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天澄，一把秋明火，烧得京中长藤高树，皆簌簌落叶，心知不过几日，便要入寒了。】
【衡斋于大堂不远处，周架墙高围，若是晚起片刻也无妨，小菊花狮吼一通，就得救令。索性今日清闲，便不费吹灰之力，将屋内书箱搬出，想着在院内将前几日因绵雨发潮的书摊出来晒，这头打开锁匣，就听到脚步声，头也没回，轻声道。】
今日没什么病患，就晚些喊我吃饭，我晒晒书。
【见人未有答复，心生疑惑，若是往常，小菊花定唠叨几句不休，于是想也不想便回头，意外得见，门边无人影，连同半片衣袂都不见，只落地两三叶，根碎叶黄，垂垂老矣。将书放下，准备朝前去一探究竟，刚要迈出门，就见小菊花同自己一撞，扑怀里就是拦。】
【眼疾手快将她一捞，低头看去，这门前因这高墙也未有槛，更何况这衡斋她一日不来十次也要有八次，怎的如此脚步不熟。扶正后，看她面红耳赤，又打断自己要问询的话，直奔院内古籍，自己云里雾里，倒也跟着她转回身。】
多大的人了，路都走不稳。
【念叨一句，又将袖子挽起，打开她的作恶的爪子，示意边儿呆着去。】
不必你搭手，我这正经得晒会儿，你去屋里把小炉与茶具拿来，煮上一壶茶，秋寒冻人，坐着暖暖身。

【又是一岁秋日寒。】
【逾那一日..已过一载，那日借着醉酒踉跄而归后，我确然想过是否要推托于酒事，浑作不觉也便罢了，但哄人容易痴己难，我不能了。我那日拖走的无非一具肉身，我的心与灵，不知落在何方，许是衡斋，许是那匆匆街道，许是被那夜的月收走了，它不肯还我。】
【那日后，阿稷有心提携，我做了两回出彩的功业，也得了帝青眼，后派的桩桩件件都是与皇子同行的历练，都离京很远。不待在这旧时地界，也能逃避一时纷扰，只是，那一个个夜里，恍惚间，几欲脱口而出的名字，仍是卢太渊。】
【是我不敢宣之于口的思念。】
【与显亲王南行归来，他得上嘉令改封雍，我亦得国公，另辟府邸，差事又近，这回是和七阿哥。难能回正红旗收整行装，也到国公府留下了嬷嬷打理，说是久为归京要出门走走，实则是久违亲里，我抑不住我的相思。】
【犹豫几多，总归靠上了卢府的后门，木也枯黄，三两片残叶凋零，抬手接下一片，余叶便盘旋而下，落于靴边，悠悠。】
【吱呀——老门开启，心蓦地一悬，一瞬间已默念数遍不要，是那个泼辣丫头。心回了原址，却有些空洞，是了，我忽略了数遍不要间，内心还是有半分期盼的，虽然我并未做好准备如此慌乱地见他。】
【见她惊喜欲呼，忙抬手按在唇边，示意噤声。却仍旧被内院察觉，这声是我日夜梦悸间不绝的音色，他要来，只得上前一步将那丫头原地转了个身，于她身后低声。】
求你。
【便将她推了出去。随即听院内几句日常，他很好，他在有条不紊的生活，他挑起了寿世颐元的大梁，他的医术现于当世无双，即便未曾入仕，名号仍旧传入内宫，可为皇子医治……他如今与我止一墙之隔，我日夜思念的人，他如今很好……】
【无可抑制地缓缓红了眼眶，鼻腔也酸，用力睁了睁眼睛，看着旧时墙际的纹路与新的破损，渐渐模糊。】
【忽而听见屋内一阵狗啸，只觉不好，果不其然方才小菊花儿匆忙进去未曾关闭的门，阻不了此刻来福见到旧人的兴奋，它叫着，于门畔处极速转弯，来到我的脚边缱绻。】
【我要怎么办？！】

