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芳歇，夏日里潦草暑气尽数消散，随之一道湮没的还有满庭朱荷，不免教人感叹岁月流逝的来去匆匆。早先听爱新觉罗湛白随意提过一嘴，真武胡同里的老尚书眼看八十整，过时日要操办寿宴。如今理藩院里虽有沈道玄坐镇操持，可老大人日日不缀的早朝已让人十分佩服了】
【我同富察尚书的交情并不深，素日里业只是记得他沟壑纵横下宽温的眉眼，但因与长训的交情，来日大寿自然要有惠王府的一份礼，叫汇常捧了库房里账本来瞧，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膺府里藏着喟叹，遂合上了本子道】今个儿派个稳妥的人去沈府问问福晋何时回来——沈大人难得回京述职一趟，我也不好扰了他们团圆的天伦之乐。
【岳丈大人任江宁布政使有些年岁了，虽在南地却是一等一的富庶之处，那风物温润，若是能在江宁颐养天年倒不失为一桩好事。心里正千缠百绕地思索着，却听外头有嬷嬷抱着蔻蔻来寻——沈坤黎本打算将蔻蔻业带到沈府去，奈何两个女儿痴娇应付不来，我便让她领着月来，蔻蔻则留在王府中由我照看】

“阿玛，阿玛……”
少艾的绵绵的音由远及近地传开，藕荷色的袖口里钻出粉嫩的小掌，一上一下地摆动着。经几番折腾，从额角也渗出一层薄薄的汗，待高挺的身躯清晰，再趴在嬷嬷耳边小声说道：“嬷嬷，你快些将我放下来。”
素日里少有跑动，心思急起来时脚步也跟着变快，不过三五步的距离，纤细的小腿险些也抡不过来。左右掌各自缠上阿玛的小指与拇指，身子也贴得紧紧的，可舍不得分开。
摒弃了繁复周全的礼数，心里也委屈得不成样子，樱红色的小嘴瘪着，似乎再有一刻，泪珠就要顺着淌下来了，嘟嘟囔囔地说：“额涅领着妹妹出去了……”
话音还未散尽，飗风压着暑气乍起，不携热韵，逼得人往阿玛身上躲了又躲。小院被打理地精细，就像今日的蔻蔻在卯时就被嬷嬷唤起，也精致得捯饬一番，再送至王爷跟前。
思忖片刻，退了半步，福身再道：“适才忘了礼数，蔻蔻给阿玛请安。”

【有道是养儿方知父母恩，我见府中遍地淘气的丫头小子们时才参悟出其中道理——比起观棋与赛文的严父之态，我於三个女儿跟前儿极尽慈爱，平日里业好同沈坤黎唱反调，好在她们都是极聪慧省心的，在外人跟前儿从来无甚骄纵之态】
【蔻蔻身量尚小，勉力站直业不过将超过梨木围椅的扶手上几寸，幼嫩清和的眸光自柔软额发后探出，娇糯糯地像一头不知世的小鹿】
【朝汇常和嬷嬷挥了挥手，示意两人退下，这才将蔻蔻抱起搁在膝头。屋里唯留父女二人，便头抵头的故意小声问她】蔻蔻也想去看外祖父是吗？倒也不是不可以。
【现在出门为老尚书挑寿礼，顺便去王府井大街上用午膳，待到午后再往沈府拜访老泰山，吃过晚膳便能将沈坤黎和月来一道带回来——如此甚好】

屋子里有一股好闻的味道，不似秫香馆里久久不散的药涩，也不似暖春时节院子里百花交融的芬芳。从蛛丝马迹中寻，终于在阿玛佩着的香囊中寻得答案。嘴角勾了勾，将柔软的身子又忘人怀中钻了钻。
侧了侧首，低低的，用只有自己能听清的话小声回道：“也不是的。”
“阿玛，你说额涅为什么带月来妹妹去看访外祖父，不肯带蔻蔻去呢，蔻蔻也很喜欢外祖父呀。是不是因为上一回寿辰，蔻蔻失手扯掉了外祖父一根胡须呀？”
想到去岁此景，不由觉得面上过不去，小脑袋有气无力地搭在阿玛的肩头，轻轻地喘着气儿。思忖小刻，抿嘴摇了摇首，髻间流苏撞出声。
浅道：“阿玛，还是算了，未曾与祖父备礼，会唐突的。”
说罢，又埋下了首，将欲说的请求悉数咽了回去。

