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多贪眠，身怠气乏，睡多沉梦，哪怕浩荡春江里，也能淋得自己彻骨寒。连同谷杭也觉着自己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一碗碗的药匀进喉咙里，不见起色，也不见败果，只得里外奔走，朝太医院请了又请。）
（自己倒不拿捏着这样的事去十方眼前，反倒是信王府出入甚少，多是身居自己一处院，美其名曰——避凶风恶雪。而如今时鸣春涧，中宵榴开，再没了推脱的话。）
（其实是挂记他的，那日一捧滚烫血，映出自己故持镇定的狼狈，攀着他的肩，入魇般地要去听，听心跳、听息声、听他声声唤来的阿岳。本是提笔批帐，想到此处，不禁墨弹笔走，正也不正，准也不准，低头看了半晌，索性将账目推开，揉了揉发酸的眼，伏在桌案，欲以小眠。）
（今早谷杭伺候，瞧着自己不大有精神，探来额头遭来一嗔。本就低低发着热，也就习惯，只他一人大惊小怪，说是今日不该去衙门，拗不过其，只得于书房阅账。看了会儿，就精神不济，额头抵着臂袖，不知寐了几刻，竟觉身冷，恰逢此刻耳边闻脚步声，想来是谷杭，便头也不抬道。）
窗子忘了关，带上。
（仍入昏境中，半点儿没料想，周侧无风，何来敞窗？此时倒也未留心，见谷杭没有动静，又嘱咐他。）
茶也凉了，你帮我烧上一壶滚滚，方才睡的有些冷。

（明明是雪消千山，濛濛柳垂，紫禁城里用着一场又一场温和雨，融出来的盎然春，自己竟还是觉着身临寒城，相望眼冷。望的是谁？自然是我心心念念，自然是立天地间，英悍磈磊的心上人，可他就在自己面前，狼狈跌高，跌得粉身碎骨，我却来不及抱他。）
（那晚的恶讯传来时，只觉着耳发鸣，眼底是汹涌的红，无所不尽的嘲我无策。他的血落在自己袍间，斑驳如片影，割得人难能开口，甚至连叫他一声都不行。不知那日是怎么被人请推出去的，只记得固执地看向他，希望他能如额娘的丧仪时那样，破开重重虚伪的壳，去回应般望着我。）
（可他没有，他连呼出的息都是极轻的。他用自己，又一次给我递来了关于死亡的挑衅，这样的挑衅关于他，也关于我。）
（仓皇逃离，缩在自己的一寸天地里，关于他的任何消息，都选择闭滞抗拒。而后不知过了多久，却还是听到了，知道他休养很好，只不动声色地翻过一页书，眉目不变，更不理会谷杭刻意的心虚。也许他想问为何，我觉着不为何，只是太痛了，痛到人喘气里，内腔都有十方折碎的刃，悉数丢进我的心中。 ）
（但病来势如滔海，就是后话了，起初是没日没夜烧了几回热，府里闹得乌烟瘴气，却死死攥着谷杭，要他半点风声都不能走动于信王府，待熬过去后，彼此就再也没提，为何鬼门关里走一遭，还不肯见他。因我见过，所以不想他见，道理就这么简单。）
（病缓了大半的时日，一整个冬天就这么过去，可人的精神扮不得假，一天下来未免恹恹，连同用膳也没什么胃口。今日得闲，伏在桌案寐上片刻，也觉着周身发冷，却无力撑起身来，等的谷杭没动静，颈后却触温熟悉。）
（耳边声启，眼蓦地一睁，骤然起身，慌乱间，笔颤飞墨，滴落在自己指尖、衣袖，就像那日他温热的血。侧头对视着他，眼底是惊诧，明起又灭，一时方寸大乱，就这么怔怔瞧着他许久。）
（平复片刻，只蜷着布满墨痕的指，把头偏了过去，这才发现屋里根本没有开窗。沉默望着那扇窗，没有答复他，他似乎铁了心要在这儿耗下去，自己不答，他就等着，神情半点儿不变。不知过了多久，才转过头来，同他道。）
今日账目多，我身乏，让谷杭给你重沏一盏。

（察觉他的目光，是直接、坦然地落在自己这里，藏着他的怒，涂火见真，如金钟盘身，锢锁前路。可自己却没半分回应，只是理平整了衣袖，没来得及擦拭指间的洇墨，就伸手去拨颠乱的纸张。）
（这不知是第几次想到了，眼下的一举一动，都得了他的庇护，将人从沉浮权海里完好脱身，如神眼般慈悲地俯瞰所有人的勃勃野心，和冷硬手段。而这里呢，永远坐着一壶茶，一册书，若我喜欢，多金贵的徽墨，多难得的狼毫，都能尽数入府，哪怕这些对于自己的作用，都与正大光明前毫无干系。）
（听到他的妥协后，也没有转过头，只是将肃漠的眉眼舒开，这个过程很缓慢，到最后他的身背喧宾夺主，让自己连半分炉里的火簇都瞧不见。此刻的自己确实是展露了鲜少能见的疲惫，这种疲惫也源自于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晚的他是怎样挣扎在黄泉路上，刀痕，血影，困着他无法喘息，连同自己也是，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
（虚惊一场后，复原本初，是最能熬尽人的一件事。）
（闭了闭眼，不想再固执于此，只在他背后微声一叹，想要抬手抵过额头的时候，眼前递来一杯茶，本能想去接，却落了空。入他怀里的那一刻自己也觉得不真实，没有说话，只任由他把头深深往怀里贴着，听他如今的心跳已不吝啬，像是奋力为我而来。）
我知道。
（声很轻，没有其余不满或指责的情绪，只抬起手去抚过他的背。）
那些我都不稀罕，其实你为了它们走，我也不会怪你，但我们只能迟一点，天上见了。（说到这里的时候，还略带了点笑音，感觉他的背一颤，安抚似的拍拍，将话说得尽量慢一些，才能忍住震肺发痛般的咳。低着头， 腾出一只手来撑起他的脸，就这么低着头看他，眼里是渊，里头有着无穷无尽的回应，沉默着回应他的热烈，得需他亲自来探。）七哥，我们做的所有选择，都要为十几岁的彼此来负责，所以你差点就把我杀了。
（把那个爱你很久的吉兰泰亲手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