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疏起床的时候，我正系着围裙，在烟熏火燎里一手箩筐一手长筷的下着馓子，院子不算大，灶搭在外间离得不远，她的动静便清楚的传来。昨夜的雨有些还积在檐上，晴日里补好的顶，这时还是显出几分作用来，冷不丁吹来几缕冷风，带下些雨滴子来，也不是不能忍的样子。香脆的馓子入锅后软的快，我分不出身去一一揪起床，话赶着话应道
“绮疏，喊喊他们起床了。”又问，“你要几个蛋？”倒也好似不需要她的回答似的，“给你下了两个蛋，我上午有些忙，等会你把衣服洗一下。”
绵绵细雨侵面，春寒未过，前些日子还恨不得立马入夏，临近时节，一点小雨又裹着寒来，长筷子搅着锅里煮开的馓子，习惯的在围裙上沾沾手，转身往边上去，一弯腰一探身一收手，就鸡窝里连摸了两次摸了三个鸡蛋出来，再葫芦瓢舀了水净手洗蛋，才打了锅里去，家里谁做饭便是听谁的，我爱吃溏心蛋，家里便也要就我来。
“好了吗，来吃早饭了！”

（ 清夜沉沉，烛影摇红。一枕雨声数檐花，绿水白堤入梦来。醒时亦懵然，直待旁睐着清淡的天光，隐约听见隔墙的响动，才自和畅惠风中彻底醒来——于是先打了个哆嗦，将没盖好的胳膊收回被窝中暖暖。心下不免叹息，原来北京城的春，竟比江南迟来那么多日子。）
（ 揉了揉眼眶，视野清晰许多。慢吞吞地将绒褂裤与夹袄扯进被窝里一一套好，这才有勇气下地穿戴别的衣饰。见元春尚在酣梦之中，轻声唤了乳名，又摇了摇她。见她睡眼惺忪，只好让她多睡一炷香的功夫。自个儿微支起一隙窗缝，给屋子里透气。一会儿屋里凉下来，她自也会醒来的。）
：元春儿一会儿就醒啦，我去喊喊莺莺和龄龄。
（ 踏在石板上，实在有些怀念江南的杏花雨，柔柔润润的，沾衣亦生微暖。而北国的雨自檐边滚落，冷不丁地滴在脖颈上，魂儿都要被冰出去了。推开厢房的门，见莺莺已是醒了，便教她带着龄龄吃早饭来。旋身向厨房去，一反常态地殷勤帮衬）
：嫂嫂，眼下天还没全晴呢，衣服洗干净了也难晾出去呀。咱等等看，中午日头要是好，我再把衣服洗了吧？
（ 顺势向锅里看去，见今日早饭是馓子汤，不由得抿了抿唇。）

“这边来点。”两手忙着不得闲，只朝进厨房的绮疏示意上跟前来，眼自她从头到脚一扫，“灶边暖和些，仔细你的头发燎到。”
听了她的话，点点头，算是应下，只管受了她的殷勤，分付她拿碗拿筷的一一摆好，绮疏说来虽是小姑子，岁数上却比不得长子大多少，搁跟前也同闺女一般，一同拉扯折腾着长大，哪里又不晓得她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只团乎乎一个小家，左右不过一些孩子心性，又哪里值得上纲线。
“待会让秦衍提水去，你洗衣服时，记得戴上他们那个羊肠子手套，我瞧着，还怪好用的。家里的蛇油是不是快完了？”
馓子煮的快，时间长了容易烂，这时便已让她拿了碗来盛。又想，前些天暖和，家里的炭没了，也没添，现下冷了，怕是炭价又贵了，罢，总也不能教孩子们冻出病来，更是不划算。
“上午有空的话，待会数了钱，同你侄女们一道去买点炭回来。”

（小小一间厨房——姑且能被称之为厨房罢——不过能供两三人施展神通。再多出一人来，都要堵得水泄不通了。是以自打搬来北京城，碗橱筷架就被搁置在偏饭厅的一侧。寻常日子里要擦桌洗碗，也不必过厨房里头，直接去井边低洼处处理了就是。眼下不冬不春的，天气尚且冷着。在屋外呼出的一丝白雾，到这水汽蒸腾的炉灶间，一下就湮灭不见了。）
（不想搁那碍手碍脚，便在嫂嫂身后游荡。过年时稍显宽大的新衣裳用布带子缚好，便是衣袖半卷的利落模样了。舀起瓢热水来，将碗通通烫过一遍，而后接了撒子汤，再端去外间饭桌上。）
（连埋头读书的秦衍都要来搭把手，知晓洗衣服这一遭是逃不过，也就不情不愿地认了。心里盘算着家里的物什，忽而提声，好隔着沸滚的水声与嫂子对话）
：蛇油倒是不打紧，还能用个五六日。但我昨儿在井窝子听人说，正阳门外的炭厂里煤炭钱又贵了，一斤煤都快能换一升米了。（眉也是半蹙）便宜点的煤要到西海子才有了。
（虽说京师人家大都二月初一日撤火，但也没有过了二月就价贵连连的道理。）