【霜刃是我的长女，亦是同沈坤黎的第一个孩子，我对她有着莫名所以的偏疼与爱护，若她要天上的月亮，我绝不会用旁侧陪衬的星辰来糊弄她。有时甚至会出神的想，到底会是谁与蔻蔻携手下半生，我又该如何做好一个老泰山，他又是个怎么样的人】
你居然拽掉了外祖父一根胡须啊——阿玛都不知道，那额涅有没有骂你。【俗话说爱屋及乌，沈大人颇为疼爱她的女儿，故而对蔻蔻业格外宽容，这才纵得她在家里横行，连观棋与赛文对她也多忍让】
【谁的胡须揪不得呢？富察宪肃可以、沈道玄也可以，即便是揪了真龙心爱的龙须，我亦会拼了命护她周全】
【她声音愈来愈低，甚至变成了嘟囔的喃喃，只好将人搂地更紧，低着头听爱女自言自语】礼物还不简单，阿玛要去琉璃厂给富察大人挑寿礼，就是那个眉毛都白了的老尚书，蔻蔻要不要和阿玛一起去，咱们顺便去冰店怎样？

没瞒，告状似的扬了声，道出委屈：“责罚没有免过，而且……还特别凶。”
话音还未落尽，眼前似又浮起往日种种，老叟吃痛的一瞬，额涅骤变的忧色，以及慌忙无措的众人，最后，仍旧在笑意融融中入宴，而稍显荒诞的行为只是寿宴上的小小插曲。
阿玛指明了去处，心尖一动，应得极快：“好呀，阿玛也要给尚书备礼吗？那蔻蔻还得再选一份，一份给外祖父，一份给这位尚书爷爷。”
素日里额涅拘得严，幼时孱弱，再用冰一事上更是慎之又慎。偷食中，十之八九都会露馅，高热整宿，再卧床月余，这骇人的阵仗想要收敛也无力。
偷偷瞄了一眼阿玛神色，不知是不是有意试探，按捺着嘴里的贪，小心翼翼地说道：“冰盏蔻蔻没有偷偷吃过的，上回折腾得厉害，不敢再吃了。”
颇为乖顺地仰面，大胆道出在笔墨上甚为铺张的陋习：“不如去书斋吧，蔻蔻相中了一套江浙湖笔。”

【江浙的湖笔算得了甚么，只消惠王愿意，有大把大把的造笔商人不吝千金的将湖笔奉上，只为求惠王爱女一笑。我对她总是很纵容，常教沈坤黎看不过眼又懒得置词，听她糯糯说着母亲的责罚、外祖的包容，不由於膺府里生出一簇温柔的花】
【一手揽着人以防她从膝头滑落，另一手则捏着她肉嘟嘟的小脸，故意沉声道】我记得前些日子靖章小姑刚给你送来了不少笔墨纸砚，怎么这样快就用完了？莫不是在诓阿玛。
【惠王府与靖章公主府离得并不远，怀殷偶尔来串门，顺便帮沈坤黎照拂一下几个孩儿，血胤里的亲近一如寻常人家，一时倒也是其乐融融】
业不是不可以买，但阿玛想听蔻蔻说几句好听话，就像上回你夸额娘一样的。

似是被沉闷的声线骇住，有些赧然，话音变了个调：“也……不算用完。”
就是一一拆开，在掌心摩挲一番后，再叫小银子好生地替我收进木箧中。至于重见天日的契机，就说不准了。这不知从何时习得的癖，对小蔻蔻来说也是一种折磨，但凡与新奇、贵重、珍品沾边的文房之宝皆会在某一日成为蔻蔻的囊中物。求而不得的艰难，成了挠动人心的罪魁祸首。
“阿玛喜欢听奉承话？蔻蔻一贯是秉持真性，不吐虚言，阿玛听了可不许教训我。”
说罢，眉眼与嘴角都弯成了小弧，小眸里盛着的潭水，似蜜一般快要浸出。在迟钝间，小手攀上宽厚的肩头，徐徐靠近阿玛侧颊，附在耳畔细声说。
“蔻蔻最喜欢阿玛了，阿玛是蔻蔻一生最仰慕的英雄。”口中还有未散去的蜜饯的甜，嘟嘴印在阿玛发凉的侧颊上，发出“啵”的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