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并非是适合登高的时候，但我将五娘拉来雁塔，的确是故意为显出些特别的意图来。
为了不叫人误会是我有意刁难，一路马车上我都表现得十分殷勤。
带了四个暖手炉。
六七碟点心。
又撬了父亲千金买的茶叶泡了壶热茶——如今凉了。
只是登上雁塔却是件费劲事。几个月前我新交了几个好友，便跟着附庸了好些时日的文人雅趣，人家只说登高作赋如何风雅，却没说这塔多不好爬。
我手扶着前襟喘着气。
“抒娘啊……”
我是为叫她瞧瞧乔家也非尽是她口中的无义又无礼之人。
“你看这儿……”
我顿了顿，又缓了口气。
“差不多行了吧，估摸着顶楼上景色也差不多，要不然就……不往上爬了？”

【二郎请人相邀的时候，她美丽的面庞上不可抑制地浮出一丝犹疑。】
【二乔入府是兴唐的授意，乔府诸人不敢轻慢，但也同样将二乔奉若神佛，不敢亲近。乔家有一个糊涂东西，足以让整座华美的乔府化为冰冷无趣的牢笼，是以二乔也从不对旁人以礼相待，只不过是以合住的娇客自居。连血脉至亲的乔老都无福受二乔一拜，余下的自然也是难以窥得二乔真容了。】
【念夏正欲好言回绝，乔抒却悠悠按住她的肩头，随人往雁塔去了。不过是拿他作个接引的伙计，见面叫了声二郎君已是分外的客气，眼观鼻鼻观心，除却暖手的炉子，一概不理会他盛情的推销】
【只是攀这雁塔，几乎将娇生惯养的娘子半条命舍去，很难不相信这是蓄意的加害；可是瞧他一副快断气的模样，又不像是脱罪的伪装，只好倚在一角平复了呼吸，饮下念夏递上的清茶，冷冷开腔】
“二郎君真是好见识，原来十余年间还未曾登上过雁塔。”

我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这不是……”
“这不是家中兄弟几人都去过……”
自己失了面子之后，我只好先试图为乔家其他人找补一二，胡诌道：
“我想着总要找个跟我一般没来过的同游才能得趣，跟他们出来有什么意思！”
乔府中对长公主送回来的这两位娘子是有些微词的，但无非不过是孤傲了些，目无尊长了点。若是自小养在府中的娘子，自然不会这样的。
没有人敢置喙长公主将两人送回之举。
也没有人敢妄议父亲当年将两人抛在家门外的旧事。
于是她们二人的突然出现，便像是怪异而又理所当然的事了。
——而我只是觉得，原先家中只有兄弟几人，两个妹妹实在来得有些晚了。
待家中随行的下人将物件都摆好了，我又在窗边吹了会儿冷风，才转过身捧起杯冷茶，犹犹豫豫还是喝了。
“其实吧……”
我又犹犹豫豫半晌没说出口。
“要说玩乐我虽然在行，却都是些不好带娘子们去的……我是怕你不喜欢，才寻了这个地方。家中之前也没有别的女郎，也不知道……”
怕多说几句又要扯出多年前的事来，我堪堪止住了话头，又将点心碟子往她手边推了推。
“吃啊。……你和羲娘在府上这些日子过得可还自在？”

【古印度摩揭陀国曾有众僧掩埋坠雁并建灵塔的事，雁塔之名即源于此。只是大雁是忠贞的鸟儿，二郎带我攀登至此，难免有些讽刺。我与阿姊虽不至将往事怪罪到大郎二郎的身上——当年，他们约莫也是懵懂稚子，对这件事怕是一无所知——却也太难真正将他二人视作兄长。这一半肖似的血，是羁绊，也是令人无所适从的制约】
“他们去时不唤郎君同往，这也像是乔府的作风。”
【不假思索，仍是语中带刺。他一路殷勤备至，虽忌惮他另有所图，却也不至一份薄面也不给，见他吞吞吐吐，神情举止都不像是能藏住事儿的样子，便也松懈了几分，拈起一块梅花糕就着清茶饮下】
“乔府不大，二郎君自是心知肚明，又何必再问？”

“家中兄弟几人平日里的确是有些各自为政……”
我须得承认这点，面上却不由带了些讪讪。倒并非是因为她有意间咄咄逼人的挑拨，而是正如她下一句话所说，乔府里横竖也就这么几个人，谁与谁之间关系远近亲疏，旁人长了眼睛看得清的。
此时便不能硬着头皮说与大哥和三弟之间的关系极好了。
“但至少是棠棣手足，差也差不到哪去！”
我为此回答自鸣得意。
“我们几个自小都没有闹过大矛盾，也没有打过架。大抵家中的气氛本就是这般，自然不是我们故意冷落……”
我看了看她那张冷淡的脸，反倒像是冷落人的那一方，便不由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转而道：
“要不然下回我们再去玩点别的？你和羲娘平日喜欢什么？”

