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职修养的光景里，我辗转难平，常常回想起祭陵归来的当日，天道何不让我殉身在倾盖的泥沼之中，化作戍卫国朝、滋养泥土的一捧白骨，不必让我衔怨含恨，坐以待毙般看他人轻而易举地走上我倾尽全力而不得之位】
【皇家的祸篡怨恨皆源于父子不慈孝、兄弟不和调，故而引出诸如九子夺嫡、血溅宫门等诸多丑事。我乃宫妃生育，纵有多载功勋在身业不过是嫡子的绿叶陪衬，可定王兄所谓何辜，那个庇护我、提携我的儿郎何辜，败在父子君臣的大道中，圈禁王府中，成为最不堪人前父子情的牺牲品，成全他人入主坤宁，入主毓庆】
汇常去教人套车，我要去定王府。【参汤热火将嗓子磋磨的讴哑，素日寒潭映波的目只留下两汪浑浊】
【厄运难当，生死消作执念与虚妄，今生我与他兄弟一场，曾把酒言欢，登船快意，若今日不见，我怕我难盼到春明来日。仲宣楼头夏色深，属于父皇的乾宁新朝终于走到了第十七年的初秋，我不知御撵极巅的人君还有多少春秋华寿，可我清晰地感知到，属于惠王爱新觉罗卓周的时光不多了】
【早年承德旧事日夜悬心，而后入户部殚精竭虑，庶务缠身瓜分走太多安眠，夤夜难以入眠的痛苦业别有一番滋味，业只有我一人懂。便如追逐权箓的欲海里沉浮起落，痛苦与纠葛，只欲将我剖做两半，一片奉于廊庙之高，作最阴狠谨慎的惠王，另一片零落齐鲁，成全最初的风光霁月】

【自仲春我“被迫”离开养心殿至今已逾半载光景，心境使然，我早已将君父赐我的“禁足”当成一种开恩，自出生之日至今近二十载，因“胤嗣、嫡子”等等诸如此类冠冕堂皇的字眼加身，我从未过过如此超然洒脱的日子。而今时已持续日久的光景，我尚且有雅致替白露篦头，尽管她总会皱起眉头，对镜同我对望之时，也难免露出些孩提时的娇纵，告诉我她并不算满意。】
人生自难全，你若这样苛责我，不如换XX来。
【不急不恼的笑了笑，将玉梳放在一旁，尚未净手之际，便得靖晖叩门入内。松了松眉头循声望去，自禁足至今，我与白露一处之时他鲜少这样冒昧的叨扰。待其人道明来意，方将目光又落在妻子的眉梢，同她不约而同的对视过一眼，便由靖晖送她先回涉水。】
【夜露深重，便披了一件薄衫往花厅迎客。见佛尔衮其人，意料之中的憔悴了许多，眉头却仍皱了皱】
早些日子便闻你遇不测，怎么养了这么久还不见好，夜里凉还这样跑来。
【我与佛尔衮自幼兄弟情笃，又怎会不明他此行来意，低首先笑，招他入座】外面的消息我也听了一二，不过如今也算“因祸得福”，镇日养花遛鸟，佛尔衮，如今你也该过过这样的日子。

【自仲春我“被迫”离开养心殿至今已逾半载光景，心境使然，我早已将君父赐我的“禁足”当成一种开恩，自出生之日至今近二十载，因“胤嗣、嫡子”等等诸如此类冠冕堂皇的字眼加身，我从未过过如此超然洒脱的日子。而今时已持续日久的光景，我尚且有雅致替白露篦头，尽管她总会皱起眉头，对镜同我对望之时，也难免露出些孩提时的娇纵，告诉我她并不算满意。】
人生自难全，你若这样苛责我，不如换照水来。
【不急不恼的笑了笑，将玉梳放在一旁，尚未净手之际，便得靖晖叩门入内。松了松眉头循声望去，自禁足至今，我与白露一处之时他鲜少这样冒昧的叨扰。待其人道明来意，方将目光又落在妻子的眉梢，同她不约而同的对视过一眼，便由靖晖送她先回涉水。】
【夜露深重，便披了一件薄衫往花厅迎客。见佛尔衮其人，意料之中的憔悴了许多，眉头却仍皱了皱】
早些日子便闻你遇不测，怎么养了这么久还不见好，夜里凉还这样跑来。
【我与佛尔衮自幼兄弟情笃，又怎会不明他此行来意，低首先笑，招他入座】外面的消息我也听了一二，不过如今也算“因祸得福”，镇日养花遛鸟，佛尔衮，如今你也该过过这样的日子。