“——那么远？”
一听她言，唬的我盛汤的动作都顿了一下，掂量着六合胡同到两边炭厂的距离，西海子确实太远，若叫几个小女郎携了钱去又实在让人难以放心，可正如小姑子所说，正阳门外的炭价涨势如此吓人，我又难免要考量着手上的余钱，——之前置办房子，委实手上没余多少了。
忽入一阵风来，尽管灶间暖和，却硬生生的被冷风劈开一道隙，教人忍不住瑟缩一下。阳光透不过清晨的浓雾，再有细雨，仿若还带着冰粒子，往灶间外看去，元春开了房门，正在门口搓手跺脚，龄龄支起窗子正巧看过来笑的眼睛都快瞧不见，莺莺还裹着被子趴在窗台上，而后被秦衍从外边经过时推闭了支窗，三弟许是已去了官署，胤成正在一旁舀水给小荷花和秦觉洗漱，忽而生出些几缕细微的愧疚，入京后，生活起来远比想象的更艰难，孩子们真真切切的受苦如何教一位母亲坦然，只不过，行至前路，倒鲜有后悔。日子总会一天比一天好的。
“待会，叫你大哥喊车去西海子走一趟去罢，正巧我听人说那边有个燃灯寺，灵验的很。”到时候让胤成多带点钱，供上些香火，该当再给全家刻个铜铃祈福挂上，“你想去玩玩吗？”这委实是真心实意的发问，天可怜见，此刻自己是真心望着孩子出去松快松快的。“待会问问其他人，想一同一去玩玩的，便跟去玩玩也使得。”

（ 倘若家里没那么早在京城里置办院落，兴许是不必如此精打细算的。不过老三踏上了仕途，没个正经居所也是不像样子的。珠市口那儿的杭州会馆修得再富丽堂皇，也不堪为家。再说承了桑梓故人的情面，来日都是要还的。嫂嫂这么一拍板，倒也省却往后诸多烦恼。）
（ 可眼下的坎，还是得想着办法跨过去呢。不由得埋怨两句这天子脚下当真风云不息——）
：这京城的东西怎的一日一个价，但凡消息不灵通，就要白跑好大一趟呢。但真去计较，又是家家商号都有自个儿理由，不得不体恤着受着的。
（ 宝济家小小的院落已经热闹起来了，话也该拘束着说了。便把那些丧气话又给咽回去了。堪堪将碗筷都摆好，招呼着侄子侄女们快些洗漱干净，免得吃不上热乎的。）
（ 小小地反省了一下内心，自然是吐露实情）：西海子是有点远了，若是大哥真的需要搭把手，我便也跟着去了。
（ 话音未落，就听着几道尚显稚嫩的声音来凑热闹——原是院子里都听得一清二楚哩。这个说着我要去，那个问着另一个想不想去，倒好似去通州不是为了买炭，而是单纯地踏青。）
（ 又趁着手上干净，帮忙剥起鸡蛋）：不过我寻思着，我自己看家也可。龄龄很是辛苦，是时候玩一玩了。莺莺和小荷喜欢热闹，也该跟着的。两个男孩子去见见世面……也不错。
（ 盘来点去的，只剩下个乖巧文静的元春儿了——那她跟着自己阿玛兄姊去也是顺理成章的。）

幸得有小姑子在一旁帮衬着，行动间利索不少，待得孩子们一一上桌，一人一碗的馓子鸡蛋汤俱全乎，洗了手擦净，瞧着绮疏颊上有道灰痕，想来是方才添火时无意蹭上的灰，指腹稍稍用力，顺手替她抹去，还笑道“小花脸猫，待会出去，他们都要笑话你。”
灶见并不严密，与绮疏的内谈被外面那些‘捣蛋鬼们’听见也不意外，只瞧着他们雀跃的模样，却是佯装严肃的板着脸，“还闹腾！赶紧吃早饭！”
转身熄了灶间的火，只留了一小点火，掼上口铁桶，热着水，作备用。抬眼间，瞧见莺莺同元春的小动作，心下好笑，确当没瞧见一般晃过，莺莺不吃鸡蛋给元春，馓子可不顶饿，待会又要再哭唧唧的，这不过是她们姐妹间的事，只是饿几顿就晓得吃了。
绮疏还在一旁剥鸡蛋，听她絮絮言，我也不愿做个苛责的大家长，但孩子们渐渐长大，尤其是小姑子更占着辈分的缘故，难免要考虑更多，只苦于手中无余钱，行事又难免多见犹疑，但于此时，我情愿成全他们一些少年心思。
“行了，家里还缺你一个看家的不成，衣服统共不过几件外衣，又不是只这一件没得换，洗衣也不急。”做不来温声软语的细细询导，倒是三两句定下了功夫，“你大哥向来是个阔绰的，单他一个儿，我才是不放心。便不如，待会收拾一下，你们都跟着一同去玩玩，晚些回来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注意安全，还劳你拿紧了钱袋子。”
“其他的，有我和秦衍留家里，还有三弟，能有什么大事。”实非我要做个严母，只学堂之学事，哪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必得是好好学习为先的。