【即使诗文中如何描写三宿秋雨的湿润，仍不见得在城中它们何以雨泡轻尘。】
【阑风过竟，银汉无声，京畿的秋天总是干燥，不溢清寒，阳乌火辣，哪怕自己从小生长在这里，也无法与之握手言和。很矛盾，你说它冷，偏又在晌午照得你无处匿身，若说它热，晨起晚睡，总有羽翅湿腾，昭着飕飕早寒。】
【其实平日里自己并非如此，常于此刻，念叨着家中众人，平气静神，不以身为炉，煨着心肝脾肺肾里的火。但这样烦躁已有多日，我怪雨声、风声，怪高晃的银灯，跳波的白鹭。可我自觉这般不对，不应无动于衷这种仓皇的烦躁，就生硬地自医，好比眼下临秋时，自觉得心抑如捣，不愿闲坐，没事找事般的，总要自己做些什么，才好打消脑子里的混七八糟。】
【她几句话说得结结巴巴，自己无心去管，只叫她去将茶具拿来。将袖子挽上三截儿，搬出一座前些日子从堂里淘汰来的炉，上头是沉珂重病般的灰，我觉它可怜，又觉同病相怜，就大发善心收留了它。】
【这厢刚刚要点火，那头来福呵如急令，蹙着眉环顾一圈儿，也没见个人影，若说是因她，那来福平日里，可不甚如此多情。只待那头犬吠，也不见来人，本也忐忑，许是阿稷，又许是崧都，可迟迟不见答案，心就这么被吊着，太阳一照，便无处遁形，可谁都不愿意给我个痛快。】
【身后的人声急慌，自己回头，沉默地看向有些心虚的花，眼底本是沉影，是冷壁，却在此刻，变成了一切都破土而出之后的暗涌。没有戳破她非常拙劣的演技，而是任由面前人胡编乱造，神情没有一丝松动，只是低头垂眼，从她怀中接来茶具。】
来福肚子饿了，去把他叫进来，喂点东西。
【轻描淡写着解围，待人如疾风冲出后，又是自顾燃火，将茶壶放在上头添水，撒下几片叶。屋外磨磨蹭蹭，自己也不急，过了很久，叶落栖根，壶开水沸，自己坐在小院里，缓缓问上一句。】
这几日倒寒，有没有多添衣。

【静寂若虚空，一时一切都止在原处，我不敢看天际云涌浮动，只肯低首，来福于脚边蹭的缱绻，阵风来，吹动他背上的毛发，它抬头，仍是旧时憨厚的鼻头，亲昵的又叫了两声，不合时宜的欢迎着我。】
【小菊花于堂中为难，确然是难为她了，一番话答得磕磕巴巴，我与她一般在秋日重火下炙烤，她一向正直，终于太渊放过了她，也放过了我。】
【无声的叹出一口气，这口气叹的实在是深，仿佛将前月战场上的尘土也吐尽了，无力的靠在墙背，它现在是我唯一的倚靠。其实我久未听见他的声音了，但这声音也从未离我远去，在无数个瞬间，夜中、梦萦、偶尔嚣张在白日，更有一瞬在敌将插来的枪边。】
【他不肯爱我，也从不放过我。】
【小菊花来抱走了来福，听得她脚步渐远，却分明听见太渊在院中，又问出了一句。他知道我在，霎时鼻腔一酸，即刻便仰首，向着秋日阳，瞪得眼龇目裂，防止眼中盈斥落下来。】
【我想过无数次重逢之相，陌路不识抑或从容如故，可从没想过是像如今，他在院内如旧时暄怀，我却在院外流泪。】
【甚至，都没法对他的关怀置若罔闻。】
【抬手叩了一声门扉。】
【有。】

【没有往前挪步，只是定定站在园中，仿若身前亘如盘松，如碣石，如悬山高寺，如海嶂长屏，那寺经如罗网，海若深牢，摁着我的身背，让我剃度离俗。】
【小菊花抱着来福回来，嘴里头念叨着自己多大的人，还需我看顾，瞧她的眼色乱飞，可我无意去戳穿她自作聪明的计谋。其实我知道很多，稷世远行前，托我包了许多伤药，我问他是做什么，便是要镇安平灾。每当那时，我都会叮嘱他，养者天下万民，可民心为帝，圣上要你去办，你定要全须全尾。】
【稷世很慷慨，他每次都会告诉我，带着崧都去历练，届时功名也好，利禄也罢，都是他自己赚的。我其实是不愿的。这样的功名，无非是危崖舔血，幢幢血痕，愤怒的刀剑永远随主对准他们的敌人，我从不在乎这些，可渐渐，那人变成了崧都。】
【于是稷世再递来的讯息，就是自己一夜无眠的证据。】
【可他很守约，一次也未曾来见过自己，我无法再去寄话与月，叫他将崧都带来，因是我做了选择，定了了断。其实，以他的身手，世间很难有冷刃能够伤得他，所以——他从头到尾，被对准的刀锋，无非就是我的一席话。】
【可我只能保持缄默，低着头，在问出那些话之后，再没有看向门前。忽然，一声发闷的回应响起，猛然抬头，看向紧闭的门扉，仿佛错过之后，它就不会再应。于是鬼使神差般地走过，站在门前，日头打下的影里带着踌躇，指尖伸来又收，挣扎过后，只轻轻将掌心贴合在立合多年的长木前。】
【它现在便是我的盔甲。】
秋寒转冬，多添衣。
【少年的身间是久经药坊的清气，风训递去，便有着涩苦味，那像是自己的标记。从牢笼挣破后，没有办法再迈出一步，仅此而已。】
远行出门，虽要得功，却也首需关照自己。