【回忆起少时於乾西四所灿烂光阴，湛白尚未因江南文林灾祸而郁郁寡欢，我同他是月好酒也好。彼时孝崇皇后凤仪万千地立于坤宁宫苏式彩绘游廊中，同妃嫔媵嫱一道赏魏紫姚黄，笑影绰约，定王兄仍是天地间最尊贵的嫡子，日后亦不必牵扯到蒙古纷纷扰扰的人情关系中，落得而今朱门父子恨的下场。可笑这命运，谁能看到自己穷途维谷，自己将自己逼死在欲望的城池中】
【我颓然地倚坐车壁，自虽车马碌碌荡漾的帘隙里瞧见逐渐偏西的晚阳。流碧澄澈的天际红霞纷纷，浓紫深红如流朱，业如我争宗夺祧的昭昭野心，可再恢弘的日影也有颓靡的一日，便如我再也等不到新帝隆登九五的新光景】
【留不住的秋光慢慢在消逝，满阶的红叶落入暮色中，在嗈嗈鸣叫的新雁呜咽着凄寒之声里，玄沈的夜幕渐渐降临，拢住了惠王府的马车，业遮住了惠王的前路，仿佛隔绝了一切能施我以援手的外力，让我举步维艰，只能於兄长面前扯出一方比苦更难看的笑】
那日京郊泥石流滚滚倾盖，瞬间便把我盖住了，说实话、我想到了死，想着再也见不到哥了。可这都不算最遗憾的，我唯独遗憾不能见哥龙袍加身，一步步走上九重金銮。【世道总说在临死前会放下一切纠葛与过往，爱恨汹汹业不过是匆匆洪流，如是我笑着同他说从不敢说的话，消褪了金玉粉饰的惠王皮相，我不过是红尘里最普通的凡人】
【数月来病痛羁绊着肉身，四肢百骸如灌入千百斤银铅将我困于床榻之上，浑然不似从前赴齐鲁、入闽浙、走蒙古的惠王，因每日清醒不过两三个时辰，膺府里业总是混沌，甚至分不清今日明日，今时几何。可我见他笑得云淡风轻，澹然将从前肩负的万钧担子放下，我心中的更添恨与怨】
哥你甘心吗——你真的甘心吗！
【为甚么不能是你，又为甚么不能是我】

【寻古至今，历朝历代被冠以皇室姓氏的胤嗣们似乎都无法逃避对权力的无限欲望。他们机关算尽、呕心沥血，不惜自相残杀都要换来一朝加冕的无上荣耀，仿佛血脉与手足，在此族人心中才是最为不值一提之事。我自幼对权力看的极轻，却不想随着光阴的推移，它一步步地将我也推向深渊，令我同样无法免俗。】
【但半载悠闲岁月度来也多少有些新的体悟，我想，如今座上那位数月前同我不欢而散的君父，此生对我做过最残忍的事，莫过于将我过分紧密的同草原联结在一起，他利用我继承于母亲的泰半草原骨血，又回过头来忌惮我同科尔沁来往甚密。从前的数个酣醉难眠的深夜我亦常自问，若我非为中宫所出，又从不谙草原之事，我此刻是否能作为予他天伦之乐的儿子承欢膝下？】
【但所有的假设都已惘然，或自乾宁二年中宫传来喜讯的一日便早注定了命运。】
【而如今毓庆宫中所居之人，于我而言也早已不再重要，眸光扫过佛尔衮，将他满目的不甘与怨怼收进眼中，平淡一笑】
你我皆为觉罗贵胤，在初谙世事之时便应明白，养心殿中唯一的主人从来不仅仅是我们的父亲，更是心意难测的君主。
【一顿，又无比洒然地再度接言】若真要说不甘心，只是不甘在，这些年错把他的“宠爱”当真，实则我从来都是一个棋子。

【棋子——堂堂大清国的嫡子说自己是君王手下的一枚走棋，那我呢？一个母族不显，排行与恩宠皆平平的人在我君我父眼里又算得甚么？想来是一把外表光鲜的锁，为他无怨无悔地守着国帑大门，维护着因国库空虚四下的捉襟见肘；又或许是一捧不以为然的鱼饵，於富察肃岳和他遮天骗局里将谦王耍得团团转，浑然忘了自己身处在刀锋最锐利所在，行步踏错便只有粉身碎骨】
哥，那我在他心里算什么？【那些盲目崇拜而追赶的脚步，那些不臣服于天道的努力，终归是命运如巨轮碾得我分崩离析，我却难在洪流中寻得只片残骨】
乾宁四年，我同富察梁训一道往齐鲁督税，台风催发数日的暴雨，黄淮河水逼到我眉头。下游灜汶河漫堤，九月的洪水又冷又湍急，不过一瞬功夫便漫到了我腰间，我在水里蹚过一趟又一趟，两条腿麻木不自知，那时瑞王在哪里。后来我和你赴闽，东海上船舷跌宕，海寇的刀锋擦着我的脸过去，若非侍卫机灵，如今我已是凶徒刀下的亡魂，那时瑞王又在哪里。
【青灰秋风荡漾的涌了进来，吹起了定王的眸光，那双眼瞳仁圆润、睫帘浓郁，是融合天子与狼女最尊贵的血脉，只是少了些精神与璨璨。原本又亟又戾的言语喑哑於血气汹涌的喉咙中，我突然想起少年时代闪闪发光的爱新觉罗卓一，只要有他在，其他人就没有出风头的机会，天之骄子本就是用来形容他的】
【现在定王与惠王都不会发光了，惠王失去了能力，而定王没有发光的兴趣了】
哥——败在他的手下，我如何甘心。
【我见过碧峰书院焚烧殆尽的废墟，“高山仰止”四字牌匾於火锋中顽强不倒，让我记住江南文林风骨不朽；业见过多伦多旷原无垠，垂蒙人游牧之艰辛，至于后来毋论是肃清钞关积弊，复礼河道，还是黔贵流匪动乱，奉旨伐贼，甚至是随谦王巡福建吏治，桩桩件件都足够听话足够完美，为何他还是要与我开这般的玩笑】