【他一口应下府中的事，倒令我有些意外。乔府惯会矫饰太平，妆点可堪称赞的盛景。乔氏三郎君盛名在外，兄友弟恭，如今他坦诚相告，便只是嗤了一声，心下有报复般的快意：乔明远殚精竭虑恐坏了名声，又苦心经营仕途，如今家宅不睦，二乔之事又血淋淋地重现眼前，想必日子也不好过。】
“那郎君在乔家似乎也不大快意。”
【他忽发此问，如触抒逆鳞，细长的凤眼娇媚，怒意只是为霜雪铸就的面庞添了一点生气。在载酒行，歌舞饮酒，琴棋书画，不过是为侍宾客，即便成就长安盛名，又有何人问过二乔的心意？皓齿缓缓挤出二字】
“饮酒。”

我在她的话后有一瞬怔愣，“啊？”
“没有没有……”我忙摆手，一边是由衷否认，一边是为白瞎自己前面一堆好言铺垫而气恼，“我惯来不在意这些的。”
说完，又赘上一句：“他们几个也不在意的。”
“毕竟高墙一竖，哪家没有难事嘛。”
在府中没有需要我察言观色的时候，继而我始终觉得，乔府众人之间的关系简单至极；直到两个娘子被接回府，仿佛打破了这一潭经年死水，我越发能在她们面上看出些不对劲的苗头来。
“饮酒？真的？”
我又低头看了看那壶传言值千金（自然没有）的茶……第二次为今日的附庸风雅而惋惜。
“那可真是巧了。”
我笑得有些腼腆，腼腆中又带了点得意：“长安城中但凡能饮酒的地方，我都是熟客……”
此言乍止。
“要不然还是做点别的什么。”

【他似乎当真瞧不出我已怒极，也丝毫不知所言所行令我已不愿再多言语。美目移向远处，不动声色地平复了心神，平静地望向他的双眼。乔二郎君，不知是大智若愚，还是有口无心，不知是有心弥补，还是火上浇油，总之，无论如何，二乔不可能与乔家人更近一步了——不管是明面上，还是背地里】
【于是反换上最熟悉不过的温然浅笑，微微颔首】
“原来二郎君也是酒中豪杰。”
【顿了顿，笑意更深，颇为恶意地偏头相邀】
“二乔齐舞，名冠京华。二郎君涉猎颇广，若是三乔共舞，才是妙事。”

“跳舞？！我怎会……”
待她提及这二字，我终于回过神，意识到那是恼怒言语探出的刺。
我不是近来才听闻乔抒二人回府前是怎样一番境遇，府中常有闲言，而我起初曾有些唏嘘，却始终以为，她们能有长公主宅心相助，又能认祖归宗，尽管前面多年曲折了些，也算殊途同归，时间一久，前事就该淡了。
这样的习惯兴许源自于家中几人都并不如何关心旁人的处境，但因屋檐下的彼此皆知底细，才极少冒犯。但在方才说完最后一句话前，我却后知后觉……
“这…真是无意冒犯了。”
我面上的笑意终是转为尴尬。忆起与好友去载酒行时所闻所见，我又自以为猜出了她心中症结，宽慰了句：
“你和羲娘从前的事，家里人其实也不在意的。”
我并不能代替旁人所想，也不知其余几人态度，便只说：“至少在我这儿，你们跟宓月是一样的。”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冷眼瞧着这乔府二郎君似也吐不出像样的人话，倒是气消了大半。对牛弹琴自是无趣，若是再与他动怒，更是白白折煞了自己了。见他憨傻的模样，又在脑海中描摹出他翩然起舞的模样，反轻声笑了出来】
“无妨，我也无意冒犯。”
【头一次与除了阿姊之外的亲人拌嘴，这种感觉很奇妙，我虽不喜他这副吊儿郎当游戏人间的模样，却觉得血脉作线，将二人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近。也许呆在乔府，也并没有那么糟糕。今日我学会了与二郎君的相处之道，就是当他开始讲话的时候，把耳朵闭上————于是看金乌渐沉，自顾自说道】
“时候不早，劳二郎君照旧送我回花汀。”
【————以及，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所有“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