（ 那被水汽蒸得有些发烫的指尖在面上拂过，倒惹得我一怔。不过手上正在收拾零散的蛋壳，后知后觉地抬起胳膊蹭了蹭。在家里我素来是不在意这些，毕竟相差无几的年岁实在无用，再怎样都摆不出长辈的谱儿来。可一旦出门在外，我又摇身变成再讲究不过的人——即便是一条水红色的发带，亦要或系或编，做出十余种不同的模样来。）
（ 将鸡蛋都分去诸人碗中，妙目一睇莺莺，又不点破小心思 ）：拿了钱袋可就威风了，哪还有小皮猴敢笑话我呀？
（ 给莺莺额外拿了一只调羹，容她磨烊工般地搅动馓子汤，隔三差五才慢吞吞吃上一口。尚在杭州时，也曾因我二人口味不同，以炒鸡蛋作为早点。但随着我年岁渐长，早间反而吃不得油腻荤腥了。可怜莺莺，痛失最后的盟友。为她圆一句道）
：莺莺最怕烫了，慢点吃也使得。
（ 逢年过节多的是人家煮糖水鸡蛋，对嫂子偏爱的鸡蛋蘸白糖也不好意思说抵触了。自个儿夹了鸡蛋吃，又不忘竖起耳朵听嫂子安排——有道是食不言寝不语，显然可不适用于杂沓而热闹的宝济府。）
（ 于是将可以晚些洗衣服的侥幸掩下，目含同情、又一丝幸灾乐祸地向秦衍睇去）：我省得了，祈福的事儿一定瞧着大哥办好。不过嫂嫂、老三和小衍有什么愿望么？到时我和大哥好一并写了条子系在祈福树上。

将她们姑侄俩的眼神官/司瞧在眼下，也不做声的随他们去，当家的便是这点，睁眼不能瞧的太分明 也不能闭眼作那两眼瞎，却也得习得时而精明厉害，时而装聋作哑。
至于其他的：
“我的嘛，只同你大哥说道去，”厨房内是姑嫂两人的闲话，厨房外是宝济府热腾腾的一天的开始，现在该是听得胤成又是借着饭桌在考校儿女识字，便是眉心一簇，于窗外朝他喊去，“大清早的，吃饭就好好吃饭，下了桌随你问去，赶紧吃完，今儿个还有事呢！”
又同小姑子道，“小衍的你自去问问，至于三弟的，——我已为他打算好着呢，也同你大哥说去了，可不适合你小姑娘的听。好了好了，别忙活了，快吃去吧。”

（ 在家中，唯有秦衍念书最为紧要，不然宝济举家北迁的念头可要大打折扣了。还记得他方开蒙那会儿，除却经书典籍，率先念诵的便是《神童诗》。那一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连我这个女子听了都心神为之一振，不知这首诗又刻在了古往今来多少莘莘学子的心头？）
（ 也不知何时，我们的小衍才能应了那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呀？一壁瞥着外间光景，一壁揩过手，将碎发别到耳后去了。）
（ 至于嫂嫂和老三的心事嘛，既然都说我听不得，便佯装捂了耳朵 ）：好嘛，我不听，你们讲悄悄话就是啦。我也不看，都让哥哥写，累他一个人。除了拿钱袋子的时候，剩下时间都把我当小孩子，就这么说定啦！
（ 大哥很是严肃地考着几个小倒霉蛋，而嫂嫂又很严肃地赶大哥吃饭去，不由得声调微扬，算是岔开了话头。端了碗向外间饭厅去，路过元春儿的时候，悄悄地再将多余那枚鸡子夹给她——诶，正正好。）
（ 顶着元春儿略显震惊的目光，若无其事地走到嘤嘤旁边坐下，自是专心用早点不提。）

——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