【恻然偏首，明明院中再无声息，却知道他定然就在那门扉后，双眼一阖，不再去猜度他是否会踏出这一扇遮羞，下意识将手抬起，抚在那旧门上，掌下老木温柔，连干裂都没有纹刺。】
【我好像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他的声音起在门后，也便知道，他在此处，也就在此处了。不会，也不愿再多踏出一步。】
【也好，我也没做好准备面对他。】
【轻轻将额首也贴上，鼻尖尽是长久浸润在药堂中的苦，泪已经收了，只剩涩意钻着眼，低首看见手中茧虫，不由自嘲一提嘴角，我的双刃，一尺三寸，我用它杀过很多人。若论销命如泥，它天下第一，但论刻骨镂心，没有他锋利。】
【秋日寒烈，冰隙之意自脚边倾袭延上，是无边的冷意。说来自与五阿哥回京，方知弟弟上旬病逝，敬王府已由老管家做主将下人遣散，回京连礼数都已束。于这世间最后一丝血意也耗尽，世上终归只剩了我一人，自由心中忧惧皆成了真，倒真是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满座衣冠似雪。】
【下意识将外衣紧上几分，院内传来太渊如常的叮嘱，像三七姑姑开的药，温吞却涩口，总是一丝一缕的剜在心口，目又渐红。】
【我要什么功，我只想要你。】

听说你如今自立府邸，也是好事。
【奇怪，从稷世的只言片语里，自己总能循痕探迹，筛出关于崧都的消息，慢慢将它们东拼西凑，就能看到一个完整的廓影。】
【如今，崧都若是站在自己面前的话，需得抬抬头，才能与之对视，这样的身量里，掺杂着生离死别，荣名高功，可惜我现在无法去看他的眼，因这是我的选择，远远地观察着他，却对他周身的风雨无能为力。】
【或许这就是自己的借口吧，我可以在人群熙攘的长街里送你回家，但我无法并肩而立与你共同奔赴所谓的前景。你应走的地方很好，高巅之上，俯瞰云生，会有很多人爱你，因你本身就应得许多爱。】
【掌心贴合着，嘴角不自觉弯起，声音放得很缓，像是用心说给他听。】
不该同你说这些琐碎了，时候不早，回去吧。

【他像旧日亲长，许久不见，止浅言关怀两句。但就这两句，虽然于此刻听来有剖心之痛，但我知道，我能凭着这两句关怀，再活上数月。它将是我困顿时，吹散迷雾的风了。】
【与他如今隔墙对立，心中情绪翻涌，似有血涌上行，自咽喉要喷薄而出，却又被他后言堵住，太多思绪会盘踞成乱麻，太多话会凝结成无话，这一刻，也再无其他气力。】
【只能哑着嗓子，动了动口型。】好。
【是寂寥前行多年，发现前路堵绝的愤恨与无力。】

【明明就是这一扇门，推开来便是豁明，可偏是如千斤重，万捶擂心般的发闷。人与人之间的情份，对于自己来说，确实是手段生涩，拿不出什么漂亮的招数，只得伤人伤己。】
【本是低着头，翻来覆去叮嘱，没有想到他能答复，也不求他能答复，就站在这里，像是说给自己听。】
【可当门外传来声息的时候，几乎是一瞬间就捕捉到，猛然抬头，看着仍旧面无表情的门扉，却不由自主地去靠近。走过几步，近到自己的手肘需屈下，才能让身肩贴紧，可却仍然无法触及他。】
原来真的是你——
【声音放得很轻，尽可量让他明白，关于那夜的所言所行，自己没有任何责备他、厌烦他的意思。可这样的急切终究会让自己露出破绽，尽管这破绽的源头我已大致摸出，却还是心中有愧，愧于他的情，也愧于自己对他的作为。】
知道你好，就好了。
【好字易写，却难得，我对阿稷有着很多期望，却对他只有这一个祈愿。】
回去吧。

【他如旧时一般关怀我，声音中有沙哑，有颤抖，但那不过是他惯来的良善和对此事的愧疚。他自由是个天地不怕的浑不吝，深藏的感情都给了阿稷，而那点可怜的良善，却都给了我，不必啊，实在不必。卢太渊，我要这些做什么呢？】
【心中压的有些重，重到了脚步上，一寸一步移。我不敢回头，虽然我知道他不会踏出那个门。我知道，我都知道，我……】
【前头夕阳中似乎有人影近来，极近处才觉出是信王，我脚步累赘，他却满面春风。无暇多顾他是从何处来，又去往何处迎春。只原地死站央他让路，业不明他心中计较，只听他一时沉默，终领一句我送你回去。】