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难得起身早些，嬷嬷伺候着用罢早膳、还有工夫温一温昨夜里背的书文。故而方才师傅考问时十分难得地对答如流，以致下学时仍是神采飞扬地、筹划着回四所换身衣裳，再到长春宫去陪额涅一道用午膳。尚未进祝阿的院门，打远儿便瞧见皇父身边的公公正候着：是为通传皇父召见。）
（苍穹为镜、金乌高悬，耀眼灿目的光辉倾照在琉璃瓦上，亦是熠熠生辉、显尽了天家气派。一路遂着黄门的步子行至养心殿。拂了拂手命跟着伺候的宫人等在院外，大步流星穿过院落，迈入殿中。引入暖阁，睇见皇父，便收敛心性、撩袍跪礼）
儿臣岳兴阿问汗阿玛安。
（疏月馆元不是皇父时常驾临的宫阁。额涅常常同我说，前程要自己去挣——轻描淡写一句话，却总教我难以参透。倘若是个文成武就的，自然时常能博得皇父青眼；可偏偏是个开蒙晚的，可当真是难如登天。）

【因逢十二，照例是文华殿经筵，一众小子尚幼，能聆悟侍读官所讲曲折之奥义者不过寥寥，所以惯是迟青、泰乾、泰冲、泰丰几个跟着，倒业不拘着其他阿哥，只是命人抄录圣贤之语，於翌日上书房中再精授一番】
【因从前循下来的旧俗，经筵散后赏了今日值官茶水，之后便折返养心殿，召武谙达们询问诸位阿哥骑射的课业。所谓各人修习自有缘法，即便是龙胤皇嗣，自然免不了优劣有异，我亦不是揠苗助长的愚夫，只是谙达说到斯岳与泰昌的“趣事”时，连恪鸷寡言的肃王都生了笑，可见是真真的有趣儿了】
哪有做哥哥笑弟弟的，且收一收吧。【揶揄着，又续言】贞嫔给你作了新的冬衣，放在慈宁宫中，一会儿你去太后那磕头问安时记得收着。
【赐了臣工跪安，才叫李润去长春宫接斯岳来养心殿“用膳”——先帝乃英武神断之君，另有两任贤后辅弼后宫，故他只知牵系黎庶的国政大事，而鲜少垂问子嗣等“家中”小事，於我心中他便是深峻寡恩的存在。正因君父之恩淡薄寂寥，铸成我膺底一桩极为痛的憾事，是以我不敢构想于功业媲美列祖列宗，倒生出做仁君慈父的华梦】
起来吧。【瞧了眼他盈在眉梢的喜色，藏着笑道】岳兴阿，谙达与文傅常夸赞你聪颖过人，所以朕今日想考一考你，若是你答对了，朕可许你一件赏赐。
【斯岳不过甫开蒙启智的稚子，除却上书房中点卯应付，哪晓得为人处世之道如深渊，是一步也不能踏错】

（仍跪着的短短几瞬，我不能窥得皇父面容波澜。自知不是时常侍奉左右的嗣子，也并非宠妃宫中所出：与其余弟兄相比下，实在是个平平无奇的。故而每每向皇父请安时，皆端的是谨小慎微、思虑再三——膺怀总有一枚小小的华胥，便是早日长成能与兄长一般为家国效力的帝胤，以报血脉恩情。）
（得允起身，利利落落地立在皇父跟前，好似那无言的昭示：您瞧，岳兴阿正脱蒙拔节、也长成站列如松的少年郎。抬眼一望，汗阿玛兹也是面目含笑，心下畏畏这才稍微放松。一双听户闻得皇父所言，来不及深考究竟是师傅庇佑还是皇父“客套”，只是忙应声道）
儿臣愿洗耳恭听。
（心下暗自祈祷——今晨温的书文以忘却泰半，可万万莫要是考问上书房所学啊！）

【朱辉下照劈开层层青霞，於紫禁之巅落下璨熠华光，得此天道恩荣的觉罗贵胤更显丰神俊秀。皇子出尘拔萃业并非天命注定这一桩，还有国朝中最严苛傅师与谙达的教养之功，虽说他们总将为皇子授业解惑视作一场恩典，然清入关数百年，兼容了儒庭圣训，早已懂得尊师重道】
【长春宫嘉嫔出自长戟高门乌苏一族，那是个为国开疆、为君守边的功勋门庭，其血脉与爱新觉罗相融，才得斯岳这般人物。半大小子矗在眼前已不容忽视，嫌他站着挡光，便指了下首一处示意他坐】
朕偶尔翻得直隶讼案中的一件，案子里涉及兄弟二人，起因是兄长与人争勇被殴，其弟看不过便挽袖“援手”，致人重伤。依律例应判为弟者三年监禁，可他哥哥不服上诉，如此一层又一层的传到了京城，教刑部主事们头疼了起来。
【说话间李润为岳兴阿添上了盖碗，也无声昭示我有意与他长谈】
今日不过父子相对，绝不涉机务上的分寸，你也不必拘泥，尽情谈谈自己的想法，朕听着。

（谢礼罢，便行至坐处落座。李公公呈上茶盏，便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偌大殿阁中惟余父子二人相对而坐。鲜少地能得此机会，甚至只是无言地望着端坐庙堂的君王、亦或是春风和气的慈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亦能高坐金銮——兹要替君分忧，便是心安。）
（汗阿玛不疾不徐地述说，虽不是极玲珑剔透的人儿，却也听得出话中有话——八成是数日前在箭亭替十四弟射靶一事儿教皇父得知了。登时面上羞赧，而又不可缄口不言、于是堪堪开口回道）
儿臣——儿臣以为，既然已出手伤人，便应敢作敢当。只是（稍顿，觑一眼皇父神色，继而言）尚可酌情惩处吧？（已然知晓是借此点拨错处，便承认）汗阿玛，儿臣知错，不该替十四弟射靶。

【自己业是当了二十年儿子，念了二十年的皇阿玛，岂会不知他私心暴露於帝王威压前的战战兢兢，此时可大可小，实则我膺底里亦无意难为他】
国朝已过数百年，律例章法早已严明，如何定罪而判刑部那熟稔的很。【李润奉了茶后便乖觉得退下，唯留君臣父子的“对峙”】
【竹声随风，殿内篆香龙涎烟雾缥缈着，明黄御幔拂动间我已从巍峨丹墀之极缓步而下，似寻常父辈负手立在自己儿子跟前，眉间浮着一重薄笑，饶有兴致地再同斯岳聊聊他所说的另一桩事】
哦——那同朕讲讲，你替泰昌射靶中的几环？
好孩子，你帮泰昌周全也是兄长的一片良苦用心，可这世间有所为和有所不为，譬如直隶案中的为兄抱不平的弟弟，又譬如今朝箭亭的你。【一顿，又道】时候不早了，嘉嫔尚等你用膳，朕便不留你了，跪安吧。
【他得贵闼与帝胤的血脉浸养，又受国朝最崇隆庭训教养，自然该是十八般的玲珑心肠——他替泰昌射箭糊弄谙达，於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以小见微，他断不能步步替心爱的弟弟筹算万全，更不能替旁人走完漫长而阒寂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