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命仿佛河流,孤独地自高山而生,然后在成长的过程中与其它的河流交汇、合并、最后融入大海,归为沉寂。
他觉得他像置身于河流,在河流的深处。
他观望着周身无数的光亮,如同太古之时向大地上的人类启发明慧的星。它们从他的身边流过,与其他河流中的光亮交汇、合并、最终流进远方的大海,归于沉寂。
他想跟着去,跟着去那大海的方向。
他想捕捉住光亮,想让它们也跟随在自己身旁。
却有一只难以抗拒的手,拉扯他、推搡他,让他反方向逆流而逝。
欧阳少恭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是黑的。
微弱月光从简陋窗板的缝隙里透进来些许,周遭安静得只有遥远的浪潮声,告诉他屋里并没有其他人。他眼睛在每个角落都扫视了几圈,思绪仍然混乱,一时什么也记不起。只是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发出两个干哑的音:
“悭……臾……”
从敞着的木门外飘进一阵潮湿又清凉的海风,他觉得有些冷。慢慢地坐起身,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干净的麻布衣,被火烧过受伤的一侧是裸露着的,袖子自肩处被撕去。
神识倒是清明,魂魄意外地有安定之感。只是肩上的伤处仍然会受到衣料摩擦,一阵阵火辣辣地疼。他料想,自己右侧的脸与外臂都在之前的火海里被烧得皮开肉绽,纵然得到相对妥当的处置,但是在这阴冷的地方又待了许久,湿邪寒邪恣入,溃烂发脓也不奇怪。
也无大碍……纵使这副身体不坏,他的灵魂也无法再留存多久。
他左手扶着土墙,踱到屋外。外面是广阔的沙滩,还有三两坐落的小屋。夜色一碧如洗,空气干净得仿若凝冰。这副单薄的身子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海风吹散。
他认识这个地方。
是蓬莱山脚的一个渔村,便是在这里,他遇见了成为渔妇的寂桐——巽芳。
巽芳…………
巽芳呢?为什么他在这里?为什么只有他在这里!?
体内的气翻上堵在胸口,郁不能呼,一呼定就连血一起带出来了。定就连体内脆弱的二魂三魄也要逸散了。欧阳少恭心知肚明,此身已是一具徒等死亡的躯体——只是,他的魂魄为何还不肯散去呢?为何还要……强聚着那最后的一丝精气……?
欧阳少恭面无表情,死人一般凝视天空。星穹显得有些黯淡,端不如痛苦与快乐交杂的每个往昔。这里黑、静、且冷。周遭固然如此,魂魄所感亦是如此。逐渐暗去、逐渐冷去,光与声音慢慢剥离,最后都要归入死寂。
而在远处人家密集一些的地方,有一个人看到了他的身影,便迅速向这边过来。
“少……少恭!?”
尹千觞在离得很近的时候放慢了脚步,在几步之距堪堪停下,试探般的问话里同时混杂着喜悦和担忧。
欧阳被吓了一跳,他对环境的觉知已几近于无。下颌循声尽力地转过几不可察的幅度,在看到尹千觞的脸时惊讶眼色微妙地一闪而过,随即恢复木然,淡色的唇平成一条直线。这是长久以来的习惯,只不过在过去面对这人时,总是用温柔的浅笑替代。
“少恭……”
说不清的情绪在尹千觞的心中积结,或开心,或忧心,或心疼难以言明。因为说什么都不合适,只得悬停在对方的名字上。
欧阳面白如纸,仿佛失了魂,也微张着嘴,似是在寻找遗落在过去何时的词,又似是根本就已停下了思考。半晌,他似做下了决定,轻声一叹:“……巫咸大人。”
那声音细若蚊蚋不可查,却能更尖锐地刺进对方的心。
欧阳少恭转回身去,缓缓地闭上双眼,然后慢悠悠往反方向走开。
尹千觞慌忙牵住他手腕,只觉得手心一湿,拾着月光看,那侧的衣服竟都已经染上深红色。
“少恭!你身上的伤……”
尹千觞不由分说拉起欧阳的另一只手,怎知道对方分明重伤濒死之身,力量却大得惊人。明知他在逞强,偏偏尹千觞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纵是过去与眼前这个人关系多么要好,亦不知作何应付。
“少恭,”尹千觞转到欧阳面前,“先回去,不管怎么说,你的身子得……”
“此身已难负伤重。”
欧阳的声音比刚才大了些,不复先前的脆弱,倒是如平常一样云淡风轻。
“且我魂魄将散,医来无用。”
一瞬间尹千觞觉得自己被噎得死死的,但也只在一瞬间。他从后拉住男人的左手,猛地发力将人拉往渔村方向:
“我认识的少恭可不是如此轻贱自己性命之人。想死便死,我救你来何用?”
