。X,两者兼有,那就是真实的悖论。尽管如此,仍要热爱真实,那是真实的另一种悖论。
                X,爱不该是虚假的,暧昧不该是没有意图的,摸女孩子的头,跟男孩子一起去看电影,就要做好爱与被爱的准备,仅仅因为女孩子头的触感舒服去摸女孩的头是不行的。但这么说,你也许会觉得我太死板了吧。X,我也去过酒吧,但我不喜欢那里的男男女女,他们的爱总是与一些与爱无关的东西有关,我见过喝醉了失恋在哭的女孩被与她一起喝酒的朋友丢给另一个男人,那个女孩抱着男人在哭,他们会上床吗,他们会做爱吗,可是第二天天亮他们就会相互遗忘的,X,那样的爱是会腐烂的。
                X,再给你写信的路上,我摔了一跤,你看到时会笑吗,你能明白那就是爱最简单的一个范式吗?X,我总是摔倒,坠落,像一个还没学会走路的孩子,卡夫卡先生说,任何困难都能将他打倒。我把这句话抄录在了我生化试卷的第一页,老师给了我很低的分。可那也是在刹那间闪过的真实,我喜欢那句话,也喜欢那句话被写在试卷上。那意味着我与自己的笨拙和好如初。
                X,我在学习怎么给别人写信,写那种可以寄给任何人的信,这封信本没有收信人,但是与你有关,所以我想写给你,我知道,那也许很奇怪,爱怎么可以没有目标?可是我能拥有的,只有这种看起来不自然的爱。在我反复想到死的18岁青春,世界是我唯一的爱人。
                X,也许我并不存在,我只是一个梦,他们会怎么说,意识形态?社会关系?能指链的滑动?X,也许只有坠落是真实的,也许只有在梦里的眼泪才是真实的。
                X,我的标题是降落伞的英文,我在用降落伞比喻恋爱,你看出来了吗?我知道,这很令人费解,可是,飞行也在比喻爱本身,你能发现吗?X,我既是那个女孩也是那个飞行员,X,你也一样,不,我想,全人类都是一样,这么说,是不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但我想,只要我自诩为文学家,即便是个三流文学家,我也可以试着去描状人类,当然,也许只是在描状自己,那意味着,描状坠落本身。X,写就这篇文章时,我就坐在机场,我在机场写着这篇文章度过了一整个晚上,却只写了两千多个字,X,写作和生活是不能同时发生的,写作是对于生活的回忆,模仿。X,我不擅长语言描写,我恳请你原谅我在学你说话时的笨拙,我甚至不再喜欢说话。可是,写作却无法停止,因为我的欲望仍在蔓延,为此,我要继续生活。
                X,这篇文章仰赖于ctrl+X,记忆也是一样,不是吗?我们的记忆太过迫切,总是想将整一个生活彻底度量,但那是做不到的,人到生命的某一时刻,他认识的人当中死去的会多过活着的。这时,你会拒绝接受其他面孔和其他表情:你遇见的每张新面孔都会印着旧模子的痕迹,是你为他们各自配戴了相应的面具。不是吗,X,即便是象,也无法记住一切,我们没有象的工厂,有些东西注定会被遗忘,被移置,那些原初的记忆,无意识中的爱被加工,我们能留下的只有梦。
                X,死者不可再生,节哀顺变。


                IP属地: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24-11-15 20:17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