【我此刻深谙的君心难测，但似乎对于从古至今细数下来的帝王，他比旁人要更难揣测心意一些——乾宁初年，我几乎占尽荣宠，风光无两，便连原本并不为所动的权力都在推着我被迫向前……再到如今，一切似尽数化为泡影。我时常觉得可笑，如果这是他精心布下的一盘棋，那他大可不必如此。】
【面色如常的听佛尔衮在我面前细数这些年来的每一幕过往，我自不会不为所动，但此时说再多都已成了徒劳，低首为他斟一杯茶，不置可否道】
是他，也并非因为他优于你我。
【为胤嗣近二十载，我深明我们的君父从不会仅从“用人唯贤”的道理，而如今瑞王入主毓庆宫，也恰能自证。将杯盏推至他面前，半是安慰道】
你自祭陵而归身子便一直孱弱，别因为这等再动了气。
【话音一落，眸色又沉了一分】至于他到底配不与配，江山自有评判。佛尔衮，咱们还得一起瞧着。

【回望茕孑行过的廿载，仿佛行於弥蒙大雾之中，终有一朝日影掀开了遮掩的雾岚，恍然惊觉自己一直在原地兜兜转转，那些以为唾手可得的不过是兰因幻境的水中月、镜中花。孤身走过的廊庙暗巷、风雪饕饕，不过戏作了如梦令阕】
【旧事翻蕴——凄冷如跗骨之蛆的灜汶河水，可容鲸吞蛟斗的鼍浪东海，银月下照万里鉴影的多伦多草场，乃至赐我惊惧战兢的承德轩墀，皆不如瑞王奉旨入主毓庆宫刺得我沉痛。如是这般，我甘愿死於昭陵土夯方下，供养万亩劲松翆柏万古长青】
【粉饰功过，编排邪谎，为爱新觉罗卓周最擅长之计，不止如此，国帑烂账笔笔业在我手下变得光伟明达，最终冠冕堂皇地落在丹墀御案上。这双手行以篆籀之笔，化瘦硬为丰腴雄浑，以雄强圆厚颜体为荫庇，犯下国朝中数桩不可饶恕的罪。乾宁十六年我有意迟批陕甘河工请款，夏汛难防，黄河满溢致使数州作泽潮，黎庶作饿殍，此事若昭然于世，陕甘二十六洲百姓恨不得将我剥皮食肉、挫骨扬灰】
江山自有评判，或许他真的会是一个好帝王。
【我终究在恨甚么，恨命数汹涌予我窥探滔天权柄的机会，却不留下为之一战的光阴】
【缄默反衬阒寂中，惠王端坐於黄梨木围椅，晕黄灯影如水濯洗出他此刻的惨败，下颌苍白泛着灰，浓郁睫帘投下层叠似的鸦青。面容於琉璃灯火下半明半暗，明的半笼灿烂烛光，若玉如珠，暗的那半藏在光照不进的阴翳里，山水枯朽。眉角隐动颤栗，愤恨、怨毒、阴鸷种种神色交融，汇作求而不得的伤，似凌迟般一刀又一刀将他剜得血肉淋漓，只剩森森白骨，仍不肯向无上天道命途下跪、不肯落一滴泪】
【命运如洪流催促人向前，大恸膺府中皲裂出一丝释然的罅隙】哥还记得四年我们於承德策马吗？虽说结局不圆满，可我平生憾事有一桩便是自那以后你再也没同我一道骑过马。时到如今，只有个还记得叫我佛尔衮了。
【佛尔衮，汉译恕，宽宥疲惫和风雨，做自渡之舟。人生苍茫短暂，替我在风悬雨亟里撑伞过的人不过尔尔，睿王湛白英年不寿，埋骨昭陵，定王卓一情绝伤神，圈禁府中。自此以后不会再有人戏谑称我为舶来佛手瓜，亦不会有人亲昵唤我佛尔衮】
【秋夜凉风从鬓边轻抚而过，教我想起那年承德草场马背上亟猎长风，我同他抛开爱新觉罗皇胤，不过是天地间最烂漫少年郎。哥哥请允许弟弟自私且卑劣的请求你，求你活下去，就算为了我也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