救他?尹……风广陌,救他?
言语之中,仍似往常。可他还能分明记得,尹千觞将手中巨剑挥向自己的场面。欧阳顿觉辱怒,硬是缓缓将手抽出:
“巫咸大人,不需与我说笑。”
尹千觞说不出话,也已经明白了没有话能够应对这份极致的推拒。欧阳少恭认定的东西,再怎么解释也没有用。所以他仍旧伸手去捉,吃准了欧阳没有力气躲。明月瀚海之下两个人影幅度轻微地摇晃挪转,辨不清楚行动,除去海声与风声,只余下愈近了的呼吸声。
“我不想与你浪费时间。”声音降低了一些。
尹千觞的声音也配合着降低,顺便回归他惯有的语气: “我也不想。你现在的伤势很严重。”
欧阳少恭抬起头正对着他,细眉轻舒,淡然一笑。
他曾在世间行走千年。所受背叛已不是有心就能数得过的。饶是如此,却仍然一直希冀着在这人间里、在这黑暗的人性里寻找到哪怕一丝光明。可是同一个人,他不会寄予两次希望。
因为即便抹消掉一切,人类也学不会做出与最初相反的选择。正如风广漠恢复记忆,便仍在他的面前瞒天过海。知晓时的心痛,与如今加身的烧灼之刑相比如何?
俱是很痛,也俱是不过如此。日日夜夜受之,于是言语失用,不过如此。
他还待说些什么,意识却已经游散,眼帘阖上,黑暗降临。
“少恭,你醒得正好,吃点东西。”
眼睛方才睁开,便见到在桌前忙碌的身影,还伴随着长舒下的一口气。欧阳动了动脖子,双眼木然地前望着尹千觞,看不出情绪。
“呃,那个……我身上剩的一点伤药,已经都给你敷上了。烧得很深……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还是你懂,你自己再看看。”
欧阳慢慢地眨了一下眼,思绪慢慢回笼,半启着唇,仍是一副沉思模样。
“在这种地方,没有平时能吃得好……也就凑合吧。喏,要是不方便起来,我喂你?”
“酒是肯定不能喝了,你虽然说过,有没有都无碍,可一起吃饭总觉得缺点什么……不过,你没法喝,我也就忍着不喝了!少恭可莫要辜负我~”
尹千觞自己唠唠叨叨,却半侧过身不去看他双眼。见他还不为所动,便撑起笑容端着碗坐过去,但仍是低着头:“来,少恭……”
“我不明白,”欧阳终于淡淡开口,因为喉咙干哑而声嘶,身体虚亏而气弱,但他全无痛苦神色,“我既将死,又是万恶之人,巫咸大人何欲为此?”
尹千觞叹了口气把碗放下。
“少恭,我阻止你,是因为从未觉得你做的事是对的。但是,我也曾说过——千觞还是千觞,少恭还是少恭,我们还是……朋友。闲下来了,我还会找你一起喝酒。我说过的话,从不更改。”
欧阳的眼微睁了睁,又敛起眸子,声音低得如呼气:“……此般说辞,倒是令人吃惊,险些信为真情。不如据实以告……我这将死之人究竟有何可图?还是说……需要看在下切实咽气,才算能放下悬心?”
尹千觞哑然,双手端着饭碗举也不是,放也不是。他慢慢低下眼,干笑了两声。
“少恭此言真令我伤心~你同我是……挚友,又于我有恩,我不过是……”他咽了口吐沫,有些口干,“……不过是,做不到,放任你……在我的眼前就这样……”
这回换作欧阳少恭沉默。他也落眼,干枯的唇微动,却换了称呼。
“……千觞这是……当我可怜?”
“……也不能这么说。”
“千觞应该知道,我于你并无恩情。”
尹千觞道:“少恭若是想说恩怨相抵,那么,这次我于你可算是有恩?”
“……?”
“……那你就算是还我恩情,先把饭吃了。”
“……”
说不过就沉默,他复又闭上眼,检视己身。纵然对眼前人厌恶,他也明白,现在要做的是活下去。活下去,才能……
“少恭,你原本打算从火里自尽,后来却突然站起,可是想到还有事情要做?”
“我本是重伤濒死,现如今却魂魄安定,肉体生机尚存。你……做了什么?”
见对方不回答自己问题,尹也不急,只顺着他答:“幽都的心法,可以稳定伤势,滋养灵力。晴雪妹子曾说对百里屠苏的煞气收效甚佳,我便一通百通,果然对你也有益处。”
欧阳又不说话,尹千觞见状把一勺米饭塞进他嘴里,不由分说。
曾要自称蓬莱之主的男人眉头轻微一蹙,仍是从了,半凉的饭含进嘴里,吃不出什么味道,但总归身体有了回应,饥饿感开始冒头。他抿着唇,半晌说道:“明天我要离开这里。”
尹千觞一口气闷住,努力不动声色。
“去哪里?”
“不周山。”
“去干什么?”
“……”
“你把伤养好了再去。”
欧阳像是预料到他的说辞一般,话音未落之际便摇了摇头:“我之寿数,不知所期。可我知道,我无法多等……他也无法多等。”
“他是谁?”
“……”
尹:“不周山路远且险……”
欧阳:“我有腾翔之术。”
“就少恭你现在这样子,站一会儿都会晕倒还腾翔之术?”千觞又喂过一勺饭,对方从善如流地张嘴,“何况……我听说不周山是龙冢,有始祖龙守……”
说到这份上,尹千觞再傻也明白了。
见他顿住,清楚的欧阳索性讲开:“推算年月,悭臾纵是应龙,也该……寿数高的老龙多不会四处云游,那一日途经蓬莱,我料想……当是归去不周龙冢了。”
“……你若这样推测,那便是了。好吧,在这期间,我帮你稳定魂魄的情况,先好好修养三……”尹千觞看了眼欧阳的神情,“……两个月,我跟你一同出发。”
“我想……再……见他一面,给他弹一曲琴,同他说说话。哪怕,太古之约他已无力同我践行,我也想……至少是……”
和他死在一起。哪怕他自己曾说,世间再无那个善弹琴曲的仙人,在真正得以面对那份曾经最真挚的约定时,仍旧义无反顾。
尹千觞握着碗匙的手微微收紧,犹豫再三,妥协道:“……至少,修养一个月。”
欧阳少见地露出微笑,“无论如何,还是多谢……龙穴险恶,到时,你送我到不周山脚便好。”
“行了,”尹千觞站起身来,端走吃干净的碗,“不就是龙嘛,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这副模样,放你一个人,还没见到悭臾就被龙给吃了岂不是真的冤死。”
尹千觞逆着阳光走出的背影让欧阳莫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也只当是错觉。当局者迷罢,他尚未留心身边,不曾想到眼前仍有一个人,是愿与他同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